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周夢蝶:無盡在
一
痖弦半彎下腰,用右臂緊摟周夢蝶。周夢蝶戴著絨線帽子,坐在藤椅上,左手也緊緊抓著痖弦臂膀。兩個人一同面對鏡頭,身后是狹小的窗子。樹木濃蔭,使窗子明亮一半??看皶郎希瑪[有硯臺、毛筆、一疊紙。兩個小書架立在墻角,那就是周夢蝶所言“孤獨國”的邊境線?
痖弦:“這些天老是縈記夢公,見了,就心安了?!?/p>
周夢蝶:“別縈記。我也算行到水窮處了,水還在,窮還在?!?/p>
兩個人都嘿嘿嘿嘿笑,有些苦澀。
痖弦:“最近回南陽,家鄉(xiāng)人稀罕您、念叨您,盼您回老家走走看看。”
周夢蝶:“你寫過‘死去的人不再東張西望,我是將死未死之人,還能東張西望?”
痖弦:“能,咱倆一起回老家東張西望?!?/p>
兩個人又嘿嘿嘿嘿笑。窗外沙沙沙沙有了聲響。
周夢蝶抬頭看看暗下來的窗子:“又夢僧雨了,天擦黑了,回去路上當心?!?/p>
痖弦:“放心,又不是寥天地里。咱倆一起去吃碗芝麻葉面條,就回去——我看見一家河南餐館?!?/p>
周夢蝶點點頭,沒吭聲,木雕一般。
面對痖弦與周夢蝶的一張黑白合影照,我猜想著,寫下這一場景和對話。是虛構的,也是真實的。類似于周夢蝶夢中的蝴蝶,是虛構的,也是真實的,足可以安慰一世。我,一個中原后生,試圖以想象來到兩個同鄉(xiāng)前賢相聚晤談的現(xiàn)場。周夢蝶寓所外,新店溪奔流,像周夢蝶故鄉(xiāng)淅川縣境內的丹江,日夜奔流。
“千山外,一輪斜月孤明。誰是相識而猶未誕生的那再來的人呢?”周夢蝶這樣問。
先生,我有資格回答“我就是您相識而晚生的那再來的人”嗎?
二
南陽在同一時期為現(xiàn)代中國貢獻出周夢蝶、痖弦兩位重要詩人,是一個奇跡。我以為原因有二。
一是離亂。一九四八年,二十八歲的周起述在武漢改名“周夢蝶”,越海而去,在臺灣軍隊中服役。因身體瘦弱退伍,周夢蝶做過茶館雇員、守墓人。從一九五九年起,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門口擺書攤謀生,擺了二十一年。書攤高三尺七寸,寬二尺五寸,最多可放四百二十一本書——這就是他詩中吟誦的“孤獨國”。晚上收攤,走出孤獨國,就在旁邊茶葉店內打地鋪過夜。每天掙夠三十臺幣,能維持最低水準的生活,足以思考、讀書、寫作、坐禪。把街頭而非寺廟作為禪修之地,多么難,就多么動人?!皯n喜心忘便是禪”,心忘憂喜,多么難,就多么必要。就寫詩,參禪度己。與痖弦稍微熱鬧的處境相比,周夢蝶的孤寒更濃重了幾分。
二是故鄉(xiāng)。南陽屬于楚漢文化沖突交匯處。丹江下,就是屈原《國殤》所言古戰(zhàn)場,也暗藏歐陽修幼年借居讀書的龍巢寺。漢代后,南陽成為重要都城,士子輩出。歷次改朝換代,長安、洛陽、開封的世家男女,紛紛來這一角盆地避難求生。周夢蝶或者說周起述就讀的開封師范學校,在抗戰(zhàn)期間自開封搬遷至伏牛山中,也影響了南陽文脈的賡續(xù)壯大。南陽話,似俗實雅,大約是宮廷書面語流落在民間而不自知。周夢蝶、痖弦面對面,自然說南陽話。其中,“縈記”,縈繞于內心的掛記;“稀罕”,因稀無、罕見而喜愛;“念叨”,想念一個人就會嘮嘮叨叨;“夢僧雨”,細雨,像一個僧人夢見的雨,或者說可供夢見僧人和香火的一種雨;“天擦黑”,天空被擦抹上一層黑色,就是傍晚了;“寥天地”,寥廓野外……
