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老城在南,新區(qū)在北,火車站建在清水河?xùn)|岸。住在老城、新區(qū)的人,要到火車站,都要經(jīng)過清水河上的斜拉橋。五湖四海的旅人到了這兒,從火車站涌出來,無論坐出租還是乘公交,也都能透過車窗,看著橋上的鐵索,望著河道里一線清淺的流水,過橋,或左轉(zhuǎn),往老城而去;或右拐,奔向新區(qū)。
我對這座橋毫無感覺,也對過往的旅人不感興趣。我之所以每天不少于四趟經(jīng)過這座橋,是因為清水河鎮(zhèn)鎮(zhèn)政府所在地和火車站一樣,都在河的東岸,兩者中間只隔一站地。
飯碗在那里,豈可大意!
我原住在老城,城里街道坑洼不平,樓宇低矮逼仄,下水道不暢。每下一場大雨,老城的人就后悔沒買一艘沖鋒舟。但住在老城也有好處,學(xué)校、醫(yī)院、菜市場、酒店、銀行、棺材鋪,從生到死所有用得著的全有。況且,每條街道兩側(cè),都有綠塔一般的古柳,夏灑陰涼秋飄葉,春天柳絮如冬雪?;钤谶@個世界上,能安心地住在這么個地方,也算祖上有德了。
但是一封信把我搞煩了,我被請到紀委“喝過兩次茶”。折騰了大半年,雖然查無實據(jù),沒有問題,我還是從縣直部門被調(diào)到了清水河鎮(zhèn)。我就把老城的房子留給兒子,在新區(qū)購買了新房自己住。新區(qū)離鎮(zhèn)上當然要遠一些,但對臨近退休、升遷無望的我來說,時間是最不寶貴的。
每天在始發(fā)站乘公交都有座位,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靠窗的位置。斜拉橋東頭有一站。每當公交車即將駛上斜拉橋的時候,那個早已設(shè)置好的女聲就會提醒人們:“車輛轉(zhuǎn)彎,請抓緊扶好。下車的乘客,請從后門下車。下一站,橋頭東站?!?/p>
在橋頭東站下車的人不是很多,有時候甚至只有我一人,這讓我多少有點兒優(yōu)越感,認為這個站點就是為我設(shè)立的。更多的人,是奔著下一站即火車站去的,而到鎮(zhèn)政府上班、辦事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開著私家車的。普通民眾要辦事,都是去民生大廈,不會到鎮(zhèn)政府來,除非是上訪或者是往紀委的舉報箱投匿名信。
在“車輛轉(zhuǎn)彎”的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了橋西頭的那個修鞋攤,但因為那里并沒有公交車站,所以我從未駐足。今年夏天的一個早上,因為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前面大橋上發(fā)生了車禍,造成擁堵,我只好提前下車,步行前往單位。
那個修鞋攤上撐著一把印有啤酒廣告的遮陽傘。傘下,一把輪椅上坐著給人修鞋的年輕人,旁邊蹲著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
我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但在“車輛轉(zhuǎn)彎”聲里睜著一雙酸眼看風景的人,也能推測出這一“景”的大致內(nèi)容。漸漸密集的雨點把我逼到了遮陽傘下。
“師傅,您是要修鞋嗎?”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抬頭問我,帶著一張笑臉。
那個蹲著的白發(fā)老人不等我回答,就動作敏捷地直起身來,將一張?zhí)字泬|的小凳遞到了我腳下。
我的腳確實有點兒問題,哪怕是穿的新鞋,行走一段時間后,鞋的腳后跟外側(cè)就會磨損。今日天假其便,已經(jīng)到了別人的“屋檐下”,順帶收拾一下也無妨。
“釘個掌?!蔽易铝?,開始脫鞋。
老人又遞過來一雙塑料拖鞋,說:“快穿上,今天下雨,地上潮,別涼了腳。”
釘掌沒用上兩分鐘,我之所以坐著沒動,是因為年輕人脫了手套,接著遮陽傘上淋下來的雨水洗了手,和老人開始吃早餐。老人說:“您不吃早餐的話,盡管坐著,等雨小了再走。一大清早,沒什么顧客?!?/p>
過了一會兒,老人又說:“孩子和他娘,也是因為車禍。娘走了,孩子的雙腿殘了。我呢,修了一輩子鞋,只好將手藝都傳給他。他一輩子的路還長,總得有個手藝在身,賺錢活命?!?/p>
年輕人用手托著塑料袋,吃著還冒熱氣的包子,輕聲說:“爹,說這些干啥?”
老人伸著胳膊用衛(wèi)生紙擦去年輕人嘴角上的菜屑,又用一個小勺子將裝在塑料袋內(nèi)的辣椒蒜汁舀出來,小心翼翼地倒進被年輕人咬破的包子里,笑著說:“沒關(guān)系的,對陌生的顧客說說這些,就是個排遣嘛。好多難受的事,不和人說道說道,一直藏在心里,慢慢就會積攢成毒素的。您說對不對,師傅?”
“您老說的話,沒錯?!?/p>
年輕人一口一口地吃著,老人一勺一勺地添加著蘸汁。
雨點兒漸稀,車輛開始緩慢地移動。
我問清了他們居住的村組后,對老人說:“等天晴了,您抽空拿上戶口本、身份證,還有孩子的殘疾證,到橋東的政府大院來找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咱們清水河鎮(zhèn)的鎮(zhèn)長?!?/p>
如今,我還是每天在始發(fā)站乘公交。在橋西頭車輛上橋轉(zhuǎn)向火車站的時候,那個女聲依舊說著“車輛轉(zhuǎn)彎,請抓緊扶好……”。這時,我就會情不自禁地轉(zhuǎn)過頭去,看一眼車窗外。那個原來在遮陽傘下的修鞋攤已經(jīng)不在,橋頭顯得空蕩蕩的,但我的心卻格外踏實。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