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宇
在外界看來,章開沅成才的道路有些“難以想象”。
那是解放前他曾兩度輟學,高中都沒讀完,在漂流長江的船上打過工,在青年軍里當過兵;金陵大學求學兩載后,本想做個跨馬佩槍、文武雙全的戰(zhàn)地記者,卻被中原大學截留,陰差陽錯闖進了史學的殿堂。
時光荏苒,而今已是鮐背之年的章開沅頭頂諸多光環(huán):華中師范大學原校長、中國大陸近代史學家中的“兩個半”之一、國內(nèi)社科界辭去“院士待遇”第一人……但他更喜歡所在城市評出的“好人章開沅”。
他不認同今天的父母對孩子培養(yǎng)“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理念,積60余年的教育經(jīng)驗,他認為“教育首先是要培養(yǎng)好公民”,最忌因社會壓力而急于求成和揠苗助長,“用生產(chǎn)流水線的辦法來進行學習管理,沒有不失敗的”。
回望青蔥歲月,這位歷史學家說,“中學是世界觀、人生觀以及品格養(yǎng)成的基礎(chǔ)時期,不要急于求成,要善于做自我選擇”。
自詡“90后”的他時常勸誡青年學子,學習的主要動力是興趣,求知欲產(chǎn)生于興趣,產(chǎn)生
文化苦旅
于好奇心。
激發(fā)興趣更重要
章開沅的中學時代是在戰(zhàn)亂中度過的。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章開沅和家人離開家鄉(xiāng)安徽蕪湖,隨著西遷的難民潮進入當時的大后方重慶。章開沅幸運地進入條件較好的江津國立九中,從初一讀到高三。但從此與家庭長期隔絕,完全靠學校和老師照管。
九中校部是由當?shù)刈谧屐籼酶慕ǖ呐R時學堂?;锸痴劜簧蠣I養(yǎng),“吃的是霉爛且混雜糠、稗子、米蟲之類的所謂‘八寶飯’,而且經(jīng)常難以填飽肚皮”。今天的章開沅回憶,“真正起正面作用的,倒是一些好校長、好老師的言傳身教”。
在副校長鄧季宣的帶領(lǐng)下,九中學風嚴謹而開放,經(jīng)常請學者專家為學生作報告,包括左翼作家魏猛克、音樂家馬絲白和抗日將領(lǐng)馮玉祥等,皆為一時之選。
中學時章開沅酷愛語文,高一語文老師姚述隱更是激發(fā)了他對語文的興趣。姚述隱中等身材,著一襲長袍,操北方口音,教學深入淺出,“聽課簡直成為美的享受”。
章開沅沉醉在《桃花源記》的意境中,曾與同學順著溪水去尋找書中的桃花源。如今回眸,章開沅笑言“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山洞,更找不到魏晉時候的人”,但充滿回味。
因為勤奮寫作,文風冷峭,章開沅一度有“小魯迅”的美稱,“這多半得益于姚先生的熏陶”。他對學生的作文批改認真,遇有佳句則朱筆圈點,批語亦耐人咀嚼。章開沅曾用古文寫《李白傳》,被夸贊“天才橫溢,出手不凡”而備受鼓舞。
偏居一隅的中學生活中,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也彌補了彼此遠離親人的遺憾。一次化學測試,章開沅表現(xiàn)出眾,化學老師像父親一樣,用實驗燒杯和酒精燈做紅燒牛肉來獎勵他,“那是我吃得最好的一次,一輩子都記住了”。
他笑言,彼時根本沒有“學霸”的概念,即使鄧校長的親侄子、后來成為兩彈元勛的學長鄧稼先,“也并不引人注目”。
同學們常利用課外時間用蛇皮、馬尾、竹子做胡琴,一時間幾乎人手一琴,弦歌不絕。劉天華的名曲《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章開沅都會拉,“基本可以上臺演出”。
讀有字的書,更讀無字的書
“我相信‘開卷有益’,打開一本好書就是幸運的開始。”青少年時代的閱讀生活為章開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精神世界。
他從豐子愷的畫,冰心的散文,魯迅的《故事新編》《朝花夕拾》中汲取中國文學的營養(yǎng)。從《茶花女》《三劍客》中了解西方的文學世界。除《西游記》《封神榜》外,章開沅一度癡迷武俠小說,常??础杜砉浮贰妒┕浮贰镀邉κ齻b》連吃飯都會忘記。
“這些書讓我在年少時就養(yǎng)成了愛讀書的習慣,豐富了想象力?!睍r下的年輕人更青睞電子閱讀,章開沅覺得無可厚非,但希望要選擇有品位的、內(nèi)容豐富的書。
抗戰(zhàn)最困難時,一部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可以隨身攜帶的小開本《萬有文庫》,讓章開沅受益最大。這部書從文、史、哲、經(jīng)講到天、地、生、化,從亞里士多德的思想講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盡管看得似懂非懂,卻也增長了不少見識,特別是激發(fā)了我強烈的求知欲”。
