從五道梁開始,我的世界變得黑白顛倒天地傾覆。
邊睡覺邊開車的“猛”司機
我到了位于青海省格爾木市的武警招待所,在這里能找到常年跑青藏線的私車。
跟我一起拼車的都是來自深圳的驢友,他們三女一男,都比我年長,我叫他們大哥、大姐、紅姐、張姐。和中間人談好路線、時間、價錢,他打電話叫來一輛三星越野車。車主是個中年人,又黑又方的臉龐,看起來敦厚老實。
從格爾木到拉薩大約一千公里,沿途要經過可可西里、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坪、唐古拉山口、那曲、當雄等地。地勢逐漸升高,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是這一路的最高點,隨后又逐漸走低,直到海拔大約3700米的拉薩。
青藏公路是條優(yōu)質國道,往來車輛不多。在很長時間內,青藏公路在視線中就是一個無限延伸的等邊梯形。
突然一個急剎車,我的頭撞上了前排椅背,而越野車則斜斜停在道路中間。
大家驚魂未定,就聽見大姐回頭跟我們大聲說,司機開車時竟然睡著了!我還一直跟他聊天!他戴上墨鏡就是想閉眼睡覺!幸虧我抓了一把方向盤!要不車就翻溝里了!
司機也一下子清醒過來,還小聲解釋,昨天打了一宿牌……可這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
大哥和紅姐忙打圓場,畢竟還有兩天路要走。已經開出一百多公里,如果讓司機原路返回,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仍舊不能保證安全,最好的辦法是找個地方讓他先休息補覺。
很快找到一家沿路的餐館,我們下車吃午餐。司機則趴在方向盤上睡覺。我還沒下車,就聽到了擲地有聲的呼嚕。
這是一家川菜館,連西紅柿炒雞蛋這樣的清淡菜都放了辣椒。飯菜味道倒也可口,我也真的餓了,比平常還多吃了半碗米飯。
重新上路時司機的狀態(tài)果然好了很多,還主動加入我們的聊天。他給我們講路邊看到的野生動物哪些是普通的野驢野羊,哪些是國寶藏羚羊——藏羚羊的屁股后面有一撮白毛??吹竭h處有成群藏羚羊出沒,他還會停車讓我們拍照。
隨著海拔升高,高原反應終于不期而至。開始僅僅是頭痛,仿佛千百雙大手一起擠壓著腦殼,隨后就感覺渾身無力,甚至連舉起相機都感到力不從心。
慢慢地,我的聲音在大家的聊天中變得越來越弱,他們的聲音在我聽來也越來越遠,并且失去了前后邏輯。
車過五道梁,這里的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帶的40%,又是凹陷的風口,大多數(shù)人到這里都會出現(xiàn)高原反應。對我而言,則更是雪上加霜,因為中午吃得太飽了。
我感覺胃中一陣惡心,食物翻滾著要找一個排泄的出口,舌根死死地抵著喉嚨,才把這一陣翻涌壓下。
這時出現(xiàn)了一段長長的下坡路,我身體不由得前傾,右臂靠在前排的椅背上墊著額頭,左手死死地抓著什么,一直在忍。
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身體本能地撲到窗口,頭伸出車外,脖子上的肌肉突然緊繃,像打鳴時的雞脖子一樣打挭了幾下。胃里的全部食物混合成黏稠的湯液噴濺而出,剩下的酸水從鼻子里流出來。
吐完后馬上清醒了許多。紅姐拿出隨身帶的小藥箱,遞給我暈車藥、紅景天、維生素和葡萄糖,張姐又遞給我氧氣袋。我吞下一大把藥片,但因為怕產生依賴而堅決沒有吸氧。
過沱沱河時又吐了一次,把剛剛咽下去的藥片和水吐得一干二凈。再后來只能干嘔,已經吐無可吐。
這時同車的其他人也都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高反癥狀。大家各自頭痛,各自堅持,也就都不再說話。車里一下靜下來,音箱中傳來梁靜茹的《寧夏》:“寧靜的夏天……知了也睡了……”
就在我也要像知了一樣睡著的時候,聽見大哥小聲對紅姐說,你看,小鵬的嘴唇是紫的,會不會有事?
