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海寧改稿會作品選

物是人非

◆◇ 金問漁

人 參 酒

為了讓外公睡得敞陽些

大舅用竹園換得九尺桑地

三十年后，開墓移墳

曾經(jīng)威猛魁梧的外公

只剩積水里一截脛骨

那瓶隨葬的人參酒

完好無損歪在一側(cè)

歷經(jīng)漫長孤獨和

暗無天日的窒息

仍清澈如初

小小公墓不過尺半

外婆也擠了進來

再沒有它的位子

想想這對常因酒事而拌嘴的冤家

只打開稍稍撒了幾滴

一陣忙亂后，誰都沒注意

瓶中四肢俱全的人參

荷蘭網(wǎng)內(nèi)

荷蘭網(wǎng)內(nèi)柳暗花明的熱鬧

我是喜歡的，三月里

我撒下了一把種子

韭菜大蒜，我是喜歡的

甜椒番茄，我是喜歡的

秋葵芝麻，我是喜歡的

還有薺菜，我愈加喜歡

想象著蹦出一群小女兒

穿上綠白相間的職業(yè)裝

即便一無所獲呢？

如果歪瓜裂棗呢？

我也喜歡啊

這易燃品倉庫外的方寸之土

這旁人進不得的安全重地

三月里，我撒下一把種子

殤

◆◇ 小 雅

她 說

有時候看云，悠閑地飄

聽鳥，自由地叫

就在手腕上割一刀

割一刀

血滲出的時候，生命才會歡叫

年輕的臉上

布滿荊棘的暗影

沒什么可以主宰的

也沒有什么，需要珍惜

著火的房子，只能等著，燒成灰燼

也有人來救，拿著糧食

和柴火

好心的人。我的孤獨和自罪在燃燒

這些傷疤，不疼

比起冷漠的眼睛，鋒利的話語

割一刀，只是割掉了刺痛

他們緩緩說出的話

割得我，遍體疼痛

少 年

少年從樓頂躍下

無底的黑暗，失聲的咆哮

針一樣

刺穿

無數(shù)的父親母親

別怪我

沒有告別，沒有眼淚，沒有害怕

呼救的聲音，喊過

一萬遍了

我沒有跳樓，是被樓，壓死了

別怨我

沒有看見，沒有聽到，沒有

在越來越凝固的臉上，伸手扶摸

那緊緊盯著的未來，原來，你已不要

從今往后，沒有未來

只有今天的疼痛，伴隨心跳

少年

無數(shù)的少年，背著書包的少年

早出

晚歸

讀書。別拼命就好。

家

今天的坡還沒爬過去

這個房子，住著一座座的山

冷山，鐵布衫，燈火闌珊

別看，別進去，必要時也捏一個云團

云遮霧繞好藏身

第 二 次 （外二首）

◆◇ 笛 都

何小敏又死了一次。在夢里

清晨，我推開通往暴雨的門

哭了整晚。雖然

想起十年前何小敏已死了一次

她站著。磚墻線條細硬

灰白的水泥砂有柔軟的質(zhì)感

一棵不知名的樹，落葉

羽毛一樣輕盈

這緩緩墜落的姿態(tài)

