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輕輕地三聲叩門。孟小白隔著門問,看過《斗羅大陸》沒?門外的人顯然愣了下,繼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看,看過。是個男聲,聲音好聽。孟小白通過門上的小窗,能看見淺灰色的工裝和黑色的標志,身材適中,不胖不瘦。看過多少?孟小白又問。電視劇、動漫都看過,對方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現(xiàn)在更新到第幾集了?孟小白緊追不舍。外面沒了動靜,墻上的影子靜止不動。記不清了,對方這次沒結(jié)巴,果斷地說。一百四十六集了,記住。孟小白打開門,接過對方手里的蛋糕。一股陌生的氣息鉆進鼻孔,是個年輕的男人,風塵仆仆的。這是孟小白一年來離群索居練就的本領(lǐng),不用看臉,聞味道就能判斷出對方的年齡、段位。就像這位,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有著良好的教養(yǎng),講究衛(wèi)生,不善交際……孟小白抬頭,果然看見一張清俊的臉孔,有些靦腆,目光真誠。好了,你可以走了。孟小白拍了下蛋糕,準備關(guān)門,又叫住對方,這兒的蛋糕都是你送的嗎?是的,對方點頭,急匆匆地走了。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那風和塵的味道也消失了。
孟小白不過生日,她在網(wǎng)上看見蛋糕打折,忍不住訂了一個。她的生日從來沒有蛋糕,她父母也從未真正給她過過生日,頂多給她幾十塊錢,或者打個電話。他們忙,做小本生意的,對性價比要求特別高,蛋糕華而不實,不如換成別的更劃算。
孟小白邊拆蛋糕,邊在心里琢磨,吃完,終于明白了,這個人的氣質(zhì)很像《斗羅大陸》里玉小剛的侄子玉天恒,憂郁、清秀、話不多。她拿出自己畫的構(gòu)思圖,這是她最近構(gòu)建的一個世界,叫“羽·閣”,里面有三個主要人物,羽、棲、閣。羽是男人,拿著一支簫,凈身出戶浪跡天涯的樣子,簫里藏著刀傷的歲月。棲,看不清臉孔,但是一種詭異的氣息撲面而來。閣是女人,手持一片落葉,似一個走失的影子,身后,寒鴉數(shù)點,如影隨形。他們分別是靠聲、光、色,成為這個世上的強者。孟小白看《斗羅大陸》看得癡迷,就模仿構(gòu)建了一個虛擬的世界。當然,她的想象力和唐家三少沒法比,她就是自己玩玩。每當夜深人靜,她的頭疼病就會犯,針扎一樣,細碎地布滿整個大腦。有時她坐起來,手捧著頭,期待著像宮縮一樣的陣痛快點過去。有時,她會穿好衣服站到陽臺上,看樓下沉寂幽暗的小區(qū)。她住三樓,窗口有棵巨大的泡桐樹,花開的時候,紫色的泡桐花在月光下,瑩亮如遠古的星辰。她站在星空下想著心事。畢業(yè)快兩年了,她一共上了八個月的班。畢業(yè)的時候,她是幸運的,被一家大型機械廠錄用,也是那批面試的十幾個人里唯一被錄用的。她分到了技術(shù)科,科長是個快退休的老頭,溫和慈悲,也很照顧她。她當時一心想考研,不忙的時候就拿出書來學習。可這不知被哪位領(lǐng)導知道了,說她不一心撲在工作上,遲早留不住。在實習期快滿的時候,以實習不合格為由,她沒被錄用。就這樣,她離開了那家工廠。她沒有氣餒,決定投奔男友杜撰。杜撰學的是金融,畢業(yè)后考入一家銀行,算是歸路比較好的。她在男友的城市里找了份代教的工作,她有教師資格證。她想,就這樣吧,雖然離家一千多里,但家里還有個弟弟。投奔男友的孟小白,以為就可以這樣過一生了,然而,她想錯了。杜撰還有個隱藏的女友,比她先一步來到這個城市,在這個模板一樣的故事里,孟小白被淘汰出局。一個雨夜,她拖著厚重的行李箱,通過安檢,通過長長的通道,踏上火車回來了。