今夜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說,醒醒,小鵬,我們到了,穿上衣服,進屋去睡。
走下越野車時發(fā)現(xiàn)一整天沒有活動的身體疲軟得像大海中的水母,每一步都不能走到想要走到的位置。雖然身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可仍舊冷得發(fā)抖。
大哥把我扶到里屋,是一張大通鋪。橫七豎八的被子,堅硬而骯臟。由衷感謝從缺失了一大塊玻璃的窗戶中刮進來的冷風,至少驅散了房間里的臭氣,還不用擔心煤氣中毒。
沒力氣翻騰出一條稍微干凈一點兒的被子,更沒有力氣去拿自己的睡袋。胡亂拉過來一床厚被蓋在身上,在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窒息中竟然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紅姐在我耳邊小聲說,小鵬,吃點兒東西吧。我輕輕搖頭,說,不餓。紅姐仍舊堅持,她說多少吃點兒,大家都在等你。
我們過夜的地方叫作雁石坪,距離唐古拉山口還有大約三十公里。這里的海拔也超過了5000米,仍在青海省內,是一家兄妹開的客棧。外屋吃飯,里屋睡覺。墻面上掛著招貼畫,印著能夠引起旺盛食欲而此地又肯定不會存在的各種美食。
我們這一桌上擺滿飯菜,我卻感覺沒有胃口,只夾了幾根土豆絲,吃了兩口米飯,就放下了筷子。
大姐也沒吃多少東西,我倆的高原反應最嚴重。頭暈,呼吸困難,渾身無力。
聽幾個大車司機聊起高原反應。其中一個說,即使他們這些跑青藏線的老司機,如果半年沒上高原,再來都會覺得不舒服。另一個說,每年都有幾個援藏的小兵還沒到營地就死在半路。第一個接話說,沒錯,兩年前幾個成都人包了他的車入藏,也是在雁石坪過夜,結果有兩個就沒醒過來。
晚上我們5個人擠在大通鋪上,大哥睡在我和大姐中間,他的任務是觀察我倆的呼吸心跳。張姐和紅姐癥狀最輕,可神色卻很嚴肅,顯然每個人都把成都人的故事放在了心上。
我強迫自己的意識保持對各種聲音敏感,聽著窗外的凜冽風聲,此起彼伏的狗吠狼嚎,半夜求宿司機咚咚咚的敲門聲。
平生第一次擔心睡著之后再也不會醒來,也第一次產生可能要失去生命的恐懼。
最后,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做了很多不連貫的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模糊不清的面孔,從沒去過的城市。心神的焦躁反射到夢中也是亂的。
在夢中我還看到一束光,淺淺的,藍藍的。聽到有人小聲說,天亮了,快起床吧!
原來那是黎明。
終于醒來,緩緩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仍舊沒有多少力氣,呼吸不暢,頭也還在痛。但是卻活著,如同一次新生。
在汽車翻越唐古拉山口時,我看到了日出。已經很久沒看過日出了,那銀色的光芒照亮天地。
總有人問我旅行時是否得過病,我都說沒有,也的確沒有。我把原因歸結為,長途旅行像跑馬拉松,路程再艱辛,身體的本能也會讓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而一到終點,那股勁兒就泄了,所以每次長途旅行結束,我都會大睡幾天不起。
而這次青藏線上的缺氧事件的確很嚴重,雖然我提前好幾天吃了紅景天,可還是不管用。好在堅持了下來。
紅姐有個同學在西藏自治區(qū)那曲市教書,她不僅請我們吃了豐盛大餐,還邀請我們在那里留宿。后來他們4個決定留在那曲過夜,而我的高原反應仍舊沒有消退。紅姐的同學安排了一輛豐田車把我送到拉薩。拉薩的海拔比那曲低了很多,當我看到布達拉宮那巍峨的宮殿時,高原反應竟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切就如同神跡,讓我心存感激。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背包十年:我的職業(yè)是旅行》??? 作者:小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