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寶香
(西京學院,陜西西安 710123)
小說的影視化改編常被認為存在三種方式,一是忠實于原著、不傷害原著的主題思想和原有風格。二是對原著的重新解構,對作品某些方面有所變動,甚至轉(zhuǎn)移了作品重點。三是與原著有相當大的距離,以便構成另一部藝術作品。小說的影視化過程實際上是從小說文本到影像文本轉(zhuǎn)變的過程,影像文本是以影像符號為媒介,以電影銀幕、電視熒屏、網(wǎng)絡屏幕等為介質(zhì)載體,承載作者的世界認知、藝術表達、言情載道等信息綜合體。陳彥是陜西文壇繼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之后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第四人。其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被譽為“西京三部曲”,前兩部均已被改編成了電視劇。
“柔性”一詞指柔順之性,柔軟的易彎的性質(zhì)。唐 宋之問《江亭曉望》詩中曰“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斷魂?!比嵝韵喈斢趧傂远裕谏a(chǎn)生活工作的很多個行業(yè)都會運用到,比如柔性制造系統(tǒng)、柔性化管理,多強調(diào)它的變化與調(diào)整、速度和反應、靈敏與彈性。小說文本在進行影視化改編的過程中,因為諸多方面原因的考慮,常會進行改寫,其中不乏一些“柔性化”的處理,比如電視劇《白鹿原》將白靈的死亡方式由活埋改成戰(zhàn)斗而死;電影《一秒鐘》刪除了張九聲是勞改犯,女兒為了表現(xiàn)搶扛麻包而被車撞死的前因。電影《暖》出于畫面美感及弱化譴責將莫言原著小說《白狗秋千架》中女主人公暖的瞎眼改成瘸腿。有時這種柔性處理會起到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效果,作品的思想性、批判性、深度、角度都會產(chǎn)生變化。
電視劇《裝臺》基本上做到了忠實于原著,保留了原著中對底層人刁順子誠實勞動、踏實肯干的“裝臺”精神的堅守,小說中兄弟二人的不同人生走向在電視劇中也有非常到位的展現(xiàn),口碑不錯。然而將小說與電視對比后,不難發(fā)現(xiàn)柔性化處理的痕跡,原著中的刁菊花丑陋、刁鉆、惡毒、不幸、殘忍、冷漠、沒有愛情,結局慘淡。陳彥塑造她也是因為當下社會對物質(zhì)的過度崇拜,這種情況不僅撕裂著家庭和感情,也“讓人性變得乖張、怪誕,甚至窮兇極惡?!薄坝袝r連親人也不再相親,兒女都羞于倫常了,更遑論其他。”而電視劇里的刁菊花美貌、潑辣,但不惡毒、愛情雖具有戲劇性但卻真誠無比,被巴結著下嫁給了富二代,妥妥地滿足了現(xiàn)實生活底層女性對“高富帥”的向往與追求。仲呈祥老師在《電視劇〈裝臺〉三思》一文中為了證明有評論者指出的“生活流”“調(diào)子低沉”等觀點,指出電視劇中的刁菊花“不是最終在改革開放時代潮流的蕩滌和善良人性的熏陶下,也入情入理地奔向真善美了嗎!”
另外電視劇里與刁順子沒有血緣關系的二女兒離家之后也創(chuàng)業(yè)成功,日子美滿。三皮對蔡素芬的情感糾纏被賦予了學生對老師的暗戀底色,消解了底層情愛的偶然性,電視劇也以最后的和解呈現(xiàn)給觀眾大團圓的結局,刁順子的第三段感情止于善良的關照而未曾展開。整體而言電視劇溫暖而有希望,舍棄了原著中人性的惡與灰暗。這樣的改寫真的很溫柔。
電視劇《西京故事》看似依然寫羅天福一家人從塔云山來到西京城謀生打拼的故事,但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人物關系的設置、謀生的手段等關鍵環(huán)節(jié)卻發(fā)生了乾坤大挪移。原著小說中羅天福的一雙兒女羅甲秀、羅甲成都順利考上了西京城最好的大學,為了更好地供孩子們讀書,羅天福和妻子也到了西京城,住在城中村,靠在房東家門口擺攤打餅謀生,小說充斥著父子三人在城鄉(xiāng)文化、貧富差距、社會身份、空間轉(zhuǎn)移等方面的一系列內(nèi)心震顫,羅天福勤勞、誠信,羅甲秀拾荒上學,卑微又崇高,羅甲成深陷鴻溝、自卑出逃。富有意象性的老樹見證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煎熬,羅天福對儒家“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堅守與兒子羅甲成的質(zhì)疑形成鮮明對比,社會的急功近利、骯臟猥瑣與東方雨老人的精神堅守、為民請命,羅天福的心地善良人格尊嚴形成鮮明對比。
經(jīng)濟的困頓和精神的煎熬貫穿于小說始終,羅天福從民辦老師到村支書再到西京城的農(nóng)民工,因撿破爛一度被誤認為賊,羅甲成學習勤奮成績優(yōu)異但精神自卑,童薇薇的善良與幫助讓他誤以為是愛情,這份不存在的愛情給他信心、給他自豪、也給他帶來失落與放逐。這部小說里有著類似于路遙《人生》《平凡的世界》中農(nóng)村人對城市文化的向往與疑惑、對自身價值的質(zhì)疑與堅守,有著類似于高加林、孫少平一般的物質(zhì)與精神困頓,有著他們?yōu)楦淖兩畹呐εc不甘,勤勞與忍耐、熱情與夢想,正如吳義勤評價小說“探究著當下社會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父輩與子輩兩類人、兩代尋夢者的精神危機與精神尊嚴問題。”但它沒有高加林在由農(nóng)村人轉(zhuǎn)換成城里人的愛情抉擇與打回原形,也沒有孫少平與田曉霞癡心相戀的生死相隔,《西京故事》有有錢人的家庭紛爭、情欲濫觴,有貧窮者的相濡以沫但卻沒有羅甲成、羅甲秀在這個時代的愛情。
