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求 婚
老陳還是小陳的時候,經(jīng)歷過一樁求婚事件。
老陳那時年輕氣盛,在縣城的派出所戶籍室上班,是通過讀書考取的公務(wù)員的“功名”,所以在外人眼里,擅長舞文弄墨的老陳前途無量,將來指不定能夠混到市里去。一個人有了出息,七大姑八大姨自然會關(guān)注他的婚姻大事,不會讓這樣一個翩翩公子落到別人枝上棲息。但老陳根本不屑別人介紹的那些歪瓜裂棗,面對她們,他連一點兒精氣神也沒有,空殼子槍一樣,一顆激情的子彈也射不出來。老陳需要紅顏知己型的愛人,能紅袖添香,也能柴米油鹽。這聽起來有些浪漫和不著調(diào),可是二十多歲的老陳,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紙的老陳,卻咬定了這一點,始終不肯放棄。
這段有些落寞的空窗期,無意中走進來一個開理發(fā)店的女人。女人在東北待過幾年,后來隨父親回到小縣城,在派出所附近開了一家理發(fā)店謀生,同時兼賣一些保健品。因為一次理發(fā)閑聊時,老陳提及可以幫女人在單位推銷一些保健品,再加上每天上下班,老陳路過理發(fā)店,都會禮貌地朝門口閑看風景的女人揮手或者點頭,女人便記住了老陳。老陳閑來無事,會在腦子里想一想女人的樣子,覺得這個有著好看的尖下巴和楊柳細腰的女人,其實很有一種風情韻致,尤其是她斜倚在門口,看著來往車輛行人的時候,眼睛里有一種她始終不屬于這個小城的漂泊感,這讓老陳心中忍不住就生出一種憐惜來。老陳想,之所以他能脫口而出要幫女人推銷保健品,大約也是被女人這一點兒美好給吸引住了吧,否則他這樣一個事業(yè)單位的文人,怎么就會對一個理發(fā)店的女人如此熱情俠義?
如果女人沒有向老陳示好并求婚,他與這個女人之間,也就僅僅是顧客與店主或者熟悉的路人的關(guān)系。偏偏女人就對老陳多看了一眼,于是在老陳暫且看不上庸常女人的單身期,發(fā)生了一段可供日后回憶的故事。
老陳那天路過理發(fā)店的時候,看到女人在嗑瓜子。不過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隨處亂扔瓜子殼,而是全都放在手心里。老陳幾乎可以想象出女人的手心里潮乎乎的,于是他忍不住沖她笑了笑,并問了聲好。女人似乎一直在期待著什么,抿嘴微笑,并朝老陳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老陳想自己恰好該理發(fā)了,于是便點點頭,進了理發(fā)店。
店里女人的父親正收拾著貨架上的保健品,見老陳進來,說了幾句閑話,便進了里間。老陳一邊理發(fā),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女人扯著閑話。陽光暖洋洋地透過窗照進來,有那么一小片,落在梳妝臺的一角,像一只蠢蠢欲動的蝴蝶。老陳的頭發(fā)被女人溫柔的手撩撥著,他有想要閉眼睡上一會兒的慵懶。
老陳終究沒有睡過去,因為女人忽然間問他:“是否有合適的人?”老陳明白她指的是愛人,他本可以照實直說沒有,但又礙于顏面,不想告訴她這樣的隱私,便轉(zhuǎn)換話題,問女人有沒有結(jié)婚。老陳問完這話,便知道錯了,因為他看到鏡子里女人的臉紅了,理發(fā)的手也微微顫動了一下,差點兒就剪到老陳的頭皮。女人的聲音很輕,但老陳卻是聽清楚了,她說:“我還沒有,你呢?”老陳大約被女人的羞澀給感染了,這次很清晰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我也沒有?!币粋€“也”字,不知為何,讓老陳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跟女人貼近了一些,好像男才女貌,就差那么一層紙,兩人便可以在一起了。這當然是老陳想象中文藝小說里的橋段,事實上,他并未對女人有過怎樣的想法,他只是順著女人的話說下去,如此而已。
可是,女人卻瞬間動了真情。也或許,她早就看上了老陳,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說出來。是到陽光暖融融地照進門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鼓足勇氣,輕聲說了一句:“你覺得我合適嗎?”
