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苗族歷史縫隙中的傳說與記憶

淳于步

文化是一個系統(tǒng)的體系，是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誕生出來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思維模式、生存態(tài)度、文化樣式等的聚合體，是人用具體的生活樣式演繹和放射出的內(nèi)在張力。雖然歷史不斷流變，但在不同的族群和民族中，仍會表現(xiàn)出與其根文化源頭上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苗族是中國古老的民族之一，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苗族先民最早生活在長江中下游和黃河下游的部分地區(qū)，是中華文明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5 000 多年前的涿鹿之戰(zhàn)，黃帝聯(lián)合炎帝打敗以蚩尤為首的包括苗族先民的九黎部落，使苗族退出中原。炎黃部落，在兼容了苗族文化后，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第一次文化騰飛，也使得許多中國傳統(tǒng)悟性和表意文化逐漸清晰和具象起來。然而，在此之前，中華民族的文化源頭就已經(jīng)存在。只不過由于還沒有文字，這些文化源頭的表述，都是以符號圖案的形式出現(xiàn)的。直到商周時代，這些符號的內(nèi)涵才用新的符號加上文字的解讀演繹出來。

苗族人口約900萬，其中絕大部分居住在貴州。苗族最鼎盛的時代是5 500年前的九黎部落時期，部落首領蚩尤統(tǒng)一了黃河中下游和淮河下游的 81個部落，成為當時中國最強大的部落聯(lián)盟。苗族的“苗”字意為以種植禾苗為生的民族，可見其與農(nóng)耕文化關系之緊密。許多研究證明，九黎部落擁有許多中國古代文明之“最”，比如是最早進入農(nóng)耕時代、最早發(fā)明金屬冶煉技術并使用金屬工具等的群體，這在《山海經(jīng)》中都可考證。苗族同胞在幾千年的遷徙中沒有忘記故土的一切，而是把這些古老符號繡在織物上，流傳至今。

每個古老的民族都有著自己文化的源頭，苗族也不例外。苗族的三大文化發(fā)端，不僅演繹了苗族以后的“生存模式”，也演繹了這個民族的習俗、工藝等“生活樣式”。在苗族的生產(chǎn)生活，特別是服飾紋樣中，這種文化源頭的符號性記憶無處不在。

苗族在漫長的發(fā)展歷史中一直傳承著古老的巫文化。遠古時代，對于日月星辰、風雨雷電、山崩地裂、洪水滔天、生老病死等自然現(xiàn)象，各個族群都有其獨特的表述方式，他們把這些現(xiàn)象以符號或紋飾的形式記錄在服飾紋樣中。苗族人喜歡把情感和生存機遇寄托在自然事物上，并加以符號化的釋放，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慰藉和支撐。他們認為萬事萬物皆有“靈魂”存在，如果對世間萬物加以崇敬，就會得到這些“靈魂”的接濟或護佑。

在丹寨白領苗地區(qū)廣泛流傳著一個苗族少女與“機機豆”的故事。相傳，一位身患重病的苗族少女由于不愿牽連家人，跑到了深山里。她饑餓難耐，就以一種叫“機機豆”的野菜為食，“機機豆”竟治好了她的病。后來，白領苗將“機機豆”的形狀繪制在背面、床單上，在婚嫁、祝壽、添丁等喜事上作為上等禮物贈送，借“機機豆”的“魔力”祛病強身。

苗族早在五六千年以前就進入了原始農(nóng)耕文明。由于當時的生產(chǎn)力非常低下，農(nóng)業(yè)收成全看“老天”的“臉色”。但是，睿智的苗族先民在沒有預警機制的情況下，通過對環(huán)境的細致觀察，發(fā)現(xiàn)每當有著細長軀體的生物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就會有大雨出現(xiàn)，莊稼就有了雨露滋潤，豐收就有希望。于是，他們把各種細長身子的生物繪制成“龍”紋，借助“龍”這一神靈祈求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對于苗族的起源，《苗族古歌》中有清晰的描述：蝴蝶媽媽從楓樹里出生，與水泡戀愛，生了12個蛋，然后死去。楓葉變成一對鳥，為蝴蝶孵蛋，生出了世間的各種生物和人類。其中，楓樹是苗族的“祖神”，蝴蝶是“生母”，鳥是“養(yǎng)母”（《山海經(jīng)》中也有苗族以鳥為圖騰的論述）。因此，在苗族許多支系中，這些紋樣就是祖先的標志，也是圖騰的標志。

隱藏于服飾中的審美意蘊

貴州苗族服飾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審美意蘊是獨特而豐富的。從總體上看，可分為象征性造型、隨意性造型、立體思維造型3大特性。這些特性既是苗族服飾自身審美理念的體現(xiàn)，也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審美理念的豐富。

象征是許多古老民族審美意愿表達的基礎模式，從少數(shù)民族所用的象征物和行為方式來看尤為突出。少數(shù)民族紋樣在感情表達方式上重含蓄，常以“以象寓境，以物寓意”的象征性手法，達到文化情感的傳達和審美藝術追求的契合。苗族也不例外，鳥、蝶、魚、蛙、龍等的紋樣造型就是如此。這些造型符號既是屬于意識形態(tài)范疇的“社會情感”和“社會心理”，又是借助于某一具體事物的外在特征，寄寓創(chuàng)作者某種深刻思想，或表達某種特殊意義的藝術手法。這種手法通過創(chuàng)作者對本體事物特征的突出描繪，會使藝術欣賞者產(chǎn)生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從而領悟到創(chuàng)作者所要表達的含義，有著藝術學與人類學的雙重象征意義。

貴州苗族的服飾紋樣雖然風格相似，但并不雷同。他們可以在同一個核心紋樣的周圍隨意增減元素，看似無規(guī)無矩，沒有章法，實則是在掌握高超技法后的隨心所欲，不僅是技法上的隨意，更是表意上的隨心。

