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昱杉
(河北師范大學(xué),河北石家莊 050024)
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被稱為“20世紀(jì)最偉大的恐怖小說家”之一,他的作品開啟了被稱為“克蘇魯神話”的現(xiàn)代神話架空體系,在談及他的作品時,宇宙主義恐怖(cosmicism horror)是他的作品常被貼上的標(biāo)簽之一,實際上,這也代表了其作品中滲透的命運觀,正如他的那句名言所說:“我所有的作品全部構(gòu)建于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之上——人類共有的律法、利益以及情感,在廣闊的宇宙面前,既毫無效力,也毫無意義?!币蚨宸蚩死蛱刈髌分忻\所呈現(xiàn)的意義與古希臘悲劇所表現(xiàn)的截然不同,突出了人類與命運抗?fàn)帟r悲觀、渺小的一面,從另一個維度審視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
命運所要表達(dá)的是人類對于自身存在以及生命本身的困惑,當(dāng)現(xiàn)實際遇的變化無常將人擠壓在逼仄的一角,人類試圖用理性給生存之中遇到的種種困惑以一個合理的解釋。因而命運是對自我、自然以及宇宙的解釋,歸根結(jié)底是對人的存在以及身存的解釋和解答,是人類理性思維和自我意識萌芽時期“面對超人的實體的神秘力量感到無法掌握和控制自身行為與結(jié)果的思想體現(xiàn)”。因此,人類對命運的體驗不僅相似,而且相通,從古至今,人類對命運做了數(shù)之不盡的解釋和闡釋,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觀是西方文明中的極富代表色彩的一種,雖然身處神靈的掌控,卻憑借著“崇高的自由意志和激昂的抗?fàn)幘?,高揚了不甘向命運屈服的積極地生命意識。”如果說古希臘悲劇的命運觀是取了其中積極崇高的一面,那么洛夫克拉夫特的命運觀則是取了其中悲觀渺小的一面。
莎士比亞說過:“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但只有當(dāng)人作為一個具有主體性的個體時,生存還是毀滅才會成為一個問題,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在命運中的主體性被消解了,他只作為敘述的焦點,呈現(xiàn)人類的渺小與微不足道,于敘述者個人而言,個體的命運昭然若揭,毀滅的深淵時時刻刻都在等候他的大駕光臨;于宇宙而言,個體的命運卻又微不足道,哪怕是一個文明的毀滅得到的亦只是宇宙冷漠的注視?!犊颂K魯?shù)暮魡尽分校魅斯鳛閿⑹稣邚臐M腔不忿地渴望真相再到驚慌失措地畏懼真相,將宇宙之遼闊對人類之渺小的沖擊力展露無遺,敘述者在惶恐不安中等待著深淵將他吞噬,作為人類的個體,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而沉睡的克蘇魯意味著人類文明的昌盛繁榮不過是建立在恐怖威脅之上的虛假表象,克蘇魯如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時時刻刻懸在人類的頭頂,而人類則在無知的庇護(hù)下載歌載舞,最終無論是抗?fàn)庍€是屈從都無法躲避到來的結(jié)局。相比于古希臘人將命運歸于神性,洛夫克拉夫特認(rèn)為:“神性的想法”是“無知的邏輯不可避免的結(jié)果,因為野蠻人無法想象除了像他自己一樣的意志和個性之外的任何行動?!币蚨谒墓适轮?,所謂的神靈都是無有善惡的,祂不主動毀滅人類,也不會主動拯救人類,因此祂也不會主動顯露所謂的“神跡”,洛夫克拉夫特的神祇顯然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神祇,相比于宗教式的神祇而言,洛夫克拉夫特的神祇顯然是殘缺的,而相對的,宗教意義上的神祇又何嘗不是多余的?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中,命運從其本質(zhì)上來說,并不是外部力量的刻意推動或者有意安排,所有的巧合都不過是基本粒子的運動,宇宙也不過是基本粒子的一種詭秘的安排。人類的行為就像基本粒子的自由運動一樣自由而空虛,沒有任何意義,善、惡、道德、感情只不過是“維多利亞式的虛構(gòu)”??梢哉f洛夫克拉夫特的命運觀完全不同于古希臘人那種積極地偉大的崇高力量,而是一種空虛的冷漠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的恐懼力量。因此,在洛夫克拉夫特那里,肉體的折磨與崩潰是次要的,反而是精神上的毀滅率先將敘述者帶入了永恒的深淵,支配他的小說宇宙的宇宙主義恐怖美學(xué)侵蝕了文化,顛覆了理性,擁護(hù)混亂,并破壞了人類主體的完整性,命運不再需要秩序的支配,而是在深淵的注視下由敘述者自主編制。