仿佛另一種復(fù)活

她背向童年

抹去一個悲觀主義者的痕跡

以及，我這個永遠的缺席者

植 物 志

數(shù)著數(shù)著艾蒿、深紅的李子果

槭樹綠意漸深。天就已經(jīng)黑了

走得太遠了。在白晝的邊界，我本以為

還有足夠時間，咀嚼突然浮現(xiàn)竹簡的文字

堅硬，微辛。要非常努力

如無名的刻工，果斷，接近物候、時事或庸常

接納速朽。河水蕩漾，凱風(fēng)吹拂

靜止還是凋零？討論一株草木

每一個孤寂的回應(yīng)，順理成章

一開始，就不期待奇妙的相遇

在忍耐的寂靜，我得到贊許

明天，我不比一棵樹更孤獨

歸 來

拐角處突然亮起車燈

如果在冬夜，大雪

一盞燈

路燈，抑或早已打烊

面鋪外昏暗的小燈

如今夜，這昏黃的月亮

被厚厚的圍巾包裹的冰冷的脖頸

也會不由自主

去靠近那觸不到的暖

而這是夏天，南方的夏天

多少個黑暗的拐角

我習(xí)慣用腳尖捕捉方向

路人的微笑，不因我

也是另一種活著的證明

就像今天，我心境安寧

走在回家的路上

遇見老時光（外二首）

◆◇ 言一文

在門與門之間

認識新朋友

在青磚和空宅之間

遇見老時光

一架閑置于屋后的水車

隔著歲月的河流，經(jīng)年淡泊

我在石臼的水洼中照見自己的滄桑

在時光的深處

卸下心頭的紛擾

這午后片刻的寧靜

一如茶坊樂手慵懶的節(jié)奏

塵煙幾許，淡到極致

透過指尖的溫度

藏住喜怒哀樂的心

這世間，時光啊

誰都不是它真正的對手

換 季

那棵銀杏

在臺風(fēng)中堅守

臨到飄落的那天

秋風(fēng)悄無聲息

忽然驚覺

爭吵其實是一種挽留

真正的離開

關(guān)門聲都很安靜

時間與你

誰發(fā)明了你

那個無情的人

還將你定義在失蹤的從前

與復(fù)活的未來之間

用無形的風(fēng)

加上無邊的海

甚至最猝不及防的生死

也無法解釋你不可逆轉(zhuǎn)的腳步

你只有兩種顏色

卻包含了一切

我夾在一黑一白中間

聽黑膠唱片，一遍遍翻唱

—— 光陰的故事

當(dāng)我相信樸素的存在

會天長地久的時候

你正悄然地離開

穿越黑山洞（外一首）

◆◇ 漢 江

郁悶了多少年，這座大山

才會如此剖腹掏心？恕我怯弱

怕聽見自己的回音變得

囂張、陌生與孤獨

觸摸石壁，緩緩前行。知道不會

墜落，更不會升騰

不明火，難執(zhí)仗，任由蝙蝠沖撞我

離地三尺的神明。風(fēng)光全無，偶有

滴水脆響—— 無法聯(lián)想它

是大山流露的心聲，還是大山

再難隱忍的淚，只感知

它已漾出我徹骨的涼

哪根神經(jīng)被抽了一下，又一下

像被拔去兩根黑發(fā)

突然，一支萬花筒抵達眼前

—— 光芒涌入！光芒背后

七情的彩六欲的色，嘩啦啦地

搖晃，把我激活……

感受郎木寺

郎木寺是個小鎮(zhèn)，正如

穿鎮(zhèn)而過的白龍江是條溪流

蹲在溪邊洗個手，游來幾條小魚

透明、靈動，它們不認生

我認生—— 不知它們

屬于哪個省份

溪南四川的格爾底寺

溪北甘肅的賽赤寺，佛號共鳴

香煙纏繞。各民族

隔溪安居，包容、互動

辯經(jīng)林中，風(fēng)聲鳥鳴和諧

登山始信地理環(huán)境、山水風(fēng)光

堪稱“東方小瑞士”

但人文背景不同：比如

紅石崖臥在藍天青山之間

更高處，偶爾會讓蒼鷹

結(jié)隊盤旋空中……

陽光照不到夢里的濕（外一首）

◆◇ 王學(xué)海

有時癡呆凝望

有時行云流水

在任督二脈之間

了斷一段十年的情感

也是個山青水秀的地方

石頭和樹木都已失語

唯有潺潺流水依然伊呀

本能的衣衫卻處處漏風(fēng)

還沒絕望

只是信心斷了骨骼

就像半夜下起了雨

陽光照不到夢里的濕

在機場跑道上追趕太陽

在畫家的作品里放飛小鳥

知道自己最終喜歡這個世界

心里的遠方更遙遠

樹 葉

有時喜歡樹葉不在高處

滿地撒落

流淌成熟的光

它是一種歸去

也是一種親臨

它走近了與人的距離

甘愿臥身在踩踏里

讓自己在人的行進中

慢慢消失

母 親 河（外一首）

◆◇ 冬 簫

這些需要關(guān)懷的

巖石和沙礫，樹枝和殘木

停留在那，走不動了

看著它們殘破不堪的樣子

想到它們還在繼續(xù)的寒冷

我只想在冬夜，圈養(yǎng)一只月亮

照耀他們

早 晨

太早了，風(fēng)還沒醒來

所有秋天的落葉擁擠在一塊

不曾漂浮或者打轉(zhuǎn)

我知道，它們有飛向藍天的渴望

也有嬉戲人間的隨性

但每一種都在等待早晨

起身，像人一樣伸伸腿甩甩手

呼一口新鮮空氣

它們也需要

恪守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則

像一個個等待召喚的歸魂

時間改變著它的慣性（外一首）

◆◇ 任少云

時間改變著它的慣性

生命需要學(xué)會等待

嘗試被時間漸漸柔化的過程

愛與情不再是花與果的關(guān)聯(lián)

