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是把讀者的期望當作對我的鞭策。如果不是想對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貢獻一點力量,如果不是想對和我同時代的人表示一點友好的感情,如果不是想盡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所應盡的一份責任,我為什么要寫作?但愿望是一回事,認識又是一回事;實踐是一回事,效果又是一回事。絕不能由我自己一個人說了算。離開了讀者,我能夠做什么呢?我怎么知道我做對了或者做錯了呢?我的作品是不是和讀者的期望符合呢?是不是對我們社會的進步有貢獻呢?只有讀者才有發(fā)言權。我自己也必須尊重他們的意見。倘使我的作品對讀者起了毒害的作用,讀者就會把它們扔進垃圾箱,我自己也只好停止寫作。所以我想說,沒有讀者,就不會有我的今天。我也想說,讀者的信就是我的養(yǎng)料。當然我指的不是個別的讀者,是讀者的大多數(shù)。而且我也不是說我聽從讀者的每一句話,回答每一封信。我只是想說,我常常根據(jù)讀者的來信檢查自己寫作的效果,檢查自己作品的作用。我常常這樣地檢查,也常常這樣地責備自己,我過去的寫作生活常常是充滿痛苦的。
解放前,尤其是抗戰(zhàn)以前,讀者來信談的總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個人的苦悶以及為這個前途獻身的愿望或決心。沒有能給他們具體的回答,我常常感到痛苦。我只能這樣地鼓勵他們:舊的要滅亡,新的要壯大;舊社會要完蛋,新社會要到來;光明要把黑暗驅逐干凈。在回信里我并沒有給他們指出明確的路。但是和我的某些小說不同,在信里我至少指出了方向,并不含糊的方向。對讀者我是不會使用花言巧語的。我寫給江安中學學生的那封信常常在我的回憶中出現(xiàn)。我至今還想起我在三十年代中會見的那些年輕讀者的面貌,那么善良的表情,那么激動的聲音,那么懇切的言辭!我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期見過不少這樣的讀者,我同他們交談起來,就好像看到了他們的火熱的心。一九三八年二月我在小說《春》的序言里說:“我常常想念那無數(shù)純潔的年輕的心靈,以后我也不能把他們忘記……”我當時是流著眼淚寫這句話的。序言里接下去的一句是“我不配做他們的朋友”,這說明我多么愿意做他們的朋友??!我后來在江安給中學生寫回信時,在我心中激蕩的也是這種感情。我是把心交給了讀者的。
(摘自《隨想錄》,作家出版社,有刪減)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堯棠,四川成都人,中國著名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愛情三部曲”(《霧》《雨》《電》),中篇小說《憩園》《第四病室》,散文集《隨想錄》等。2003年11月,被國務院授予“人民作家”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