時間性的流逝與空間性的剝奪,是造就一個詩人的隱秘原理。一張紙像一葉舟,載著喪失故鄉(xiāng)的游蕩者,沉浮不定。而筆,像壓艙石,去避免一個人的覆滅。周夢蝶與小他十二歲的痖弦,越江渡海,因喪失南陽盆地而成就詩名,勢所必然。
痖弦能說字正腔圓的國語、流暢的英語。周夢蝶則無論何時何地只說南陽土話。一口蒸騰著土腥氣的鄉(xiāng)音,狷介、孤絕如其性情。用土話保護與故土的隱秘關系和私人記憶?他隨身裝著紙條、筆。對方若聽不懂南陽話,就掏出紙筆寫出來,輔助說明語意。選擇難懂的土語,就是選擇一條難懂的土路。在一條冷僻的土路上,才會有三兩蝴蝶,從路那一端荒草間飛來,從莊子時代飛來,讓一個孤寂的人喜悅萬千。
土話、蝴蝶和筆,支持周夢蝶把異鄉(xiāng)的生活過下去。
三
當年離開大陸,周夢蝶已結婚生子。后來,母親、妻、兩子相繼在眺望與絕望中死去。
與圓融、豁達、當過演員和電臺臺長的痖弦相比,周夢蝶羞澀孤單,與人相處時沉默寡言。和女子聊天時表情愉快起來,會用詩意的話,緩慢贊美女子的衣著風致。喜歡參加婚禮,有鮮艷女子可看、可贊美,僅僅是小心翼翼看、小心翼翼贊美而已,不逾規(guī)矩。一個瘦弱得像一陣涼風的男子,在婚禮和女子們的美好中,緩解孤窮。
周夢蝶寓所里有一個鐵盒子,裝滿女子的照片、信件、卡片。如果有來客追問其情事,他就把鐵盒子拿出來,翻檢著,沉默著。再追問:“愛過誰,愛到什么程度?”周夢蝶就笑著、嘆息著:“我理想中的愛人嘛,是觀音啊。”
書攤邊,常有漂亮女子圍著,傾訴煩難。周夢蝶就用南陽話慢慢寬解,語調溫暖。女子臉色明媚起來,類似于云過雨收?!澳菚r,我讀輔仁大學,在重慶南路下車后,總繞路去明星咖啡館買糕點,站在騎樓下吃,為的是偷看那些圍在周公書攤旁邊的女孩子。”以周夢蝶為主人公的紀錄片《化城再來人》導演陳傳興,回憶早年“偷看”場景時,笑了。
在這一紀錄片中,臺北明星咖啡館內,周夢蝶坐在曾經與一個女子相會時所坐的老位置上,懷念著,吟誦著:“若欲相見,只須于悄無人處呼名,乃至/只須于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然后,哭了,像孩子一樣哭了。坐在上海的一個小客廳里,面對紀錄片中這一場景,我也淚流滿面,像客人,面對這無主又無助的世界。
一個女子在紀錄片中回憶:二十三歲時與周夢蝶約會,她提前一小時到達約定的車站。六十四歲的周先生已提前兩小時盤坐在夢僧雨中,像蒲團上的僧、荷葉上的蝴蝶……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漸與夕陽山外山為一,而未曾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于耳,不入于心。
我選擇持箸揮毫捉刀與親友言別時互握而外,都使用左手。
我選擇元宵有雪,中秋無月;情人百年三萬六千日,只六千日好合。
我選擇寂靜。鏗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墜落,萬方皆驚。
我選擇不選擇。