回來后的孟小白莫名其妙地患上了頭疼,疼得她云里霧里,鄭州、北京的各大醫(yī)院都去過了,可還是沒治好。一天夜里,孟小白被爭吵聲驚醒,母親又在為參加同學聚會要買的衣服和父親吵了起來,他們已經(jīng)吵了一個星期了。母親賣菜,父親賣水果,他們不怕吵??墒撬麄兂沉艘粋€星期后,衣服還是沒有買,最后,母親是穿著舊衣服去的,回來后,又哭了整整一個星期。她想,母親真是想不開,好衣服是給別人看的,你那么介意干嗎,況且,過后誰還會管這些,再次聚會又是三十年后,還不知道會是怎樣。可母親又把十年前的老賬翻了出來,繼續(xù)跟父親吵。孟小白堵住耳朵,母親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她說,媽,你不要再哭了,等我以后給你買。母親抬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說。孟小白知道母親的意思。在家里,不僅父母之間冷漠,父母與孩子之間也是冷漠的,只有上初中的弟弟和她比較親。那次以后,姐弟倆就把爺爺奶奶留下的老房子收拾了一下,孟小白搬了過去,一個人一直到現(xiàn)在。
隔壁鄰居家有人敲門,孟小白聞到了一股風和塵的氣息。是玉天恒,也就是那個送蛋糕的。是你嗎?孟小白打開門上的小窗。是的,門外有人回答,有腳步聲原地打轉(zhuǎn),他們家沒有人嗎?我不知道,孟小白說。她心里突然有些傷感,莫名其妙的,好像就是因為這清新的風和塵吧。我給他們打電話了,說有人啊。那你再敲敲。敲門聲再次響起,還是輕輕地扣三下。隔壁仍然沒有人開門。孟小白說,要不,放我這里?我轉(zhuǎn)給他們。不行,我們的服務是要送到顧客手里的。過了會兒,他又說,謝謝。孟小白沒有離開門口,她的長卷發(fā)剛洗過,蓬松在身后,她現(xiàn)在真瘦啊,她看著門邊鏡子里的自己,都有些不敢認了。你叫什么名字?門外好一陣兒沒有動靜,孟小白忍不住問。蘇飛。蘇飛,你過來,孟小白說。腳步聲走了過來。孟小白將自己畫的《羽·閣》結(jié)構(gòu)圖,從小窗遞了出去,你看看。蘇飛接過,停頓了幾秒認真地說,是你畫的嗎?你想創(chuàng)作一部文學作品嗎?只是畫著玩的,孟小白有些不好意思。挺好的,蘇飛說。有人上樓,隔壁鄰居回來了,孟小白聽見他們交接完,忙說,蘇飛,你拿走看看,幫我想想。她說得很真誠。她太需要一個人和她討論了。蘇飛說,好,我也是學畫畫的。你呢,學的什么?理工。孟小白有些黯然,好像是覺得他們學的專業(yè)相差太遠。
晚上的時候,弟弟來了,他給孟小白送來了母親賣剩下的菜和父親賣剩下的水果。他們不缺這個。弟弟每星期來一次,送夠一個星期吃的,有時還會買一袋她最愛吃的驢打滾??擅闲“壮缘迷絹碓缴倭?,她手臂上的血管觸目驚心。弟弟說,父母又吵架了。他們的攤位總是被人擠兌,他們想把她嫁給楊經(jīng)理的兒子,楊經(jīng)理答應給他們最好的攤位,還有房子和車。孟小白冷笑,楊經(jīng)理的兒子現(xiàn)在在干什么?弟弟說,在酒店,被打折的腿好了,又開始開車了。孟小白又冷笑,現(xiàn)在的社會還有強買強賣的嗎?弟弟說,爸媽就是這樣說的。姐弟倆黯然地坐了會兒,孟小白催弟弟回去學習。弟弟走的時候,握了下拳頭,說,姐,你一定要堅持住。聲音像受傷的食草動物。這個初二的男生,長得也很瘦小。孟小白點頭,她想對弟弟笑一下,可是,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jīng)不會笑了。弟弟走后,孟小白心里一片冰涼。月光是銀色的,小區(qū)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葳蕤而安靜。頭又開始疼了,孟小白在月光下打開《羽·閣》。蘇飛走后,孟小白又畫了一幅,和原來的幾乎一模一樣。他不會忘了這件事吧?孟小白問自己。這是個螺旋上升的世界,人的思維有多重空間,寶塔一樣,每個空間對應不同的智商和潛力。在這里,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獨特的本領(lǐng),它們可以幻化出潛意識里的東西。還有許多新生事物,比如風,不但聲音深邃,連顏色都是可變的。再比如花,不再嬌艷,每瓣都是一種暗器,甚至都有了情感、善惡、喜好。還有月光,不再溫柔,而是殺機重重,一股戾氣。她感覺她筆下的羽越來越像蘇飛,只是換了不同的裝束,而她自己也有了閣的影子。她還沒有想好其他的。這該是個怎樣的世界呢?這個世界里也會有愛恨、別離、痛苦嗎?