而電視劇《西京故事》卻大相徑庭,一是處處可見愛情線,羅甲成和童薇薇談了一場有始有尾的戀愛;羅甲秀和師哥、公司經(jīng)理有了情感糾葛;羅天福夫妻因開店理念、誠信原則不一致而產(chǎn)生情感摩擦,導演編劇甚至不惜增加一條老鄉(xiāng)加老情人的關系背景;二是人物行為及精神內(nèi)核的變化,電視劇里甲秀不再是一個校園拾荒者的形象,卻變成公關形象,羅甲成不思向?qū)W沉迷打游戲賺錢,炒股大賺特賺后賠個精光,創(chuàng)業(yè)似乎才是他的正事,哪有什么莫須有的精神困頓?羅天福居然能在城里租起店面,甚至于還有了加盟店,夫妻二人各開一店,兩足對立。凡此種種都讓觀眾產(chǎn)生了不真實感,更不要論及原著在人物塑造上的價值追求了。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祥子一生三起三落,黃包車是他的理想;高曉生的《李順大造屋》,任歷史變遷,李順大只為蓋起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一次次的賣血經(jīng)歷,也只為印證以死求生的生存特質(zhì),生存方式的唯一性、單一性才是觸目驚心的痛。賈平凹的《高興》,劉高興從清風鎮(zhèn)來到西京城,謀生的手段是拉著架子車、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的收破爛。小說《西京故事》里,羅天福謀生的手段也很簡單,就是打餅,是在城中村東家門口用自己壘起來的爐子打餅,風餐露宿,沒有遮擋。如若羅天福都可以創(chuàng)業(yè)開兩家店甚至連鎖店了,那還是《西京故事》中的羅天福嗎?這樣的溫柔改寫看似充滿希望,實則早已背離了原著。
小說和電視劇是兩個作品,似乎不應該如此苛責,改編的過程其實亦是對原著的接受過程,也是一個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好的創(chuàng)造性地接受無疑需要接受者領會作品原有的意思,實現(xiàn)作品的價值內(nèi)涵,甚而豐富和深化作品的意義。不可否認的是接受者和創(chuàng)作者無疑是存在水平差異的。將小說改編成優(yōu)秀的影視作品無疑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能夠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與接受主體的視界不同、高于接受主體視界的對生活的獨特理解和感悟。”
電視劇《西京故事》由姚遠執(zhí)導,李璽威、吳戈擔任編劇,張國強、陳小藝 等主演,豆瓣評分只有4.4分。編劇李璽威是一個85后,在接受采訪時談道能打動她的才能打動觀眾。其對《西京故事》中羅甲成的總結是在在理想和現(xiàn)實中的落差中尋找自己。她認為都市情感劇想出新角度一定要找到一個符合當下時代潮流的集體情感癥結,再結合時代話題,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鳴。甲秀的失戀分手也僅為契合到女強人的點這個創(chuàng)作方向。編劇吳戈在接受采訪時也曾談道現(xiàn)實題材電視劇看似離人很近,其實并不好寫,它對細節(jié)精準度要求比較高。而作為青年編劇,人生經(jīng)歷和原生經(jīng)驗都是有限的。
電視劇《裝臺》由馬曉勇編劇,李少飛執(zhí)導,張嘉益、閆妮領銜主演,收獲了一路好評,該劇獲得了第27屆上海電視節(jié)“白玉蘭”最佳編劇(改編)獎,豆瓣評分8.4分。編劇馬曉勇在接受采訪時也談道:“現(xiàn)在國家形勢這么好,如果只有憂傷,沒有笑光是哭,那是創(chuàng)作者的苦肉計。更多的觀眾需要溫馨,電視劇需要更多的人來看,最好是讓觀眾笑著笑著哭了,哭著哭著笑了。每個人的趣味不一樣,能盡量多地滿足更多人的需求,挺好?!?/p>
另外電視有一種即時傳播的現(xiàn)場感,很容易在觀眾心目中形成現(xiàn)實生活幻想,電視的家庭觀看環(huán)境,使作為接受者的觀眾夾雜了日常生活體驗,相對于閱讀來講,其更加的大眾化,缺少某種儀式感,獲取的過程中也較為隨意。從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來看,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及主題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時代的變遷使得電視劇的內(nèi)容及主題也在不斷變化,觀眾的審美心理、審美層次也在變化,精英文化向大眾文化的轉(zhuǎn)型由來已久,加之影視傳媒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從小說道影視的柔性改寫也就不難理解了,只是不要以犧牲審美意境和思考批判的深度性為代價就好。
陳彥的作品有著一貫的底層關注情結,不管是他的小說還是他的戲劇,底層人物身上的精神堅韌與道德崇高給人無比的豐盈、贊嘆、凈化之感,底層人物生命的苦難、卑微、無力又給人無比的同情、思考、審視之感。其文本本身集人物的典型與深刻,時代的變遷與矛盾、語言的靈動與幽默于一身,《裝臺》的影視化傳播將生活的煙火氣與西安地域文化融為一體,影像完美地演繹了原著的精神內(nèi)核,《西京故事》則要遜色許多,精神內(nèi)核在都市情感劇與創(chuàng)業(yè)劇的尷尬處理下散落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