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詩人
2021-10-15 11:14:06張港
百花園 2021年9期
張港
古老的嫩江草原，沒有文字。愛恨情仇、英雄史詩、征徙傳奇、名山勝水，全憑唱詩人用嗓子一句一句唱出來。
唱詩人沒妻子沒兒女，沒氈包，連一匹馬也沒有，連看世界的眼睛都沒有——唱詩人是盲人。盲詩人背把四弦琴，游吟于群山草原、澤畔林邊。
唱詩人的藍袍子出現(xiàn)于地平線，歌聲踩著露水來了。牧馬漢子向他深深一鞠躬，獻上哈達，然后打馬飛奔，對個個氈包呼喊：“啊咿嗬——唱詩人來了！啊咿嗬——唱詩人來了！”
牧人圍著篝火，頂著星星，聽唱詩人邊拉邊唱。唱個一夜，唱個幾夜。葉上露珠亮晶晶，是詩人唱出來的；姑娘高挑美如花，是詩人唱大的。盲詩人唱英雄莫爾根，唱草原的孩子個個壓服得烈馬，拉得開硬弓。因為有唱詩人，草原的孩子記牢了遠古的祖先，明白了星辰與春秋，知道了城市、大海在遠方……唱詩人是教師、史學(xué)家、音樂家、歌唱家、哲學(xué)家，人們說唱詩人是天神派來的。每一頂氈房都是唱詩人的家，他吃誰家的肉，誰家有臉面；他進誰家氈房，誰家眉開眼笑。他唱了就走，他游走四方。
唱詩人少年時失去了光明，他的歌，全靠少年的記憶。詩人自己說：“看不到就有了思考，思考了世界就美了。可是，誰愿閉上眼睛思考？誰肯對空白提問？”
人人在想，唱詩人應(yīng)該擁有一雙與大家一樣明亮的眼睛，他應(yīng)該重新看一看這個變化了的多彩世界，他應(yīng)該看到自己贊美的青草、白云、藍天、姑娘。人人想給他一雙眼睛，人人想讓他唱得更好。
不管唱詩人怎么反對，牧民們還是硬拉著他去大城市。
在大城市的大醫(yī)院，大醫(yī)生說：“是長著一層胬，小手術(shù)?！?/p>
手術(shù)真的很簡單，紗布一摘，黑暗一下子變成光明，唱詩人看到光了！看到世界了！
啊！墻壁是這樣的，鏡子是這樣的，自己的牧民兄弟是這樣的……
唱詩人頭暈了，腳下沒根了，他雙手亂摸索著坐下了。他不能睡眠了，說話也亂了。
慢慢適應(yīng)后，興奮的牧人們手拉唱詩人上街看世界，告訴他：“這就是大樓，汽車是這個樣子，女人穿的那叫高跟鞋，鼻梁骨上那叫眼鏡……”
重見光明的唱詩人，被牽扯著，踉蹌著，成了學(xué)步的嬰兒，成了蹣跚的垂垂老者——眼盲時，他走得利索著呢。
回到草原，再坐回篝火旁唱詩，唱詩人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了。白樺林依然青翠，他卻唱不出花鹿呦呦；鮮花依然紅艷，卻唱不出蜜蜂嗡嗡；訥莫爾河水流依然激蕩，卻沖不響一塊石頭；駿馬膘肥體碩，卻沒有強健的肋骨支著；袍子鮮鮮艷艷，卻嗅不出奶味茶香。唱詩人閉上眼再唱，還是唱不出從前的草原、原有的韻味。
唱詩人誰的氈房也不進，他一個人躺在河邊閉眼默想：世界本來靜靜的，可是現(xiàn)在，見得太多了，太亂了，花花綠綠的各種東西在腦子里亂閃亂轉(zhuǎn)。
唱詩人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一張張恭恭敬敬的笑臉，可是合上眼睛，卻只能嘆息搖頭。他心里苦得很，愁得很：怎么找回原來的自己？怎么繼續(xù)為草原唱優(yōu)美的詩？
唱詩人決定，將自己這幾個月看到的，原來不知道的，加到詩中，可是怎么唱也不行，連自己都聽不下去。唱詩人唱不出好詩了。
這個天色微明的早晨，草原上忽然響起久違的美妙的唱詩聲，四弦琴撥得牧馬人的心臟咚咚響，雀兒盤旋尖叫，馬兒昂首嘶鳴。
人們驚叫：“唱詩人！唱詩人找回了原來的歌！”
男女老少跑向唱詩人，圍著唱詩人。唱詩人盤腿坐著，寬袖子一開一合，琴弦上彈出半個太陽，彈出了整個太陽。草原在歌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天，人人拉起手，人人跳起來，人人心里都有了一個原來的美麗的草原。
當(dāng)人們看唱詩人時，他平和地閉著眼睛。牧人說：“老師，你看看，你睜開眼睛，你也跳舞！”
唱詩人搖搖頭，只管拉琴。
…………
在大城市的大醫(yī)院，大醫(yī)生嘆息：“無能為力，不可逆了?；鹛罅?，急出的病?！?/p>
唱詩人又成了盲人，又唱起了從前的詩。
百靈鳥兒飛著，河水淌著，白云悠悠，清風(fēng)徐徐，草原上又有了深沉的悅耳的歌。
有人問：“是不是看多了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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