頭不疼的時候,孟小白就看書,繼續(xù)她的考研之路。
一天,孟小白正被頭疼折磨得欲跳樓時,杜撰的電話來了,彼時,窗外風雨大作,窗口的泡桐花被吹得七零八落。這個外表長得很客氣的男生,在“潛水”了一年之后,突然冒了出來。孟小白看著自己瘦骨嶙峋的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了。杜撰在電話里說,三天后他會抵達白城,約她吃個飯。吃你個頭啊。孟小白想罵他,可沒有力氣。她捧著頭,斜倚在破舊的陽臺窗戶上,聽著窗外的風聲雨聲。都分手了,還吃什么飯?她艱難地說。小白,我就是想見見你,你還好嗎?聲音透過風雨折損了大半,聽起來磁性而深情。那就見吧,她慢慢地說。過了好久,頭依舊疼,窗外風聲小了些,雨依舊濃烈。她看見天色開始轉(zhuǎn)白,她知道,又一個漫長的夜晚過去了。
杜撰說,他選了一個離她近一點的飯店。孟小白出門的時候,差點忘了帶鑰匙,這是她三個月又五天后,再次踏出家門。不覺間,又過了一個季節(jié)。孟小白用手遮擋住秋日的陽光,她有些不太適應陽光了。她看見泡桐花又落了,樹葉也開始變黃,那條她走過無數(shù)次的小路,似乎無法承受生活之重,變得越來越窄了。杜撰胖了些,似乎也變矮了些。當面色蒼白的孟小白站到杜撰面前時,他明顯吃了一驚,眼里閃過一絲倥傯的光。他的嘴角揚起,不知是想笑,還是想表達點什么。孟小白坐下,淡淡地說,來這里有事嗎?這個城市好像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了。杜撰尷尬地笑笑,讓孟小白點菜,說,你怎么這么瘦?才一年多的時間……孟小白沒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想起離開前的一天,她給杜撰打電話,杜撰說不去送她了,要分就分個徹底吧。他還說,孟小白,以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孟小白點了一桌子菜,杜撰說,聽說你病了,是真的嗎?聲音陰郁而寒涼,像野生的。孟小白看了他一眼,說,真的。那,我們,還有可能嗎?他說得很慢。孟小白想笑,但沒笑出來。她暗想,這個花心大蘿卜可真花呀。讀大學時,他就有過好幾任女友,直到快畢業(yè)時,才選中孟小白,孟小白的前輩們大概都看出了他的真身,都自動退出了,只有她像撿了個寶一樣高興。她不會相信他,就像不會相信時間會倒流一樣。孟小白說,怎么,你的這個又散了?杜撰沉思了一下,嘴角上翹,露出一個微笑,不得不承認,很迷人。性格不合,沒辦法。微笑變成了苦笑,轉(zhuǎn)而又無限深情地說,小白,我們重新開始好嗎?孟小白坐直身子,她吃飽了。她看著滿桌子的菜,有點惋惜。杜撰,如果一個大西瓜被你踩碎了,是因為你喜歡吃甜瓜了?,F(xiàn)在甜瓜不好吃了,你轉(zhuǎn)身還想吃大西瓜,你覺得可以嗎?