命運意味著人作為生命個體的有限性,也意味著人性的某種缺損。洛夫克拉夫特將這種有限性和缺損歸結(jié)于人類的渺小與宇宙的混亂和不可名狀,克蘇魯所在的宇宙即是一個機械冰冷的宇宙,它遼闊而深遠(yuǎn),人類的感官根本無從認(rèn)知,理性無從理解,無物可以支配所謂的命運。
在《克蘇魯?shù)暮魡尽分新宸蚩死蛱貙F(xiàn)實世界比喻為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之海,而人類就生活在其中一處名為“無知”的孤島上,對于生活在其上的人類而言,最仁慈的事就是人類無法將自己獲得的信息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個整體,雖然已經(jīng)發(fā)展的科學(xué)還沒有造成危害,但在未來的某天,所有的知識碎片統(tǒng)合到一起,真正的恐怖就會降臨,“屆時,我們要么會被真相嚇瘋,要么會逃離真相的光芒、躲進(jìn)一個平靜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紀(jì)?!痹谝粋€沒有神性的宇宙中,人類所面對的是一片無盡的“黑色海洋”,其中孕育著無可名狀的危險。命運因此顯得不可捉摸。在希臘悲劇中的命運一般以預(yù)言的形式留下痕跡,而《克蘇魯?shù)暮魡尽分械拿\來自敘述者的追逐,即對“知識碎片”的拼湊:在整理叔祖父的遺物時,敘述者閱讀到了有關(guān)克蘇魯?shù)纳衩厥指?,于是與之相關(guān)的線索隨之而來。敘述者的命運走向并非受到外部力量的左右,既沒有諸神的干涉,也沒有天意的注定,而是基于叔祖父的“當(dāng)頭棒喝”,使得敘述者注意到了平時完全會忽略的細(xì)節(jié)與巧合,而當(dāng)過去籠罩的迷霧被驅(qū)散,敘述者的主觀能動性就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他開始尋找所謂的真相,控制自己的命運走向一個無法控制的深淵,當(dāng)敘述者選擇介入克蘇魯?shù)墓适?,認(rèn)真思考叔祖父留下的手稿,宇宙的混亂無序與人類的微不足道便開始向他顯露,借著叔祖父收集的數(shù)量巨大的剪報,敘述者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怪異,“事到如今,我簡直不忍回視自己當(dāng)時那種麻木不仁的理性主義,竟對那些信息視而不見?!彪S著他的目光聚集到更多過去不為所動的細(xì)節(jié)上,敘述者眼中的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悄無聲息的變化。
命運的直線上,敘述者的未來是一片混沌,這條直線在無盡的黑色海洋上鋪就,直線的兩邊是無盡的黑暗,黑暗中隱匿著命運的惡意,當(dāng)敘述者第一次把克蘇魯從無盡的黑暗之中放進(jìn)自我的命運,四散于黑色海洋中的知識碎片便匯合組成了敘述者的命運與未來。最重要的是,敘述者深陷這場毀滅性的奇觀,正如米歇爾?維勒貝克所說的:“這個荒涼的宇宙絕對是我們自己的。這個可憐的宇宙里面恐懼同心圓一層又一層,直到無名之物被揭露,而我們唯一可以想象的命運就是被粉碎和吞噬”。而那隱匿于無盡黑暗中的命運的惡意也開始注視著敘述者,哪怕他曾經(jīng)一度巧妙地逃脫這惡意的注視。但敘述者所知道的一切都使他只能獲得暫時的安寧,并最終將其推向深淵。洛夫克拉夫特宇宙的混亂和無序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巧合與轉(zhuǎn)折之中彰顯無遺。
洛夫克拉夫特小說中的命運觀不在于彰顯命運的高高在上,而在于刻畫人類在面對命運洪流時的絕望,信仰于他而言是比幻想更加荒誕的東西,他不能相信基督教的“末日審判”,也不接受其他宗教的“神靈救贖”,現(xiàn)實是深刻的,而所謂的“奇跡”是荒誕不經(jīng)的,因而在他的故事中,所謂的命運并不是由神靈驅(qū)動的,而是由人類自身的能量驅(qū)動,但對于洛夫克拉夫特而言,人類的作為一種生命形式是殘缺的,這決定了人類在他的宇宙之中只能走向毀滅,在突出生命的渺小與微不足道的同時,也將人類移出了宇宙中心的位置,因而也否定了人類在現(xiàn)實宇宙中的主體性,重新審視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洛夫克拉夫特小說的命運觀,不僅揭示了他所認(rèn)為的理性主義的錯誤基礎(chǔ),也揭示了西方文化對其道德價值的錯誤信仰,強調(diào)宇宙主義恐怖對以人類為中心的命運觀念的反人文主義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