老陳有些慌亂,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女人的問話。里間靜悄悄的,想來女人的父親早就有所準備,為他和女人騰出安靜的一角,討論這個讓彼此不知所措的問題。頭發(fā)已經(jīng)剪完,只剩下沖洗和吹干,但老陳卻不想進行剩下的程序,只希望快快地離去,最好什么也不說,就落荒而逃。
是的,老陳是逃走的,在草草地丟下一句“我回去想想”之后,便逃走了。老陳沒敢回頭看女人的身影,他猜想她不會像過去那樣,倚在門口目送他離去。或許,以后她再也不會這樣目送他了。因為,逃走的老陳不會再回轉(zhuǎn)身,沖一個主動求婚討要幸福的理發(fā)女人點頭、微笑、問好,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卻偶然觸動了女人的閑話。
第二天,老陳特意繞開那條馬路回家。盡管這樣要多走一些路程,卻可以心無障礙,舒暢自由,好像終于丟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一樣。
半年后,老陳無意中又經(jīng)過那條馬路,看到理發(fā)店已換成副食店,一對胖胖的中年夫婦在進進出出地忙碌。老陳隔著馬路看了片刻,好像隔著時光,看過去那個虛偽的自己。而后,他扭頭走開了。
那是老陳一生中,唯一一次被女人主動求婚,不問他是否有房有車,只問他是否覺得她合適。
人 言
阿永是遠方親戚家的表弟,跟我差不多同齡,但小時候我并不怎么喜歡和他玩耍。因為他長得像賈寶玉一樣好看,人又聰明,一起做事,總是一下子便將我比了下去。母親喜歡阿永的模樣,當笨嘴笨舌的我跟阿永站在一起的時候,她心里充滿了嫉妒,覺得我哪兒都不如他好,不會哄大人開心,也不會察言觀色,這種“吃不開”的性格,將來怕是好不到哪兒去。
多年后,我成了讓父母滿意親戚羨慕的大學(xué)老師。阿永則初中沒有畢業(yè)便輟學(xué)打工,從鄉(xiāng)下混到縣城,又去北京神秘地折騰了幾年,據(jù)說發(fā)了大財,而后回到老家縣城,很有本事地找人擔保弄到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貸款,開起了飯店和KTV。那一陣阿永在親戚圈里取代了我,成為人人夸贊的“能人”。大家都說:“瞧人家阿永,沒浪費爹媽的錢念多少書,卻比念了二十多年書的人掙錢還多!要鐵飯碗有什么用!還不如有個阿永一樣的好腦瓜,走到哪兒都能闖蕩出一番事業(yè)來?!?/p>
不管是不是真的發(fā)達,至少阿永在人前一直都是春風得意的模樣。他自然更喜歡走親訪友,每次來我家,都要游說父母入股他的大事業(yè),還要讓我尚未大學(xué)畢業(yè)的弟弟將來加盟他的飯店,做他的助理。母親又欣喜又討好地做了滿滿一桌子飯菜,招待能吃能喝好胃口的阿永,又恨自己沒有能耐攢下一筆錢來,交給阿永坐等分紅。一直抱怨我沒本事幫他進我所在的大學(xué)讀書的弟弟,更是喜滋滋地、小跟班似的在阿永屁股后面追著跑,就怕一不小心將這個貴人給弄丟了。至于我這個姐姐,他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了,飯桌上敬酒,連杯子都不碰我的一下。我瞪他,他立刻白我一眼,意思是,誰讓你讀成了書呆子,一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連我的前程也不能包辦!
相繼有人在阿永的游說下,為了高額的利息和分紅,迫不及待地交出了自己一輩子的積蓄。好在父母沒有多少錢,又對向來能胡吹神侃的阿永存了一些疑慮,所以沒敢將銀行里的定期存款提前取出來,去掙這份讓人眼饞的利息。那一兩年,因為阿永,那些不怎么熟絡(luò)的親戚朋友好像都成了近親,常常會在阿永的飯店或者KTV里相遇,絮叨一番阿永帶給他們的新的刺激或者福利。因為沒有領(lǐng)阿永的情,父親在他面前就好像矮了三分,因此如果阿永飯店里有什么活計忙不開,只要他一個電話,父親便會跑去義務(wù)勞動,借以彌補沒有百分百信任阿永的愧疚。回來跟母親提起阿永飯店的大場面,父親免不了一聲嘆息,說:“阿永他娘比我們命好,沒到六十,就能撂下挑子享清福了?!蹦赣H聽了嫉妒,鼻子里哼了一聲:“哪天飯店黃了,欠下一屁股債,看他們怎么收拾。攤子鋪得大了,塌得也快,我就不信連初中畢業(yè)證都沒有的人,能折騰上天!”