該有太多的東西被剪輯為虛無

一切經(jīng)過呼與吸的生命

慣性終究會停止于呼吸之間

誰讓想象的果實變得不那么實際

新的隱私總是被擠出時間的過往

春天你不必捂著耳朵

春天，你不必捂著耳朵

聽一聽隆隆的雷鳴沉響

感覺驚蟄大地舉起的呼吸與起伏

是時候去告別被雪彌漫的所有蒼白

誰在觸摸臘梅的初心純真

童年的雪人已化為春的淚水

滋潤昨日的細節(jié)不必全部展呈

你與季節(jié)約定的情節(jié)

被風(fēng)中飛去的鳥兒帶往南方

深入情緒中懷春的每一朵花蕾

潛藏著與生俱來的基因報答

再一次告別眾多格格不入的果子

春天，你不必捂著耳朵

所有的花蕾也不用戴上寂寞的口罩

如果你接受了屬于自己的情緒

那就孕含著天地玄黃的大我存在

論風(fēng)的皺紋（外一首）

◆◇ 王 錚

清晨六點被手機鬧鐘的振波

推醒，起來早讀

坐在池塘邊

坐在風(fēng)的皺紋里，風(fēng)的速率

即是風(fēng)的形而上形而下

鶯啼燕語締造了成語

破繭成蝶后的瑰麗

源于它本體的熬煎與磨礪

一只螳螂在晨露中徒步，它

熏陶我怎樣屢洞察，成為

首次觀察，黯夜的冷風(fēng)凝固我

各個時辰的肖像，長期

存儲在形象銀行

人世間無任何金科玉律

人世間唯有咱們沒法掙脫的

天然倫道之理

雨后，一條明清古街

雨后的古街異?？债惓ｉL，而

石板路洗刷得油光锃亮，卻

消失了竭力拉著黯黑人力車車夫

消失了身著旗袍撐著油紙傘的窈窕淑女，而

那么多的影子，行走在初春的石板路上

傍晚，拐角街燈燈光中歷史鱗次櫛比

還滲透著店主們的吆喝：

在咖啡中邂逅

在舊時光中喝茶

在紅學(xué)家吳世昌故居閱讀《紅樓夢》

在皮影戲館看皮影演繹

然，鑰匙店的砂輪依舊轉(zhuǎn)動著

那空空的聲音

好像正闡述著一個個塵封的典故

大運河：和育邦同題詩（外一首）

◆◇ 張有松

借助風(fēng)與水，我們

向歷史深處運送

寒衣、涼帽;糧食、斧頭

但不運送槍、劍、刀、弓

那本就是一個亂世

需要棉花和云朵

半道，路過宋朝

帶上最美的詞

消消乖戾之氣

江山總是江山

土地是人民種的

欲望是穿腸的毒

煙霧終將消散

船至北方，歷史已定

回來的路上

有人想起家國運命

飲下又一杯烈酒

打掃戰(zhàn)場記

兩個小孫女已回家

我準(zhǔn)備打掃零亂的戰(zhàn)場。

一匹瘸腿的馬，抱著大象

是在訴說身上的疼痛？

復(fù)活的恐龍走過街道

驚起一大片刺耳的尖叫。

警笛長鳴，黑貓警長

把熊大熊二追得四處亂逃;

仿佛還看到她一手叉腰

吹著正義的哨聲，滿臉英豪。

高樓坍塌，狀似堆滿的積木

可是那個洋娃娃，枕著小枕頭

如枕她天生的愛

睡得正香。外面發(fā)生的事情

她們可什么也不知道。

真不忍心打掃這片零亂的戰(zhàn)場

每天在童年的游戲里

不停穿梭。

漫思李清照（外一首）

◆◇ 李 力

昨夜雨疏風(fēng)驟

清淚濕了誰的枕頭

一杯濁酒 兩處閑愁

雁字未歸時

總會有人皺一下眉頭

喜歡月光清冷

喜歡它照蘭舟

凄凄切切的秋

冷冷淡淡的秋

折一枝，莫問癡心何處留

夢盡情不絕怎去說那綠肥紅瘦

放 逐

是誰把自己放逐

等著夢睜開眼睛的時候

花 在塵埃里低低地吟詠

定格半開

風(fēng)也好 雨也好

走過的 僅僅是一段可以丟失的記憶

穿梭著時光的衣裳

補丁摞著補丁 新舊沒什么交替

靈魂說不堪重負

流浪的方向 還不一定

晨鳥輕吟（外二首）

◆◇ 蔣月明

一只鳥率先輕吟

撲簌著羽翅，啼落

殘星幾粒

聲音里流淌霞光的金絲

應(yīng)和的鳥聲漸次俱增

圓潤如珠，如玉，如雨

陽光點亮的露珠眼睛清澈

靜聽起這天籟之音

濕漉漉的花草又拔長一節(jié)

