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尺井下，越干越膽小的硬漢

劉國強

李連祥瘦弱、單薄，說起話來，像雞蛋販子趕車一樣慢，小心而謹慎。他身材修長，裸麥膚色，似乎營養(yǎng)不良，其實這是常年睡眠不好落下的毛病。但在工友眼里，李連祥卻是千尺井下的硬漢，與他在一起，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選擇勇敢上路，高質(zhì)量做好每一件事，就是生命的豐盈。要帶領(lǐng)工友齊心合力提高產(chǎn)量，就要繃緊安全這根弦。李連祥說自己“越干膽越小”，看哪兒都有安全隱患。于無聲處聽驚雷，他必須提前將潛在危險卸掉。這種防范在井下，在家中，在夢中……

“安全”兩個字，像狼一樣潛伏在李連祥的思考里，他必須用最結(jié)實的繩子捆住它。擔(dān)心繩扣會開，擔(dān)心繩子會斷，擔(dān)心繩子自動脫落——30年，他的神經(jīng)一直繃得緊緊的，一直在提心吊膽中生活。這種擔(dān)心如同吸血的螞蟥一樣叮在身上，一叮就是30年，他的臉色能好嗎？

越干膽越小

“恐懼！”是李連祥第一次下礦井的最深印象。

1990年1月，初中畢業(yè)的李連祥以輪換農(nóng)民工的身份到老虎臺礦當(dāng)采煤工。頭一次乘坐井下斜巷人車入井時，人車嗖嗖嗖下滑，耳邊嗡嗡嗡響，心吊起老高老高，仿佛就要從嗓子眼跳出來。李連祥全身汗毛倒立，雙手死死抓住欄桿，緊緊閉上雙眼，擔(dān)心掉下去，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老師傅見他嚇成這樣，逗他：“連祥，要是害怕，就回老家種地吧?！崩钸B祥的臉騰地紅了，暗下決心：“必須堅持下去！第一個月工資拿到手，一定給臥病在床的母親買最好的藥，給姐姐買件新衣裳。”

李連祥出生于撫順市新賓縣北四平鄉(xiāng)，家中9個孩子，7個哥哥，一個姐姐，他最小。家境的艱難，讓他必須要鉆出山溝，到外邊的世界討生活。

聽說新賓縣勞服公司要招采煤工，李連祥果斷報了名。滿頭白發(fā)的父親塞給他借來的200元錢，姐姐送給他一床棉被，母親淚流滿面地送他出門。當(dāng)時，李連祥做夢也想不到，母親就是在他離家的那年大年三十去世的。他甚至猜想，母親閉眼前一定還在牽掛他的安全。因為當(dāng)采煤工，母親頭一個反對，擔(dān)心煤礦不安全。

命運像分段閥門引水，順理成章地到達了目的地。站住腳后，李連祥越過移架工、機手、檢修工幾個臺階，很快被提為副組長、組長，在一片贊揚聲中，又升任帶班班長。李連祥感到肩上的責(zé)任更加沉重，因為，他要保證26名工友的安全。工友們身后，更是26個有老有小的家庭！

“我希望你們天天平安快樂?！崩钸B祥當(dāng)上班長，頭一件事就是把組長和幾名威望高的工友召集在一起，把自己琢磨好幾天的安全辦法和盤托出，組織大家一起實施。細化礦里制定的安全制度，落實到具體人、具體崗位、具體設(shè)備、具體機器的“危險部位”……大家積極響應(yīng)，表示密切配合。

上任后的第一個班前會上，李連祥表情嚴肅地宣布：“從今天開始，每個班前會，不管人多人少，也不管哥兒們關(guān)系有多好，都要遵守安全規(guī)章。不管是誰，只要違反紀律就是碰了‘高壓線，懲罰面前人人平等?！闭f到這，李連祥略微停頓了一下，用嚴厲的目光掃視一遍現(xiàn)場，繼續(xù)說：“現(xiàn)場施工過程中必須實實在在，嚴上加嚴，尤其是現(xiàn)場的規(guī)程執(zhí)行上，絕對是認事不認人，天王老子也不行?！?/p>