回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孟小白轉(zhuǎn)到自己的窗戶下面。泡桐花落了一地,她撿起幾朵,抬頭仰望著自己的窗口。她心頭突然一酸,仿佛看見了自己穿著純白色的襯衣,站在窗口,癡癡地望著落日或星辰。她在想什么?孟小白問著樓上的“自己”。夕陽紅彤彤的,不肯墜落,有風吹來,悠悠的,自帶一股俠氣。她想起臨走時杜撰說的話,我不會放棄的。一如他從前說過的無數(shù)次。
這都是上個月的事了。這幾天,孟小白一直在聽著門外的動靜,三天了,蘇飛沒有來。孟小白突然醒悟,沒有人要蛋糕,蘇飛會特意來嗎?他有時間嗎?孟小白找出網(wǎng)頁,又在那家訂了塊蛋糕,約定時間是下午五點送到。四點半的時候,蘇飛打來電話,說,如果不急他就先送別人的,最后送孟小白的。他說《羽·閣》他看了,可以和她聊聊。他說大概六點多就能送完,今天的任務不多。在這一個多小時里,孟小白把家里又整理了一遍。這個房子很破舊,孟小白搬來的時候,貼了層壁紙。她將《羽·閣》放在茶幾上,上面的三個人物飄逸出塵??墒菞?,她不知道該把他畫成什么樣的人,他神秘得像個夜行人,她就干脆給他戴了張面具。還有,對這個全新世界的背景她還沒有想好,不知道蘇飛怎么想。她有點餓了。六點的時候,她站在門口,等著蘇飛的到來。她感覺腳步聲隨時都會響起。
六點一刻,蘇飛敲門,孟小白打開小窗,風和塵的味道又流了進來。蘇飛說,抱歉,來晚了,在修路。孟小白讓他進屋。屋子很小,開著窗,深秋的傍晚,能聽見最后的泡桐花落地的聲音。還有落葉,被風卷起,像鳥在遷徙。蘇飛站在門口,孟小白接過蛋糕,打開,準備吃了,蘇飛還是站在那里,他有些拘束。一起吃吧,孟小白說。她盡量把聲音放輕。一年多不與人打交道,她的聲音變得蒼白而生硬。我不餓。蘇飛說著,從包里掏出那幅圖。這個,我想了想,你先吃吧,吃完了我們再說。孟小白將蛋糕切成好幾塊,推給蘇飛一塊。蘇飛沒吃,他很有耐心地看著孟小白吃了一塊,又吃了一塊。你的飯量挺好啊,蘇飛突然說。大概他看出來這么好的飯量和孟小白的瘦不太相符。一天沒吃飯了,孟小白說。又問,你是做什么的?你不會一開始就送蛋糕吧?從第一次見面,孟小白就想問這個問題。我是畫畫的,蘇飛說,我送蛋糕才一個月。果然不出所料。孟小白說,那你為什么不畫畫了?她用叉子叉了塊蛋糕,半舉著,等著蘇飛回答。說到畫畫,蘇飛似乎放松了,他說他的老師上個月突然去世了,師母將老師的畫室出租,所有的畫作不知去向,連同他那幅沒有完成的《重構(gòu)》?!吨貥?gòu)》?什么意思?孟小白說。就是重新構(gòu)建一個世界。不是現(xiàn)代,不是古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孟小白停了下來,直愣愣地看著蘇飛,那把它變成“羽·閣”的世界不好嗎?我還沒有找到這個世界的背景。我也是這樣想的,蘇飛有些興奮地說。
夕陽落在窗口,圓圓的,亮得似要淹沒紅塵。孟小白發(fā)現(xiàn),在黃昏即將消逝的這一刻,夕陽總是這樣跋扈地亮。蘇飛一直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圖,突然迎著光抬起頭,你知道嗎?我的《重構(gòu)》是在一個酒店里開始的。那家酒店臨湖,能看見水鳥,傍晚,湖面就變成一種冰魄的藍,當?shù)厝私小八劳鏊{”……我的夢想,就是將來也像我的老師一樣開間畫室……蘇飛話多了起來,夢想聽起來也挺遠大。開畫室能養(yǎng)活自己嗎?孟小白問。本來她想問,開畫室能養(yǎng)活一家子嗎?臨時又改了。蘇飛看了她一眼,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知道。氣氛有些冷,孟小白吃飽了,她看著蘇飛說,你能將《重構(gòu)》復原嗎?我是說再畫出來??梢缘?,蘇飛毫不猶豫地回答。