搖曳風(fēng)中

無垠的草原消解了寂寞，被鳥聲

撐得更空茫遼闊

在剡溪與故友重逢

錦旆斜點，落日酡紅于山后楓林

對岸輕風(fēng)吹來，夾帶著

草木的清香、薄涼

卸下夏日負重，放松在

水閣樓一隅，我靜等故友前來

小鎮(zhèn)酒暖，江山是別家事

今晚只拉家常，談父母妻兒

別來之情，把幾十年過往

一一道來，讓他分享我的

幸?；驊n傷

也許會濺出幾朵淚花

不會見罪，也不會見怪

他抑或抹一下眼角感同身受

小姑娘輕輕推門斟茶

眼里滿是江南秋色

石橋邊咳聲蒼老，是誰與我相仿

石埠拍打著夜色和水聲

呼應(yīng)我倆推杯長談

夜色酒意濃濃，山野古風(fēng)悠悠

溪流和杯盞中，映出

陳年故事和感慨

風(fēng)什么都知道

聽一株草破土的聲音

需要一陣風(fēng)

一湖碧水想唱起歡歌

就把風(fēng)請入微瀾

風(fēng)，喚醒大地

人與萬物有同樣的氣息

看似漫不經(jīng)心

卻掌控著塵世的秘密——

草木、波流、鳥鳴

路、村莊、陽光……

風(fēng)也會累，那時

布谷鳥的叫聲便會歇下來

讓農(nóng)人拾掇閑了一冬的家什

還有誰的秘密對風(fēng)

守口如瓶？

路 邊

◆◇ 則 平

馬路牙子是界碑

左邊是瀝青的國度，未來號

車馬，在疾馳

右邊有高樓大廈的遺民

石塊瓦礫，相互辨認

前朝的宗親

油菜花見縫點色，開出

太陽般金黃的微笑

蠶豆花等待撩撥

黑眼睛眨呀眨

麥花卷發(fā)，三分鐘煮沸

一生壯烈

這些路邊的新居民呵

一點點泥土

就寫滿深扎的理由

與它們的主人一起

斜橋火車站

◆◇ 江南幽蘭

陽光與陰影交替處

冰冷的炮樓赫然聳立

銀杏裹緊滄桑，靜默著

風(fēng)來回踱步，欲言又止

風(fēng)不愿揭開帶血的歷史

陽光背面的陰影讓人心情沉重

火車經(jīng)過百年老站，頭也不回

我在微微顫栗的秋陽下，轉(zhuǎn)身

不再強調(diào)一個站名，以及

根植在這片土地和它下面的隱痛

脫 粒

◆◇ 喬 寧

半夜醒來，睡不著

真是件奇怪的事

好像并沒有什么事讓我焦慮

房前屋后的蛙聲

偶爾還有公雞一聲啼

這是零下幾度的隆冬

風(fēng)穿過竹林

擠在窗戶縫里哼哼

小時候，母親養(yǎng)的豬也這樣

這讓我有一種錯覺

一個小女孩睡在干稻草床上

稍微動一動

便聽到她呼喚她的孩子

懷 古

◆◇ 樟 洋

楚河漢界

看不見的大河與峻嶺。

霸王的炮率先頭陣

在史記上砸了個淺淺的凹坑。

漢王的馬姍姍來遲

載著屈辱和不甘死守城墻。

兩邊的兵卒

成了煙灰缸里的煙蒂。

霸王的象病死他鄉(xiāng);

漢王的車殺將而來。

一匹烏騅孤獨地游走楚地，

“虞兮虞兮奈若何?！?/p>

霸王的士毅然自刎。

西施的纖指

在范大夫的心頭一掐，

檇李便有了抓痕。

整座姑蘇城

都泡在了檇李的蜜汁里，

伍子胥的眼睛可曾瞑目？

范大夫望不見

美人計里的西施。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p>

分別的碼頭便成了伊橋。

音響里播放著失戀的彷徨，

而我已被漢王的大軍

逼得無路可走。

屋檐下的冰棱

◆◇ 沈惠芬

寒冷中，你擁抱

狂風(fēng)，裸露自己

倒懸在檐下，做成一個

驚嘆號，讓人清醒

陽光下，你

消融柔情，滴盡

心身

看 戲

◆◇ 沈駿驁

我們一度入戲太深

不知道

故事開始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局

此刻是誰拋下我們

將主角換做了他人

數(shù) 星 星

◆◇ 馮 琎

每一個濕潤的夜里

我都做著同樣的夢

不停地尋找，我

丟失的孩子

我路過森林

那里有無數(shù)個精靈在歌唱

而那些迷路的孩子

都在哭泣

直到我找到你

幫你，擦掉淚滴

接下來，我要教你

數(shù)星星

一、二、三

數(shù)著數(shù)著

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