班會的最后，他又撂下一句狠話：“誰錯了收拾誰！”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李連祥這第一把火燒得又急又旺。

30年零事故

安全如在盤山路上拐急彎，隨時有墜落深淵的危險。第二天夜班，干下隅角的拉架工徐國輝休息，臨時掃貨工張立強替他一天?！罢谱用妗保ㄩ_挖坑道不斷向前推進的工作面）割完兩遍刀后，在攛“探梁”（工作面臨時支護的一種裝置）時，張立強想憑借自己的老經(jīng)驗拆腿子，同時轉(zhuǎn)載不停電。這是違章作業(yè)，十分危險。在張立強正準(zhǔn)備直接崩螺絲拿腿子時，李連祥巡檢過來：“張立強，你為什么轉(zhuǎn)載不停電！”

自知理虧的張立強辯解說：“我就是圖省事，想把腿子卸下來，探梁一攛就沒事了。要是再停電，再送電，那太麻煩了?！?/p>

李連祥怒目圓瞪、滿臉通紅：“快去把電停了，這樣干太冒險了！”話音剛落，幫頂嘩啦啦松動，剎那間一次較大面積的“冒頂片幫”（頂部和側(cè)壁同時坍塌）狂猛襲來，幸虧二人離事發(fā)地有一定距離，才免遭砸壓。

突如其來的冒頂片幫嚇得張立強立刻癱軟，蹲在地上，李連祥也嚇出一身冷汗。事后，張立強心服口服地接受處罰：“要是沒有連祥，我可能就見不到大家了……”

李連祥告誡自己，遇到事，先處理情緒，后處理事情，若是情緒處理不好，事情會更糟。每天都能讓工友們高高興興工作，平平安安回家，誰也別有個三長兩短。這話說著容易，在礦井下，卻不是簡單的事。為此，平均每個班，李連祥都要在井下走3公里，對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了如指掌。盡管這樣，他還是不放心，生怕大家因為整天、整月、整年干相同的事，因太熟悉而稍一疏忽釀成大錯。

一次，當(dāng)班組長領(lǐng)七八個人在井下運直鐵梁，圖省事，他把鐵梁裝在車上往前推。按規(guī)程，坡度超過70%不允許人力推車。“一、二，三哪！”“一、二，三哪！”李連祥到現(xiàn)場后，見車后號子連天，裝了滿滿一車鐵梁往坡上推。這太危險了，坡度越來越陡，鐵車沒有剎車，一旦頂不住，從陡坡上滑下來，后邊還有一群人，那還了得！這樣干，無疑是自殺，如果滑車七八人完蛋了，底下還有多少人，誰也不知道。李連祥想想都覺得渾身冒冷汗。

“趕緊卸車！快！”李連祥大喊道。說著，他隨手抄起一根鐵管，幾大步跑上前，把鐵管插在轱轆上，車子才停下，又一次化險為夷。

有過幾次經(jīng)歷后，工人對安全的理解像漆器上了一層又一層漆，外表看不出，卻有了重量，有了體積。可松懈心理還是像沒擰緊的螺絲，潛伏著不知道何時爆發(fā)的隱患。比如開氣停氣，在常規(guī)狀態(tài)下，每個橫班一般保持前后部、轉(zhuǎn)載，三條皮帶最多停送電達到154次，這是上限。時間長了，有人不在意這么簡單的事情，產(chǎn)生厭倦情緒，便偷工減料圖省事，干脆在離擴音電話較遠的地方喊幾嗓子，讓方便的人代為送電。表面上沒什么，實際上隱患很大。李連祥當(dāng)即嚴肅批評，責(zé)令糾正，并讓全體工友反思。

