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
一家人正要吃晌午飯,姥姥突然來了,一進(jìn)門就要哭的樣子。
水寶他大和媽趕忙擱下碗,慌慌地迎上去齊問:“咋了咋了?”
姥姥帶著哭音,訴說道:“堂屋方家就是不掀那灶房,大隊公社去了幾次了,人家就是不怕,他這是欺咱家沒兒呀!”
水寶媽眼里就噙了淚,給娘舀了盆水讓她擦了臉,又拿過一把扇子替娘扇著。
水寶他大趕緊又去舀了一碗面條擱到正間方桌上,說:“來來,先吃飯,啥大事吃了飯再說。”水寶他媽拿扇子把娘往方桌跟前推。
水寶知道姥姥不愛坐高座,就放了碗搬過來一個板凳放到姥姥身后,拉姥姥坐下。
姥姥接過閨女遞過來的碗又扭身放到一邊,說:“我不饑,吃不下?!?/p>
一家人就又各自端起碗,邊吃邊和姥姥說著話。
收了麥之后,跟姥姥家一個院住在堂屋的方家在西邊窗戶外蓋了一間小灶房。灶房蓋好了,住在西屋的水寶的姥爺才看出來不對勁兒,偷偷一量,方家占了他們半尺寬。
兩家因此鬧起了矛盾,告到了大隊,驚動了公社。方家在干部們面前說得可好,干部們走了,他們就是不動事,不挪墻。
方家兩兒兩女,水寶姥姥家只有仨閨女。水寶姥姥一輩子要強,她覺得堂屋方家就是欺負(fù)他們沒兒,所以這口氣不能咽。
吃罷飯放了碗,水寶媽一下想起,水寶他大有個同學(xué)在縣公安局,一家人一下子有了底氣,催促水寶他大去縣里找同學(xué)。
姥姥說:“方家也遭了報應(yīng),昨天下雨,方家媳婦上房收衣裳從梯子上滑了下來,腿摔折了,住了院?!?/p>
水寶媽慌慌地去給男人找干凈衣裳的時候,街上兩個小孩來喊水寶去大河洗澡。水寶的魂兒立刻被勾領(lǐng)走了,一邊起身,一邊安慰姥姥:“甭怕,俺叔在公安局,叫俺大去找他,叫公安局的人來給他們掀了?!?/p>
大晌午,整個胡家橋都被毒烈的太陽曬蔫了、曬困了,街巷里死寂一片,連蟲鳥都無聲無息,大概也被溽熱悶得上不來氣了。
在河堤旁樹林的草窩里,水寶他們仨人脫了個光,嗷嗷叫著跑上馬路,奔向北大橋,然后一個接一個撲通撲通跳進(jìn)了衛(wèi)河里。從火熱的空氣中一下跳進(jìn)涼哇哇的水里,仨小孩從河里冒出來便一起打著寒戰(zhàn)叫喚。
說是洗澡,其實就是從橋上跳下,然后扎個猛子從橋南坡岸那里冒出來爬上岸,返回橋上,再跳下去。
跳了兩回,水寶他們猴子一樣剛又從水里冒出來,水寶他大從南邊河堤上樹蔭里過來了,看見他們仨人,只說了句“小心點兒,稍耍會兒趕緊回家”,就過了橋往北拐進(jìn)菜地,一個人撲嗒撲嗒地走了。
仨人爬上來,折返身穿過橋南那片小樹林,正要上馬路,水寶無意中扭頭,看到八十畝地跟姥姥家一個院的靜元從西邊一路匆匆走來,她手里提著一個白布兜。
水寶先是張著嘴看了一會兒越走越近的靜元,然后就轉(zhuǎn)臉跟伙伴們小聲嘀咕了幾句。
于是,三個光著屁股的小孩雄赳赳地上了馬路,一字排開,面朝西站成了一行。
正低頭匆匆趕路的靜元,猛抬頭,三個光溜溜的小男孩突然闖進(jìn)了視線。她低聲驚叫,急忙轉(zhuǎn)了身,羞紅了臉。
八十畝地在胡家橋西偏北,兩個村相距也就幾百米,種的地都挨著。水寶小時候常常去姥姥家住,靜元家跟姥姥一個院,她是家里的“老生閨女”。水寶就喜歡跟堂屋的靜元姐玩兒,比水寶大四五歲的靜元不管去哪里總喜歡帶著他。
馬路邊進(jìn)退不得的靜元穿一件窄小的黑花半截袖,下身是魚白色緊短的褲,衣裳裹得身子緊緊的、挺挺的,上上下下都很飽滿,像雨后青筍,鮮嫩水靈,有了少女模樣。她腳上是露趾露跟的黑涼鞋,露出來的腳脖腳丫,藕一樣白皙。
去年暑假,水寶去姥姥家住了一星期,天天跟靜元姐耍。那時靜元就穿著這一身,水寶就覺得好看;今年靜元高了也粗了,還穿著,就窄了緊了小了,卻有了另一種好看。
中午的馬路,半天也不過一輛車一個人。仨男孩就那樣挺胸站著,跟一個十六七歲女孩的背影對峙。
靜元臉朝西捂著臉,一個勁兒地跺腳甩肩,要哭的樣子:“俺媽在縣醫(yī)院,我急著去送飯的呀!”
“占俺姥姥家的地方,甭想叫俺讓開,不要臉的話,過來吧!”水寶大聲喊。
“他們大人嚷架,我又沒吭過?!膘o元背著身,辯解。
“恁大恁哥還想打俺姥爺哩!”
“那是他們的事,我沒摻言……我一個小孩家我能管得了?”頓了一下,靜元又說,“前兩天恁姥姥跌了,還是我把她拉起來的。”
靜元的話像股熱風(fēng),嗆了水寶,他一下不知說啥了。
三個男孩沉默中,靜元又說道:“沒良心,小時候我成天領(lǐng)著你耍,給你吃給你喝,今兒你這樣對我!”
東邊終于當(dāng)啷當(dāng)啷地過來了一輛馬車,仨男孩只好閃到路邊。
馬車過去后,水寶蹲在了路邊,他抓撓了半天石子兒,身不由己地穿上了褲衩。其中一個男孩嫌水寶沒出息,照著水寶的屁股踢了一腳,仨人就在路邊半真半假地打鬧起來。
打鬧中,水寶把兩個伙伴拖拽到橋上,瞅個機會將他倆推下了橋。兩個孩子撲通撲通落了水,一個從水里冒出來罵:“水寶,你個叛徒!”一個從水里浮上來喊:“你想娶她當(dāng)老婆的吧!”
趁兩個伙伴還在水里,水寶對靜元喊:“你趕緊走呀!”
靜元扭了身子,面朝北,臉紅著小跑過了橋,順著剛才水寶他大走的那條田間小路匆匆跑去。
夏日洶涌的地氣在田地上蒸騰著,愈來愈遠(yuǎn)的靜元似乎漂在云霧里,虛幻著。她跑跑走走,走走跑跑,消失在菜地里那條通往縣城的小路盡頭。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