這是周夢蝶的代表作《我選擇》。他一手撫著下巴,一手握著作為手杖的、折疊的長柄雨傘,兀自背誦,似乎忘記鏡頭的存在。我嘗試用大陸普通話朗誦這首詩,效果大打折扣。像他那樣,用南陽土話再念一遍,內心就仿佛喝過冷粥,仿佛晴窗下的破硯,有陽光一針一線填補著那隱隱作痛的裂縫。南陽土話,就是東漢、北宋時期的官話,適宜斷交、訣別、傳令。語調沉痛而決絕,似乎有一把板胡、一支梆子、一面鼓在伴奏,嘶啞、急促、隱忍。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痹洰斶^南陽縣令的元好問,留下這一名句,周夢蝶喜歡,常常寫在紙上送人。作為臺灣現(xiàn)代主義詩歌寫作的探索者,周夢蝶化中化歐且古且新。其詩有情、有禪、有陷溺、有超越,語調苦澀而陡峭,似暗通于南宋姜白石、現(xiàn)代廢名。寂寞中一拂朱弦,讓傾聽者,心驚復心痛。
承受一個時代的分裂和重負,接受孤獨的命運,“我選擇不選擇”。
四
我沒去過臺灣。從楊德昌導演、張震主演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看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牯嶺街上的坦克、三輪車夫、流行音樂、少年、愛、暴力。眷村里,山東話、河南話、上海話夾雜喧囂。住在日式民居里的孩子,會從天花板上發(fā)現(xiàn)殖民者留下的長劍與匕首。表面上看,這部電影是少年青春故事,其實是一部簡版臺灣現(xiàn)代史。
透過周夢蝶詩集,我看見他也走過這一條逶迤起伏的街道——
涉過牯嶺街拐角
柔柔涼涼的
不知從哪兒飄來
像誰的手掌,輕輕
打在我的肩上
柔柔涼涼的
一片落葉
有三個誰的手掌那么大的
落葉像三個手掌打在肩膀上,讓走過牯嶺街的詩人大吃一驚。他從積雨的路面撿起樹葉,看看頭頂高大的樹,笑了。三個誰的手掌那么大呢?我不知道。柔柔的,涼涼的,應該是好女子的手。在這落葉愛撫下安定下來,其實,是語言在愛撫一個詩人,有三個誰的手掌那么大的一張紙,讓一個異鄉(xiāng)人安定下來。
牯嶺街與新店溪,兩者的空間關系,我不清楚。或許,周夢蝶在牯嶺街附近短暫居住過一個時期?;蛟S,他自最后定居的新店溪去武昌街明星咖啡館,要經過這條街?;蛟S,他僅僅來這里走一走而已。牯嶺街的坡度,與淅川小城的坡度應該相似吧。
舉世皆笑,我不妨獨哭
舉世皆哭,我何忍獨笑——
許久不曾有過這分渴望了
雨和街衢和燈影和行色和無聊
仍和舊時一樣
中年后,我穿越在上海街道之間。街道大都窄小,常常拐彎。一條街道喜歡上另一條街道了,就相約在某個街角碰到一起,那里的咖啡館、餐廳、小公園就熱鬧得很。在小街道上走著,“雨和街衢和燈影和行色和無聊”,與我同鄉(xiāng)前賢的在臺灣的感受一樣。差別在于:面對舉世的歡笑與哭泣,我缺乏周夢蝶那樣“不妨”的出世與超然,也沒有“何忍”的入世和慈悲。其實,就是缺乏一顆佛心。觀察鏡中自我,我尚能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戾氣與媚態(tài)保持警覺。羞愧了,就去讀這位被臺灣詩壇呼為“周公”“夢公”的詩。
周夢蝶有五件厚薄不等的長袍,隨天氣涼熱次第在身,妥帖得很,像流云之于青山,溪水之于白石。他的身體,配得上一件古風吹拂的長袍。
每每回故鄉(xiāng),我總去淅川小城晃蕩,街頭不見穿長袍的人。曾聽到路邊一家音響店傳來孟庭葦?shù)母琛督鹂|鞋》,歌詞是周夢蝶的詩句,讓我怔然兩分鐘: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凄絕美絕的笑吧。
等待你去踏著,
踏一個軟而濕的金縷鞋
五