夸張變形是苗族服飾隨心性造型最基本的手法與特征。在苗族的審美理念中，物體之象只是外象，“靈魂”才是本真。苗族人認為，只有通過抓住物體某一獨特的特征，并加以夸張變形，才能將其本真凸顯出來。因此，在對某一物體進行造型表現(xiàn)時，會出現(xiàn)不同于物體本身的造型。這種“由形破局”甚至顛覆的手法，讓人們通過重組對“形”的認知，獲得對“神”的感受。另外，“以滿為美，完美求全”是苗族隨心性造型藝術的一個顯著特點。

畫面往往不留空白，并且主次分明，繁而不亂。復合造型是苗族服飾紋樣隨心性造型的另一特點?；?、鳥、魚、蝶等動植物經(jīng)常復合在一起，舍去了物象單調(diào)的成分，使復合后的造型更加豐滿和多姿多彩。苗族的復合造型，不是毫無聯(lián)系的表面疊加，而是隨心而為，是基于內(nèi)在的文化需求和審美思維。如鳥和魚的復合表示祖先崇拜與生育繁衍崇拜，鳥、龍、藤蔓復合成生生不息的“萬”字紋，蝶紋和渦紋復合成表示陰陽和歸宗等。

立體思維是苗族傳承了千百年的審美思維方式和藝術造型觀。苗族婦女是秉承這種方式和觀念的審美群體，她們主要通過服飾上的刺繡和蠟染紋樣來傳達這種立體的思維方式。這種方式的特點在于不受時空和視覺經(jīng)驗的限制，既保留了早期人類混沌的整體思維特性，又與現(xiàn)代藝術的一些思維和表現(xiàn)方式有著較大的相似性。因此，苗族的許多服飾紋樣既有原始的美感，又富于現(xiàn)代藝術特征。比如水城縣陡箐鎮(zhèn)苗族服飾上蝶紋和魚紋的組合紋樣，是根據(jù)蝴蝶翅膀在空中、魚鰭在水中的每一個細微時間段的位置組合而成的。這種基于立體思維的表現(xiàn)手法，使得紋樣造型突破了一事一物的局限而富有延伸性，充滿了時間感、流動感和韻律感，有了四維空間的意味。

苗族“龍”文化

值得玩味的是，苗族雖然支系眾多，各個支系的圖騰也有所不同，如當今西部方言區(qū)竹子、蚩尤像; 中部方言區(qū)的飛鳥、蝴蝶、楓葉; 東部方言區(qū)的盤瓠等，沒有一個苗族支系圖騰是龍。但是，在很多苗族支系中都有關于龍的圖案和傳說，并把這些圖案以蠟染、刺繡等形式做成服飾和祭祀經(jīng)幡加以崇拜，并傳承了幾千年。

這里我們從已有研究文獻切入分析?！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顓項生驩頭，驩頭生苗民。苗民登姓，食肉。有山名曰章山?！逼湟鉃椋何覈鞑亢捅辈咳撕臀锞奂瘏^(qū)之外的地方，肥沃土地水域的北面，州域有人開發(fā)的地域，人們在州域覆蔽，稱作種植稻谷的民眾。善良失意的民眾生活在喧嘩的山頭，喧嘩的山頭產(chǎn)生種植稻谷的民眾，種田的人是一家家所居的民眾，受納山區(qū)周邊物資。有山稱為大材之山。

這些研究表明：苗族在中原大地上長期從事著以原始農(nóng)耕為基本生產(chǎn)生活模式的生活，他們是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那么，是不是意味著中國“龍”文化是苗族發(fā)明的呢？ 這里面可能只能意會了。

但在中原文化逐漸把“龍”神化并作為強大的漢族和統(tǒng)治者權力和地位象征的正統(tǒng)文化里，我們實在難以找到基于人類學的起點支撐。反觀苗族，在西南偏遠的深溝險壑里，仍然保留著對“龍”的祭祀。這個祭祀儀式的隆重程度，僅次于苗族的 12 年祭祖大典——鼓藏節(jié)對龍的祭祀。主要流行于雷公山周圍和清水江沿岸的中部方言區(qū)，以及雷公山和月亮山交界的都柳江部分地區(qū)。主要有兩種：一種就叫招龍節(jié)，苗語叫“dongx vongx”，“招龍”是苗族人民為某一位族群或家族的長者所延續(xù)的后代，招來或祈求得到“龍”的靈魂護佑，進行招龍。這種招龍比較隨機，只要家族的后輩許愿，就可以進行。有的苗寨招山龍，有的招水龍，有的招天龍。苗族同胞把龍視為興風降雨的神靈，作為消災免難，祈禱來年吉祥如意，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幸福安康，發(fā)富發(fā)貴之要意。

另一種叫“延仙丹”，苗語為“yangl dliangb dab”，是鼓藏節(jié)中間一個比較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一些苗族支系也把它叫招龍。這個“龍” 不僅僅是風調(diào)雨順的“龍”，而且還有人類傳承的“根”之意，即是招回強健有力的生育繁衍的“龍”，它是古老男性生殖崇拜的一種文化延續(xù)。儀式地點與風調(diào)雨順的招龍地重疊，只是祭詞不一樣。在返回村寨的路中要設置兩塊木板叫“接子橋”。

貴州苗族服飾作為苗族歷史和文化的主要載體，承載著極為深厚的文化意蘊和審美價值。它通過苗族人民千百年的代代傳承保存下來，成為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一方面，我們有責任將其一代代傳承下去;另一方面，我們應加強對它的研究和發(fā)掘，使其在新時代激發(fā)出新的文化意義和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