把書本上獲取的點滴知識與自然現(xiàn)象相印證,是其高中時最大的樂趣。約上同學,中午到田間觀察小麥葉上的霉菌,晚上躺在山坡草地上尋找喜愛的星座,或是跪在遠處墳山上捕捉“鬼火”,辨別究竟是浮游的磷光還是螢火蟲。
讀有字的書,更讀無字的書。
語文老師朱彤帶同學們參觀著名詩人吳芳吉故居時,還專門去過一處勞動條件極為惡劣的煤礦。原本夠苦的難民學生,看到那些赤身露體、瘦骨嶙峋的工人,在黑暗且積水的洞穴中匍伏著掘煤或拖煤,有的工人兩眼已經(jīng)失明依然勉強背煤,“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更苦的人”。
距離高中畢業(yè)的最后半學期,因某些原因章開沅被迫肄業(yè)。才18歲的他,不僅無書可讀,生活亦沒著落,輾轉(zhuǎn)到一艘從重慶運米到瀘州的木船上打工,夾雜在船工纖夫里體會舊社會的百味雜陳。
船上的生活更像一個幫會社會,抽鴉片、賭博甚至黑道白道都有,“那種痛苦于我而言為人生最痛!”別人拋棄的兩張舊報紙成了他唯一的讀物,從頭版頭條到末版末條,甚至每則廣告他都會逐字逐句琢磨。
章開沅的心靈和現(xiàn)實所處困境,今天的青少年無法想象,之所以沒有學壞,“正是因為幼時堅持讀書讓我擁有了一個精神世界,這個世界里沒有壞人,都是我崇拜的人”。
章開沅想起了曾浪跡在伏爾加河上的高爾基,想起了讀過多遍的《我的大學》,這給予了他精神力量,甚至雄心勃勃要做“中國的高爾基”——即使社會病態(tài),也不要隨波逐流;處在人生最低谷時,不妨閱讀社會充實自己。
回首往昔,他慶幸曾在社會底層與善良質(zhì)樸而又粗獷豪放的勞動者同舟共濟,得以深入體驗人生觀察社會,困頓時的際遇反而滋養(yǎng)了自己的治學治史之路,“真實是歷史的生命。這段路加深了我理解和闡釋歷史上的人和事”。
做人是人生真正的起跑線
當今社會,“培養(yǎng)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理念大行其道,作為教育家,章開沅常與青年一代探討成人與成才的關(guān)系。
“現(xiàn)在父母老師總希望按照成人的意志把孩子的人生預先設計好,這是極大的不尊重?!睂Υ苏麻_沅痛心疾首,“這剝奪了孩子的人權(quán)”。
多年來,章開沅不斷呼吁,沒有深刻的反思,就沒有真正的教育改革。
章開沅對自己中學時期寬松自由的學習環(huán)境稱贊有加,“不公布成績,沒有排名,更沒有‘學霸’這個稱呼”。
但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國立九中辦學不到8年時間,卻培養(yǎng)出6位院士,其中還有章開沅的室友、比兄弟還要親的小汪耕;而他自己,也是最早一批教育部評聘的資深教授。
在他看來,現(xiàn)在的小孩在知識和技能等方面都很強,“多才多藝,能歌善舞”,但在公民素質(zhì)、思想德育方面還不足。中小學教育更應抓緊德育,由淺入深地講如何與外界正確相處。“這才是真正的人生起跑線,不抓好這個起跑線,就有可能讓年輕人走上邪路,乃至禍國害民”。
家庭教育同樣值得重視
“現(xiàn)在有很多銳意改革的學校都很無奈,認為最大的阻力是家長”。在章開沅的家旁邊有一個幼兒園,每天經(jīng)過,他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小學生也有兩面性,在學校很順從,但一出校門就變了,到處亂扔垃圾。
他分析,這可能和家長有關(guān),這些人用種種美好的外衣包裝自己,能說會道、長袖善舞,卻只是“以自己的利益為中心”。
在他看來,在市場經(jīng)濟的環(huán)境下,教育要沉住氣,不應做市場的“跟屁蟲”。
這位老人自己的治學路為此寫下最好的注腳。1962年章開沅著手寫作《張謇傳》,歷經(jīng)兩年完成,直到1987年才得以正式出版,被稱作其“史學生涯里程碑”,連他自己都說:“我這一輩子寫了這么多東西,能夠流傳下去的,可能就是一本《張謇傳》?!彼偨Y(jié),“不要急于求成,凡事都得有個過程”。
他勸誡家長不要太屈服于當前的教育制度,同時也鼓勵青少年發(fā)掘自身的力量,善于作自我的選擇,中學階段激發(fā)興趣很重要,培養(yǎng)獨立思考能力,能夠明辨是非,無論將來讀什么樣的大學,都能成才,“精神的世界無人可擋”。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