五十九歲那年,周夢蝶做手術,胃被割去四分之三,體重迅疾下降到三十七公斤,弱不禁風。頭顱顯得更大,眼睛的明亮依舊像少年。遇見友人家小孩,會彎下腰,用全部力量去握手,小孩痛得咧開嘴,他也沒有察覺。他有愛。他不會敷衍潦草對待這個世界。
吃米飯,很慢,一粒一粒吃。只選一碟花生下飯,其他菜肴看都不看。全程沉默。同桌友人吃罷,看著他,等著。他吃完了才輕聲解釋:“若不這樣慢慢吃,我咋知道這一粒米與下一粒米的滋味有啥不同?”像創(chuàng)作談:若不這樣慢慢斟酌,咋知道這一個字與下一個字的滋味有啥不同?“人則一朝而三分為托缽僧、七分為寄生蟹矣?!边@是周夢蝶所作小傳中的話,也是他的自畫像:托著墨水瓶這一小缽,寄生于硯臺這一貝殼,無限珍惜。
周夢蝶一生詩作數(shù)量不多。苦吟。像孟郊,像賈島,像他們一樣寒冷與瘦削。有一首詩,他想了、寫了四十年,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在老得捏不緊筆之前,周夢蝶終于寫出來了,十行。高興得很。在另一首詩《無題》中,他寫到雨:“每一滴雨,都滴在它本來想要滴的所在?!边@雨滴,這雪,都落在滴在喜歡的地方。他也是一場好雪、一滴雨,落在滴在紙上。在紙上,就是在故鄉(xiāng)。
明星咖啡館,一九四九年從上海遷來,老板是白俄貴族。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喜歡來這里品嘗俄羅斯方糖。因周夢蝶出現(xiàn),這一咖啡館成為臺北文藝地標,作家藝術家往往來此聚會。天南地北的游客,在咖啡館內尋找周夢蝶坐過的位置,聽店員講他“一杯咖啡放八塊方糖”的往事,紛紛感嘆:“詩人的苦澀多么嚴重啊!”
晚年,周夢蝶夢中得到七言二十八字:“也無門戶也無墻,風自翩翩水自香。曉來覓句五峰頂,霜林一抹為誰黃?”醒來忙記下,酷似偈語?!拔宸濉奔次宸迳?,位于周夢蝶寓所后面,青蒼蒼,酷似故鄉(xiāng)南陽八百里伏牛山的一個局部、一枚紀念品。
紀錄片《化城再來人》有一場景:周夢蝶裸體進入澡堂池水中,周圍熱氣浮動如大霧;動作緩慢艱難,瘦骨嶙峋,如一支漏洞百出的晚秋荷葉。“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一生的雨,臺北的雨、武漢的雨、南陽的雨,打在一個游子身上,讓我平平仄仄仄平平地聽。在澡堂,他是否想起童年裸體進入過的炙熱荷塘?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這是《在擺渡船上》一詩的句子,寫的是新店溪還是丹江,我不知道。應該是天下一切的船和水吧。周夢蝶生于丹江邊馬鐙鎮(zhèn)。傳說,劉秀在渡口扔下一副馬鐙,朝相反方向奔逃。緊追而來的王莽,看看馬鐙和江面,誤以為劉秀乘船而去,怏怏調頭而歸。劉秀登上帝位后,將此地命名為“馬鐙”。
當年在馬鐙上船,周夢蝶過丹江、漢水,到漢口,換乘軍艦,越海而去不復返。一生的流水負載詩人,詩人負載著一身墨水淚水,不復返。
二〇一四年五月,九十四歲的周夢蝶去世。那天,我剛好在丹江的一艘船上,與同學聚會。巧合。遂確信,我就是周夢蝶相識而晚生的再來的人,替他還鄉(xiāng),在丹江流水里辨認春秋戰(zhàn)場的馬嘶陣陣、唐代寺廟的霜鐘聲聲……
“寒煙外,低回明滅:誰家的牡丹燈籠?”先生這樣問。我回答:“是南陽五月的牡丹,為一切亡靈生靈,照亮回家的路?!?/p>
蘇金傘:山口或春天的咽喉
一