母親一語中的,阿永的飯店竟然真的很快就黃了。只不過不是賠錢倒閉,而是阿永因非法集資和放高利貸,被判刑入獄!這一消息傳播的速度,比阿永當初衣錦還鄉(xiāng)還要迅速,且極具殺傷力。母親回憶起阿永入獄前的征兆,說他提了一箱好酒登門時,已經(jīng)有了大廈將傾的惶恐與焦慮,不斷地重復(fù)說,自己給父母買了一套好房子,可以讓他們后半生有個安靜養(yǎng)老的地方,讓母親有時間多過去走動走動,姐妹倆絮叨絮叨舊事。母親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想:我們家怎么能跟你們富貴起來的人家攀上親戚?還是免了吧。但在好酒的誘惑下,母親還是妥協(xié),說了一通好聽的安慰人心的話。阿永坐在沙發(fā)的一角,雙手交叉握在一起,不斷地扭動著,好像要扭出什么話來。他甚至還揉了揉眼睛,直到那眼睛紅了。母親想,阿永大約是被她的話給感動了吧。直到阿永出了事,母親才明白那是他即將入獄時,內(nèi)心復(fù)雜波動的表現(xiàn)。
阿永入獄后,周圍的人迅速地分化成兩個陣營。一半罵他罪有應(yīng)得——讓他平日里在親戚面前嘚瑟,這回好了吧,要在監(jiān)獄里待上七年,跟老婆離婚了,錢財被分去大半,將來這大半就給了孩子的后爸,忙活了幾年,原來是給別人掙錢了!還說讓老娘享福呢,他不知道爹娘都沒臉見人了,門都不敢出?唉,他這輩子是完了,出來都四十歲的人了,要啥沒啥,腦袋上還頂著個“詐騙犯”的帽子。還有一半人,卻贊嘆說:“阿永真是聰明絕頂?shù)娜?,騙人兩千多萬,一分不需要還,全將錢轉(zhuǎn)移成了妹妹和爹媽名下的房產(chǎn),而且住在監(jiān)獄里,討債的人想剁他手都沒有辦法,多清凈!”
母親一個勁兒地慶幸,既沒有給阿永貸款做擔保,讓自家賠上一大筆錢,也沒有將錢拿去他那里“雞生蛋”,下利息,落個利息沒掙到,反倒折了老本,被他騙個精光的結(jié)果。父親嘆了口氣,說:“那些年白白給阿永的飯店通下水道了,早知道就收取他一些費用了,反正他在監(jiān)獄里,這人情欠了也不用還。”
我在一旁聽著父母長吁短嘆,忽然有些緊張,想起即將畢業(yè)尋找工作的弟弟,沒有了阿永的靠山,怕是又要幽靈一樣纏上我。想到這些,我像父親一樣重重地嘆了口氣。
燒烤攤
我家附近的燒烤攤攤主,長相兇猛。他家的小兒子在馬路邊上跑來跑去,也跟老子一樣,一副愛招惹是非的騷包熊樣,常常冷不丁就戳戳這個,揪揪那個。吃燒烤的食客免不了心煩,訓(xùn)斥他幾句。如果是顧客,這老子為了掙錢,并不會說什么,也就罵兒子兩句,讓他滾遠點兒玩兒,別招人心煩。但如果是不相干的過路人,或者一起玩耍的瘋小子,這老子是斷不會白白吃氣的。一次,附近一個小孩被招惹后一時性急,打了他家兒子一拳。那小子夸張地大哭起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能通過大喇叭把這哭聲向全世界廣播出去。老子正烤著串,見兒子受了欺負,立刻將肉串一扔,一步跨過去,啪啪啪,就給了那打人的小子三個響亮的耳光。那孩子嚇傻了,被逼問之下,哆嗦著擠出一句話來:“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小子果真以后再也不敢了,見了攤主和他家囂張跋扈的兒子,就遠遠地繞開去,好像快要尿了褲子,急需回家解開腰帶。于是這片煙火繚繞的燒烤攤附近,被攤主霸道的兒子霸占了去,附近再也沒有小孩子敢招惹他。他高喊著沖來沖去,總是讓人覺得有些寂寞。
當然攤主是難得寂寞的。他烤的羊肉串很是出名,就連縣城外的人都慕名來吃。盡管他所處的地理位置并不優(yōu)越,周圍是喧囂的市場,不遠處還有一個垃圾場,常年冒著腐爛的臭味,可是偏偏吃羊肉串的人,跟蒼蠅一樣嗡嗡地從別處飛來,源源不斷地落在這片煙火氣濃郁的小吃攤上。