孟小白收好蛋糕。她吃了不到五分之一。他坐下來,他們開始討論《羽·閣》。燈光有些暗,孟小白心里突然一動,對著戴著面具的棲久久無言。她起身走到窗戶前,愣愣地看著窗外。她想起母親給她打的電話。母親說,攤位位置不好,誰會去買菜?都快交不起水電費了。她還說,你弟弟上學,你不上班還要吃藥,楊經(jīng)理答應你們結(jié)婚,什么活都不用你干……他兒子喜歡你,你也只有這點資本,長得好看些……孟小白認真地聽著,其實,她也沒花父母的錢,她給網(wǎng)站寫精短小文、心靈雞湯,還給一個當?shù)仉s志寫固定專欄,她能養(yǎng)活自己。她蜷縮在電腦椅里,感覺自己像只軟體動物。這張電腦椅是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別人只能坐下,她卻能將整個身子蜷縮在里面。那晚,她就在椅子上睡了一夜。孟小白離開窗戶,有些哽咽地問蘇飛,這個人,他是誰?你知道嗎?她指著棲。蘇飛看著孟小白,露出驚訝的表情。不知道,他說,眼睛像沐著風。他應該是個神,來拯救生靈的,對不對?孟小白搖了搖頭,又指著羽。羽的衣袂在飄,冷冷的眸子安靜地看著孟小白。蘇飛說,羽應該是軒轅山上的一只鳥,喜吹簫,為人灑脫。軒轅山下有茂密的竹林,羽伐竹為簫。幽冥的竹林,層疊的月光,簫聲由遠及近,清冷、華麗、決絕。當然了,最好是斑竹,音色好,亮而不噪,柔而不虛,響而不空,手感還極好。他還有點偏頭疼,孟小白突然說,聲音僵硬,臉也僵硬。蘇飛愣了下,臉色有瞬間的錯愕。孟小白想,他不會把我當成神經(jīng)病吧?孟小白趕緊說,那閣呢?她是個怎樣的女子?她聲音暗下去,雙手抱住膝蓋,長發(fā)滑落,遮住半張臉。蘇飛的聲音透過長發(fā)傳到孟小白的耳朵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閣是帝都山上埋藏的一塊玉石,山很荒涼,寸草不生,但大自然的五光十色,讓這塊玉石變成了一個奇絕的女子。她善變,心思還玲瓏。蘇飛說完,孟小白還沉浸在畫里。她想象著閣的樣子。還有羽,蘇飛補充說,他或許還喜歡畫畫。好了,就這些了。蘇飛站起身,等我把《重構(gòu)》畫好了,我們再來討論。孟小白合上畫,有些不舍,說,我去給你倒杯水。孟小白去倒水時,蘇飛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他沒有喝水。此后,孟小白經(jīng)常拿起那只杯子,想象著他們第一次、第二次見面的樣子,想象著蘇飛說話的樣子,還有風和塵土的味道。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冬至那天,父母離婚了。天氣有些冷,枝丫上的枯葉早已落盡,天地變得更加廣闊。父母沒有通知她,辦完離婚手續(xù)后,給她打了個電話,然后平靜地分了家。父親離開,母親和弟弟留在家里。那天,在她經(jīng)過一次漫長的頭疼之后,弟弟來了。天已經(jīng)黑了,弟弟穿了件厚棉衣。孟小白給他煮了碗面,他給孟小白帶來了驢打滾。吃飯的時候,孟小白問他,學習還好吧?還好。弟弟本來話就不多,現(xiàn)在就更少了。他只顧埋頭吃飯,吃得汗都流出來了。孟小白說,你慢點吃,中午在學校吃飯不要省,要吃飽。弟弟點頭。過了會兒,弟弟說,姐,我給你買了件衣服。他拿出衣服,原來他把衣服藏在了自己的衣服里面。你哪兒來的錢?孟小白問。問這話的時候,孟小白其實心里清楚,他的錢還不是從飯費里省出來的。父母給弟弟生活費的時候,都是打聽又打聽,不肯多給一分錢,說是男孩子錢多了會學壞。姐,你試試。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孟小白打開衣服,是一件淡色的裙子。她看了眼窗外,星月還是那樣永恒,可是,弟弟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了。