李連祥就這樣每天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地工作，主抓井下安全30年，沒出過一次事故。“但凡跟著我干的，30年沒有過輕重傷，這是我最驕傲的事。”李連祥說。

8小時以外

這年秋天，因為一直工作太忙抽不出空，準(zhǔn)備了好幾年看望姐姐的愿望總算實現(xiàn)，李連祥駕車回到新賓縣北四平鄉(xiāng)馮家村。

家里排行最小的李連祥，幾乎是在姐姐背上長大的，姐姐照顧他的所有生活。姐姐出嫁時，5歲的李連祥跟在身后，緊緊扯著姐姐的衣襟，差點哭斷了氣。姐姐不忍心丟下小弟不管，在代銷點買了雙黃膠鞋，就帶著他去了婆婆家。李連祥清楚記得，離姐姐家不遠，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地，春天一片油綠，夏天這些圍著太陽轉(zhuǎn)的葵花仰臉盛開，秋天它們低下頭沉思……這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村里人知道李連祥回來，紛紛來看他。東家讓去家里坐坐，西家要請吃飯，李連祥笑呵呵地答應(yīng)著。

晚飯后，李連祥和姐姐親熱地聊著，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放下電話，他不知道怎么和姐姐開口——一位工友的母親去世了，他必須趕回去。

“回吧。”姐姐說，“工作的事要緊，我這都挺好的，你放心吧?！甭犃T，李連祥一頭扎進黑夜，急匆匆往回趕。

途中，李連祥打了個電話：“苗哥，是我，連祥。王學(xué)寧的母親去世了，他現(xiàn)在最需要大家，我正從老家往回趕呢。你把人召集齊了，我們一起到王學(xué)寧家去?！?/p>

“王學(xué)寧現(xiàn)在都不在我們班了，誰還能愿意去……”苗哥語氣中顯露難色。

“一定要去！”李連祥強調(diào)：“你就說我說的，正因為他不在我們班了，我們才更要一個都不落地全去！”

當(dāng)全班26名工友齊刷刷地出現(xiàn)在王學(xué)寧面前時，這個40多歲的漢子熱淚雙流。他緊緊握住李連祥的手，哽咽著說：“連祥，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全班都來為我母親送上一程??！謝謝你，謝謝大家，我給你們鞠躬了！”

煤礦工人直率、豪放、仗義，一輩子在井下勞動，產(chǎn)品卻暢達天下。黑黑的煤塊，能放出耀眼的光輝。李連祥和工友近距離地以心交心，普通得就像一個煤塊和另一個煤塊，明亮得就像一盞礦燈和另一盞礦燈。他們之間的交情，是共同翻越工作難題的交情，是在“活躍的礦震帶上”同生死、共患難的過命交情。每個工友兄弟家里有幾口人，孩子多大，有沒有老人，李連祥一清二楚。工友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他都會第一時間到場。

2009年，老虎臺西棚戶區(qū)改造后新樓配戶，班里生活困難的幾名工友愁眉苦臉，眼見房子下來卻沒錢收拾。李連祥和班組成員商量，一起出錢、出力，幫助他們裝修。工友們終于圓了喬遷夢，大伙兒激動又開心，請李連祥喝“上樓酒”。不擅長喝酒的李連祥放開了量，借著酒勁，他摟著幾位工友淚流滿面，動情地說：“歸根結(jié)底，咱們是一家人哪！只有小家安頓了，才會讓礦上這個大家更平安興旺?！?/p>

所有遇見，都有因果；所有得失，都在自我。李連祥有個小本子，上邊詳細記錄著班組獎勵、工資的分配情況——哪天哪個班，誰加班了，誰早走了，誰晚來了，都記得清清楚楚，分配時一目了然，大家心服口服。有工友這樣贊揚：“跟李連祥在一起工作，似乎有個強大的磁場，我們死心塌地跟著他干，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困難，倍感踏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