常來吃羊肉串的人里,有個被攤主稱作“李總”的人,一來就被當作座上賓。這李總?cè)碎L得精瘦,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好像剛剛從酒缸里爬出來。攤主稍一打探,他便道出實情,果然是昨晚喝多了。不過他即便喝多了,來了依然要叫酒喝。他當然不會一個人來,每次都一群人跟著,皆是些年輕人,說著逢迎拍馬的話,并將酒瓶蓋全都打開,供他暢飲。這些年輕人里,一定會有那么一個冤大頭,既被李總拿來調(diào)笑,又負責吃完結(jié)賬。
攤主對李總的敬意里,其實帶著一點兒畏懼。他知道這李總是某個專門負責爆料的網(wǎng)站總編,常常在縣城四處游逛,尋找那些可以博人眼球的新聞。假若哪天羊肉串吃壞了某個人的肚子,被李總一報道,攤主就別想在縣城繼續(xù)烤下去了。即便沒有吃壞肚子的事,那李總隨便拿眼一掃攤子,看到洗羊肉串簽子的水臟了,切菜的刀不干凈了,照例能用生花妙筆,給整出一個頭條新聞來,讓他再也別想做成生意。攤主早就從消息靈通人士那里得知了李總的來頭兒,所以就不敢怠慢了他。有時候李總說沒錢了,他還會大方地送上一句:“算了,這次給您免單吧?!碑斎?,還有一句也照例是要加的:“吃得好,下次再來,也別忘了在網(wǎng)上給咱宣傳下。”這李總打著哈哈,說好啊好啊,然后用手機拍上一張自己吃得一片狼藉的桌子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說:“看啊,我已經(jīng)給你免費宣傳了,生意好了,別忘了我就行?!睌傊餍睦锖匏?,但臉上還是堆著煙熏火燎的笑,道一聲:“慢走?!?/p>
不過李總愛戲弄的人,不只是攤主一個。隨行的小跟班里,有個老實巴交的男孩,就總被他灌酒。李總灌酒是講究藝術(shù)的,他要讓男孩將瓶子離嘴一截子,咕咚咕咚,灌水一樣把酒倒進胃里去。男孩每次喝完都痛苦地蹲在地上嘔吐。但李總還是哈哈笑著,要繼續(xù)看他的笑話。同行里有看不下去的,講一笑話,扯開大家的注意力,才讓男孩逃過懲罰。如果男孩不想喝酒也可以,必須得結(jié)賬。攤主十次會有三四次,見男孩結(jié)了賬。每次他一聲不吭地從兜里掏出皺了的鈔票,攤主都帶著一點兒同情。盡管這是攤主做生意賺的辛苦錢,可是知道男孩住在附近,每天看他上班騎車飛奔,攤主還是有些心疼,于是如果男孩結(jié)賬,攤主就大發(fā)慈悲把零頭免了去。男孩總是一臉的受寵若驚,連聲地說著謝謝。攤主想說:“謝什么呢!你每個月工資才一千五,吃上幾次羊肉串就全沒了,你這不是傻乎乎地供著個吃貨嗎?”這些話當然最后還是咽了下去,攤主可以打別人家兒子的臉,但卻不能打了自己顧客的臉面。
男孩在半年后,就不再跟著李總吃羊肉串了。李總身邊又多了一個新人,代替了男孩的角色,受他調(diào)笑,代他結(jié)賬,提著氣緊張地等著攤主計算他們一晚的花費。男孩也時常過來吃上幾串,就他一個人,自斟自飲,怡然自得。攤主在快收攤的時候,過來跟他閑聊,得知他已辭職另外尋了一份工作,錢依然不多,但卻不用隔三岔五地被好吃的領(lǐng)導(dǎo)驅(qū)使著來買羊肉串。談起李總,男孩淡淡一笑,道:“他也不容易,工資都被老婆掏了去,兜里零花錢沒幾個,所以只能摳摸著下屬的花。我同事也可憐他,每個月都主動獻上點兒碎銀子給他。即便這樣,他還總是旁敲側(cè)擊地說話給我們聽,嫌我們受了他的好,卻不懂感恩……”
男孩還說起近日李總想要敲詐某家縣城企業(yè),反被有關(guān)系的企業(yè)老總給警告的事。攤主聽著,嘆一口氣,邊收拾碗筷邊想,哪天自己有了關(guān)系,也定不會再受李總的氣,會像打那個欺負兒子的小孩一樣,惡狠狠地甩他幾個響亮的耳光。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