她換好衣服,說,好看,姐喜歡。弟弟說,姐,等明年的時候再穿,現(xiàn)在半價。孟小白說,好。她在弟弟面前轉(zhuǎn)了一圈,說,你看這料子多好,多值啊。弟弟眼里有了笑意。吃完飯要走了,孟小白送他到門口,你要好好學習,知道嗎?其實,她很想問一下,父母離婚了,你心里難受嗎?她忍住了。冬天已經(jīng)夠冷的了,不是嗎?聽說父母離婚后,攤位也分開了,不再是一步之遙,而是一個在最南,一個在最北,她想,父母也許很久都不會再見一面了吧。沒幾天,弟弟也住校了。這個家,就這樣四分五裂了。
杜撰真的來電話了,孟小白正在洗衣服。她沒用洗衣機,而是一點一點地手洗。她剛和自己下了盤五子棋。她經(jīng)常和自己下棋,頭疼的時候,她就和自己下,取名叫“入戲太深”,好抵御無孔不入的頭疼。有一段時間,她就特別想眼前能出現(xiàn)個黑洞,讓她一頭栽進去,再也不出來。杜撰在電話里說,我去找你吧?孟小白很想問他為什么,但她知道無論你問他什么,他都能理直氣壯回答出來。孟小白就直接說了,不用了,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掛完電話,她又有些擔心,杜撰不會真的來吧?她洗著洗著,突然停下來,擦干凈手,在正寫的情感專欄下面又加了一句:沒有什么是不離不棄的,不要慌不擇路,要善待自己,才能抵御圖窮匕見時的緊張和冷酷。
杜撰真的來了。孟小白有些不知所措。杜撰站在門外。透過小窗,孟小白看見他好像瘦了,手里夾著煙,一副頹廢的樣子。她又想起蘇飛,想起風和塵的味道,還有《羽·閣》。這一刻,她特別想揭開棲的面具,看一看他到底長什么樣。孟小白猶豫著,習慣性地看了眼窗外,窗外昏黃得像一壺老酒,風似悲歌傳來。杜撰進來了,并且還在這里住了三天。三天里,他都是安安靜靜的,像換了一個人。孟小白做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遠處,像在修復他的傷口。他也給孟小白做飯,她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孟小白頭疼的時候,他就抱著她,把她的頭抵在自己的胸口上,一遍遍地問她,還疼嗎?每每這時,孟小白就一陣恍惚,像陷進一個嘈嘈切切的夢里。
杜撰走的那天下午,一個在南方打工的同學來電話,說她剛得知孟小白的情況,建議她來南方,南方機會多,空氣濕潤,也不冷,換換環(huán)境,對她的頭疼病會有好處。她說看情況吧,有可能真的去了。那個同學是她的大學室友,和她關(guān)系很好。
也是在那個下午,楊經(jīng)理的兒子訂婚了,這個消息是母親告訴她的。母親在電話里唉聲嘆氣,像失去了珍寶一樣。她說,人家在市里最大的酒店辦的訂婚宴,排場可大呢,結(jié)婚的時候還不知會怎么樣呢。孟小白在心里說,會怎么樣?難道還會請個神仙來主婚嗎?母親又說,雖然那姑娘長得沒孟小白好,但人家不頭疼……言外之意,是孟小白沒認清自己,錯失了良機。孟小白沒說話,認真地聽完母親的每句嘮叨。
外面真的冷了,隔著玻璃都能感到步步逼近的冷意。天昏昏沉沉的,看起來就要下雪了。孟小白在窗前站了整整一個下午,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癡癡地看著遠處。夜色來了,小區(qū)里零星的燈光,讓她很想做一場夢。這幾天,頭疼換到了后半夜,她不定時地從夢中疼醒。沒辦法,她找了塊長長的布條,頭疼的時候,就把頭一圈圈地纏起來。
蘇飛好久沒有消息了,她幾乎忘了這個人。也許他不會再來了。她想,這件事對于他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不再來了,她也要將《羽·閣》構(gòu)建下去。她打開《羽·閣》,認真地看著,《羽·閣》現(xiàn)在復雜得像人體靜脈圖。她又構(gòu)思了好幾個人物,這些人物都有自己獨特的能力。孟小白一直無法想出這個世界的真正樣子,也許在她的潛意識里,也在等蘇飛的《重構(gòu)》吧。
