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眼量舞臺大小后,歐陽詹就在后臺一角默戲了。
多少年了, 這已成為歐陽詹上場前的習慣。當然,他已經(jīng)化好了彩妝,穿好了戲裝,只等鑼鼓一響,身子一振,精神一抖,隨著一聲高亢的叫板,上場,走場,定場,亮相。嘩——,掌聲雷動!
這叫出場好、出場彩,與歐陽詹的默戲有很大關(guān)系。
默戲,是一種功夫,歐陽詹有真功夫。如此時,他靜心,定力。或危坐,或端站,胸挺,背直,腿穩(wěn)腳固,眼觀鼻,鼻觀心,喃喃有詞,間或撫髯,吹須,撩袍,仿佛就在舞臺上,雖然人還在后臺。
上場,下場。整場演出中,只要在后臺候場,歐陽詹就默戲。即便是別人的對白、唱詞、身段,他也要心里“過”。人在戲中,心在戲中。無論當主角、配角,或是走個龍?zhí)?,都這樣。
不過,歐陽詹走龍?zhí)椎臋C會不多了,微乎其微。畢竟,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打拼后,他是整個劇團的臺柱子了。無論老戲新戲,他基本上都是A角、主演,別無選擇。
臺柱子都有毛病,是被大家慢慢慣出來的,有的甚至是苛刻。如,琴師固定,別人給我拉弦我不唱;如,候場時需要按摩腿腳;如,量身定做戲衣,別人不能穿,唯我獨享……歐陽詹沒有這些,好伺候。不過,他結(jié)巴,除非上場。上場,道白卻如珠瀉玉盤,吐腔恰似水流清泉,遠不是臺下的感覺。
結(jié)巴,大概也是歐陽詹沉醉于默戲的一個原因。場下少說話,或不說話;上場后,踩著鼓點,合著弦拍,該說說,該唱唱。如此,他把話都說在了舞臺上。下場,反而不會說話了;一說,反而結(jié)結(jié)巴巴。
與學戲前相比,歐陽詹現(xiàn)在更結(jié)巴。當年,他結(jié)巴著說要唱戲時,大家一陣哄笑,就在袁店河的沙灘上。當時,二月二的春會結(jié)束,戲班子轉(zhuǎn)場。他纏上了一家豫劇團,非要投師。結(jié)果,老團長收留了他。
歐陽詹是唱著給老團長表達的,念白清爽,一大段唱詞把心中所想傾訴得酣暢淋漓,劇團就收留了他。疊衣、收箱、送茶,扮院工、丫鬟、轎夫、兵士;從沒臺詞到有臺詞,從不幾句到大段唱詞;從配角到主角……歐陽詹就這么走了過來。一個結(jié)巴唱紅袁店河上下,成為大明星,都知道他下了大功夫,吃苦不少。
老團長最清楚歐陽詹所吃的苦。不過,后來老團長為自己的選擇有些后悔,因為玉竹。
玉竹是老團長最小的女兒,娃娃臉,扮相清秀。玉竹演哪吒,演紅娘,演羅通,演岳雷,演金哥或者玉妮,都好看,腔也好。觀眾喜歡,同臺的人也喜歡和她配戲、對戲。特別是在臺上,歐陽詹演張君瑞,委托紅娘送信,兩人舉手投足間眉目傳情,很巧很妙,別人演不出那樣的美與好。即便玉竹演一個小書童,跟著書生上京趕考,那書生最好也得由歐陽詹飾演:兩人上場,一個活潑可愛,一個風度翩翩,不開口就滿身的戲,一抬眼就勾了魂魄!
人們都說:“歐陽詹和玉竹,是金童玉女。兩個人不為夫妻,虧,大虧?!?/p>
不過,歐陽詹說:“我就是想唱戲,想好好唱戲?!?/p>
歐陽詹對老團長說:“真的,我就想好好地唱戲?!泵鎸τ卸饔诩旱睦蠄F長,他的回答堅定而真誠。
后來,玉竹嫁了他人,也是同一劇團的。
再后來,玉竹去了另一個劇團。
再后來,玉竹又回來了,和男人離了婚。
玉竹對老團長說:“爹,我想一心一意唱戲!”
歐陽詹就還唱楊宗保,玉竹就還唱穆桂英;歐陽詹就還唱薛丁山,玉竹就還唱樊梨花;歐陽詹就還唱薛仁貴,玉竹就還唱王寶釧;玉竹就還唱小書童,歐陽詹就還唱進京的書生……
好。好!好?。?/p>
劇團又火了,歐陽詹又精神抖擻了,玉竹又英姿煥發(fā)了。
可是,演完戲,兩人各過各的,各回各家。雖然,在大家的眼睛里、心目中,歐陽詹和玉竹應該一家:“絕配呀,這兩人!”
歐陽詹沒有成家。他說:“自己結(jié)巴,將來有孩子了,怕也結(jié)巴。結(jié)巴不好受,好多話表達不出來,越急越說不成,難受?!?/p>
玉竹沒有再成家。玉竹對爹說:“我就是想唱好戲,把戲唱好?!?/p>
袁店河有一片竹林,風來,竹搖如波。劇團的人都喜歡早晨來這里吊嗓子:“咿咿,呀呀,啊啊,啊——”河風攜來水汽,潤嗓。
歐陽詹也來,玉竹也來。來了,就“咿咿,呀呀,啊啊,啊——”,走到一起,對戲:
“啊,我觀娘子哪里?”
“啊,我觀夫君哪里?”
“娘子!”
“夫君!”
“啊啊?。∴类类?!”
細聽,比舞臺上更叫人痛,是痛,不是疼,在心里頭。
人們說,他和她,只會在戲里說情說愛;生活中,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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