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赫克特的1001個下午

本·赫克特離開多年后，芝加哥依然流傳著他的傳說。我在初中畢業(yè)之前就已經(jīng)讀過了《芝加哥的1001個下午》，高中的時候我在二手書店遍尋他的其他作品：《埃里克·多恩》《矮胖子》《怪獸》《斷脖》《布魯加達伯爵》。我有二十多年沒有看過這些書了，但我依然記得書中的故事、人物，甚至那些怪異的表達——“一排屋頂草草地掠過天空”，“貪婪的半死不活的小東西”。

這個花哨、風趣、熱情的新聞記者一直陪伴著我，他熟讀雷·德·

古爾蒙、阿瑟·麥欽的作品，也潛心研究詹姆斯·胡內(nèi)克的《面紗》以及H.L.門肯的《偏見集》。大蕭條席卷一切，“芝加哥文學復興”運動中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去了紐約和好萊塢，但我和我的朋友都讀過他們的作品了。我們流連于高架下的拉什街、威爾士街，我們仰慕那些曾經(jīng)認識德萊塞、安德森、赫克特或桑德伯格或經(jīng)歷過《小評論》時代的那些人。也許我們完全弄錯了，但它們確實刺激我們?nèi)セ孟胍粋€充斥著酒宴、辯論、公開閱讀、宿仇和盛大場合的黃金年代。

最神奇的地方在于，人們本應該想到將我們親眼看到的一切寫下來、美化它們，比如灰暗的霍爾斯特德街、鄰后街區(qū)冷靜的景況，還有移民說過的話，應該都成為藝術(shù)的素材。那些讓我們困惑或者壓抑的東西應該轉(zhuǎn)化成別的東西，今天的鎖鏈可能就是明日的桂冠。

在閱讀本·赫克特的自傳《世紀之子》時，我依舊像過去那樣為他身上那種屬于城市詩人的光芒所打動，我記得他一度被人稱為“太平梯的丑角”，《芝加哥的1001個下午》中的他也是本地新聞編輯部里的一個愛懷疑的、感傷的小伙子，口才一流，目中無人，浪漫而犀利，不是那種消息頂靈通的人，也沒太多心理學家或者道德家的架子。此外，他身上充滿著他自己形容為“飛蛾般的勁頭”，讓他“不停地繞著生活撲騰，就好像它們是亮著的路燈”。這種急切是我們這些年輕讀者喜歡他的原因，在他筆下和芝加哥有關(guān)的文字里，他再度深深打動了我。

赫克特的文字里，絕無歐·亨利身上的東方主義，或“地鐵上的巴格達”那種描述，但他對亨利的繼承一開始是風格上的?！八吹饺藗儽蛔訌椛浯?、被車碾過、被吊死、被活活燒死、被藥毒死、被歲月絞殺?！边€是一個年輕記者的他這么寫過，歐·亨利的故事可沒有這些內(nèi)容。

赫克特年輕時的那種靈光一現(xiàn)已經(jīng)遠離他了，他也不似往日那樣妙趣橫生。但當他寫到自己的家人、他在報紙的工作經(jīng)歷和他的一些老友時，他無疑又變得風趣無比，甚至令人同情。雖然他也表現(xiàn)得更像一個地道的思想家，但他身上故事大王的天賦是最突出的部分。他對他的叔叔阿姨的研究（很明顯他沒有堂兄弟堂姐妹可以溝通）是他這本精彩的自傳里最好的部分;在他所有的人物側(cè)寫里，這些部分無可比擬地是最溫暖、最自然、也是最豐富的。

幾百號人物在這本傳記里登場：作家、政治家、演員以及其他名人。有門肯和兩個羅斯福，有范妮·布萊斯、馬克斯兄弟、約翰·巴里摩爾，還有查爾斯·麥克阿瑟，還有其他那些未必如此顯赫的人物。

赫克特不是特別在意自己的頭銜。他毋庸置疑是“世紀之子”，親身經(jīng)歷過這個世紀最深重的幾場危機。我有點不敢相信他曾經(jīng)見過英雄的社會主義者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脫掉自己的衣服，鉆進威廉二世的被窩來慶?；艉嗨鱾愅醭膬A覆。我有一種感覺，他后來在《迷惘指南》那本書里表現(xiàn)出的對德國的立場，影響了他關(guān)于“一戰(zhàn)”后的德國的回憶。我也經(jīng)常能感到，他不辭辛苦向那些俱樂部名人、顯赫的報紙專欄作家、浮華的好萊塢世界分發(fā)他的溢美之詞，其實是在償還自己的舊債。但他驚人清晰而生動的記憶力實在令人佩服。他是一個一直在他人中間周旋生活的人，而不是那種，比方說，被事業(yè)拖拽著去見識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是說，他從來都是置身事外?，F(xiàn)在人們普遍認為，他曾經(jīng)發(fā)起了一場支持伊爾干地下猶太復國主義的運動。我傾向于接受他對此給出的解釋。他這么做并不是出于私心。面對被納粹大肆屠殺的猶太人，那些大國政府選擇不介入;美國或英國的猶太人對此保持沉默，在他看來是一件完全無法容忍的罪行。他極端尖銳地批評猶太領(lǐng)導人以及非猶太裔政客，這些指控并非空穴來風。

這么說也許很唐突，但他身上那種20世紀的激進的品質(zhì)如今看來已經(jīng)有點過時了。當他痛斥好萊塢、攻擊國會議員時，他的立場非常像門肯：“事實上，那里根本沒有藝術(shù)，只有娛樂。我們的才華，就如我們的瀑布一樣，被規(guī)訓得服服帖帖，讓大眾的生活更舒坦一點而已。離經(jīng)叛道或者反大眾的藝術(shù)家，和反公共的公共交通運輸公司一樣，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赫克特是一個很難被定性的人。在一些瞬間，他看起來還是那個肆無忌憚、目中無人的年輕的報紙記者，而在另外一些時候，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浮夸的好萊塢式人物，和他那些滑鐵盧的電影一樣夸大其詞、令人乏味。他是了不起的喜劇片《20世紀》的主創(chuàng)之一，但他同樣創(chuàng)作了《玫瑰花魄》——我寧愿吞下地上的玻璃碴也不愿意重看那部電影。他也并不是彬彬有禮，但十足的禮貌可不一定能變成好的自傳，而這本自傳卻十足精彩。即便他偶爾顯得油滑，他同時也是獨立、直接而真誠的。和今天那些記錄社會現(xiàn)實的軟綿綿的小野貓相比，他就像一頭老派的雄獅在咆哮。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太多值得思考的事物：索爾·貝婁散文選1940—2000》 作者：[美]索爾·貝婁 譯者：李純一 索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