蘇飛還是來了。距上次見面整整兩個月后,風和塵的味道又出現(xiàn)在了門口。已經(jīng)是深冬了。風和塵的味道里,又多了些冰雪的冷冽。蘇飛風塵仆仆的。孟小白看著他,竟無言以對。我去了外地。蘇飛說著拍落身上的雪花,真摯地笑笑,讓你久等了。孟小白心口突然一動,有股深色的悲傷緩緩溢了出來。她看著蘇飛。蘇飛從包里取出《重構(gòu)》,徐徐打開,他動作很慢,像在打開一道心門。蘇飛的手指勻稱修長,是一雙適合畫畫的手。孟小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幅畫,她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了這里。她看著《重構(gòu)》和《羽·閣》在她眼前,慢慢地,慢慢地,融合在了一起,發(fā)出令人止步的光芒。這幅主色調(diào)為淺灰色的畫,憂郁、陰冷、孤傲。她久久凝視著它。蘇飛站在她面前,一動不動,過了好久才說,就是這個樣子,是不是不好?。亢芎?,孟小白說。她手指在畫上輕輕劃過,這是你畫的嗎?是的,蘇飛說,我又回到了那家賓館,那個房間,有水鳥,有湖……下的功夫挺大的,孟小白說。蘇飛笑笑,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也是老師最滿意的。我還想用它出名呢。當然,最后一句,蘇飛是開著玩笑說的。孟小白點了點頭,將《羽·閣》和《重構(gòu)》放在一起,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羽,最后可能死了;閣,她離開了;棲,他應該是不知去向,再不會被人提起。這就是他們的——結(jié)局。不是的,蘇飛搶著說,羽不可能死,他愛上了閣,他要為閣而活著。孟小白笑了,笑聲很大。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很詭異地笑著。
整個冬天,孟小白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將蘇飛的《重構(gòu)》復原,完整地和《羽·閣》融在一起,變成一個篤定的整體。她的記憶力驚人?;蛟S,她真的會建立起一個像《斗羅大陸》那樣的世界。
蘇飛沒有再來。有時,特別是頭疼襲來,孟小白就會忘了蘇飛,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蘇飛這個人。杜撰偶爾來個電話,最近一次,是告訴她,他的前女友又回心轉(zhuǎn)意了,他只能祝福孟小白了,畢竟他愛她更多一些。孟小白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任前女友,但這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春天的時候,孟小白將《羽·閣》全部構(gòu)思好了,她頭疼的次數(shù)也減少了。一天,她將《羽·閣》的結(jié)構(gòu)圖仔細折好,放在一個袋子里,連同她寫下的那些文字。在這之前,她曾在百度上搜索過《重構(gòu)》,沒有這幅畫。也搜索過“蘇飛”,沒有這個人。有重名的,但都不是他。孟小白將《羽·閣》改了好幾個結(jié)尾,每個結(jié)尾的最后都是意外里的意外。她覺得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孟小白決定離開了。她訂了張火車票,剪掉飄飄長發(fā),換成了干凈利落的短發(fā)。南方機會多,她想去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