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在弘文高中的主席臺上,面對兩千多學生,我沒有講自己勇擒歹徒的事跡,卻講了另一個人的故事。為什么要講他的故事呢?1928年秋天,在這個鎮(zhèn)上產(chǎn)生了全縣第一個黨支部,他是其中的一名組織者。
這個人叫宋秀才。
宋秀才喜讀書,寫得一手好字。字可大可小,大字舒展豪放,小字端莊秀麗,像俊??拥男」媚铩7畔聲P,宋秀才穿上短衣,束緊褲腳,挑起一擔糞土,晃晃悠悠,也能去田里。鄉(xiāng)人迎面見宋秀才一頭大汗,忙立在一側(cè),請他先過去。
宋秀才在種田上差一點兒,卻是鄉(xiāng)人的主心骨。宋秀才讀書多,見識多,人們有個大事小情,都找宋秀才請教,請他拿個主意、寫個契約、讀信復信,宋秀才都笑著一一做去。不僅如此,宋秀才還打一手好算盤,且是兩手同時打,左手算左手的賬,右手算右手的賬。若是同一筆賬,算珠一停,兩手算得定是毫厘不差。
1927年春天,宋秀才去鎮(zhèn)上教書。這個學校原有三個老師,是從縣里來的,個個相貌堂堂,談吐不凡,懂文言,卻不用文言教書。他們穿短衣、長褲、皮鞋,勸宋秀才脫了長衫,穿了中山裝。他們讀白話文,辦報紙,給宋秀才看《向?qū)А贰断闰?qū)》《新青年》,組織學生家長成立農(nóng)民協(xié)會。宋秀才狹窄的三間草房里,常常徹夜不熄燈火。
宋秀才讀書耕田教書,還會看病,一手絕活兒是化疙瘩。
鎮(zhèn)上有個大戶人家姓米。米家有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是鄉(xiāng)里的頑劣之徒,人見人躲,沒有誰敢管敢問。這家當家的米振東求到宋秀才的三間草屋,請他調(diào)教,宋秀才一口答應。待進了米家大院,宋秀才對面前站立的三個小子,不理不問,只顧自己喝茶讀書。半晌,宋秀才對三小子說:“你來。”三小子不明就里,愣怔著想跑,給宋秀才拉到太陽底下站好。正值三伏,太陽毒辣辣直曬。這小子可沒遭過這罪。
宋秀才抬起三小子的臉,把他的臉正對太陽。這三小子是仨兄弟中模樣最周正的一個,濃眉大眼,身材挺拔。只是,在眉心正中,有一個大疙瘩,十幾年了,像一只黑胖蟲子,隨著三小子長高長胖,也在不斷生長。此時,宋秀才讓三小子對著太陽不動,疙瘩對著太陽。他站在對面,雙掌摩擦幾遍,然后對著三小子臉上的疙瘩慢慢轉(zhuǎn)動。三小子要倒。宋秀才說:“別動,動一動疙瘩就鉆到你頭里了?!碑斎?,是嚇唬他。
一個時辰之后。宋秀才說:“睜眼,去屋里看看吧。”屋里傳來三小子一聲大叫:“疙瘩不見了!”雙眉之間平展展,看不出一點兒痕跡。米家這仨小子,自此之后,一心讀書,對宋秀才又怕又敬。
鄉(xiāng)人知道宋秀才有這本事,大凡身上有疙瘩的,不管在臉上、胳膊上、腿上,還是在屁股上,都來找宋秀才。神奇的是,他都能化掉。也不是每次都對著太陽。你想,要是光著屁股,對著太陽,那不得把活人笑死。每次,宋秀才只是使勁兒摩擦雙掌,再用雙掌對著那疙瘩。時間有長有短,次數(shù)有多有少。最后,都能化掉疙瘩。有人說,在宋秀才手掌摩擦幾分鐘后雙掌分離的瞬間,看見他的雙掌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紅通通的,似乎還有火苗一閃一閃的。
不管鄉(xiāng)人怎么說,宋秀才是沂河岸邊的一個傳奇。這不假。
國共第一次合作失敗。宋秀才隱瞞了身份,安心種地。他的學生們,有在村里種地的,有的離開村子去了省城,進了大學堂。米家的三小子跑去了日本,學了洋文。
日本人攻下了北平。槍聲一路南下,到了沂河岸邊。
這一日,宋秀才的院門被踢開,進來一個洋人,長發(fā),穿著呢子大氅、黑皮鞋,開口叫“宋先生”。原來是米家三小子,后面跟著一個矮個子。矮個子穿著有兩排大黑扣子的上衣,脖子里系著一根紅帶子。矮個子解掉紅帶子,脖子里顯露出一個紅疙瘩,如雞蛋大小。
米家三小子說:“先生,這是我在日本的先生,木滕一司令官閣下?!彼涡悴挪话l(fā)一言,筆直地站著,沒有點頭也沒搖頭。隨著米家三小子的嘴一張一合,宋秀才眼前是萬里江山如血,夕陽下鐵騎萬里,將士馬革裹尸,老百姓尸橫遍野……宋秀才的臉色凝重如草屋后的臥牛石。
“今天不行!”宋秀才的語氣不容辯駁,“今天的太陽不毒,曬不死病毒,不能化疙瘩。請回吧。”宋秀才拂袖進屋。
當夜,宋秀才的書屋,一豆油燈,昏黃了一夜。宋秀才寫了一封信,裝入陶罐,埋入草屋床下。
第二日,午時飯后,破天荒地,宋秀才抽了一袋水煙,穿青色長衫、方口布鞋,氣定神閑地端坐在大門之外。米家三小子引日本人至宋秀才身前,鞠了一躬。宋秀才說:“你已沒了心,卻還沒忘祖宗的禮數(shù)?!毖粤T起身,伸手一指,讓木滕一到太陽下,抬頭眼望太陽,不得瞇眼,露出脖頸上的疙瘩。
宋秀才微叉雙腿,蹲個馬步,雙掌摩擦十余秒,掌心暗紅,升起一縷青煙。隨著雙掌向前推送,那縷青煙,竟如小蛇,彎彎曲曲鉆入木滕一的頸項。須臾,煙盡。宋秀才站穩(wěn)身子,長胳膊一揮,停在半空中,那意思是送客。
第二日清晨,木滕一司令員中毒身亡。宋秀才聽得此消息,臉上現(xiàn)出微笑,手中書猝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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