鄭州一夜春雨。經七路三十四號,著名的河南省文聯(lián)家屬院內,李凖、南丁、張一弓、楊蘭春、段荃法等作家,大概都沒有睡好。
雨,打在窗外梧桐樹、白楊樹、槐樹葉子上。樹葉大小厚薄不同,雨聲就有了明亮或喑啞的區(qū)別。窗內人,像杜甫在成都的雨聲里一樣輾轉反側。往事和未來,似乎都能在雨聲里顯影沉淀。他們構思著、斟酌著各自的句子和細節(jié),起身走到書房,打開臺燈,攤開稿紙……
詩人蘇金傘坐在書桌前,抬頭,墻壁上懸掛的葉圣陶木刻頭像在看著他。五十年代初,他的詩《犁耙地》在《河南文藝》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引起軒然大波。批評者認為這首詩“并非真正歌頌農民和解放,而是在宣揚一種資產階級化的農民”。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國家出版總署副署長葉圣陶讀到這首詩,喜歡,把它更名為《三黑與土地》,選入中學教材,確立了蘇金傘作為新中國歌手這一形象。對蘇金傘的非議偃旗息鼓,像一場草率的演習。這一夜,雨聲里,蘇金傘想起三黑,想起三黑所熱愛的土地,想起一生中經歷過的農事、節(jié)氣,捏起鋼筆……
《春宵伴著細雨》,在天亮前完成了——
寂寂的春宵伴著細雨,
沒有停止也沒有聲息,
卻又滴滴透入人們的耳膜,
就像枕邊的微語。
野外響著蚯蚓的長吟,
還是螻蛄擦著羽翅?
是蛙足蹬著池水,
還是樹根吸著新泥?
雨聲織成農民的夢,
在夢中又時時清醒;
感到夜長不能馬上起身,
又怕夜短不夠墑深
顯然,這字里行間的春雨,是中原鄉(xiāng)村里的春雨。在夜長與夜短之間,充滿農民的喜悅和惆悵。
這也是中國一九七九年的春雨,新時期的雨。
蘇金傘,一九〇六年出生,河南省文聯(lián)首任主席,《奔流》前身《河南文藝》的創(chuàng)辦者。五十年代末,蘇金傘以“胡風分子”之名而受沖擊,相繼被下放到信陽山區(qū)、南陽農村勞動。新時期到來,晚年的蘇金傘卻像鳳凰浴火重生,以一系列佳作重建起一個似乎空缺的壯年:七十三歲作《春宵伴著細雨》,七十五歲作《山口》,八十一歲寫《早晨與孩子》,八十四歲寫《小轎和村莊》,八十六歲寫《被埋葬的愛情》。一九九七年一月,平靜離世,九十一歲。
歷經磨難而終享天年、留下佳作,蘇金傘是一個奇跡,端賴于春宵細雨始終浸潤于心田。
二
二〇一九年秋,我在商丘參加“黃河詩會”,才知道,蘇金傘的故鄉(xiāng)睢縣在這里。
詩會當晚,舉辦詩歌朗誦會,當?shù)卣埖娜舾衫收b藝術家,以夸張的聲調和手勢,演繹蘇金傘一系列名作。詩人們沉默著坐在舞臺下,接受搖臂攝像機的審視與俯沖。詩人們有各自的聲腔面目,做不到字正腔圓,不宜于在電視中發(fā)聲。但蘇金傘的故鄉(xiāng)在這里,那些沾染泥土氣息的句子,就能迅速脫離劇場,帶我進入平原與黃河。
黃河是一道懸河,屢屢泛濫決堤。李自成為攻取開封,掘開河堤;蔣介石為阻擋日軍,掘開河堤……河邊人民,受惠也受害于這條河流,懷著復雜的情感來看待它的改道、改道、改道……
詩會第二日,我們去黃河故道上的樹林和玉米地漫游,感慨萬千。中原,所有中國人的故鄉(xiāng)。莊子出生的地方,孔子避雨沉思的地方,一代代英雄逐鹿爭霸的地方,悲歌馬嘶聲聲急。北朝敘事詩《木蘭辭》生發(fā)于此,“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眼下,莊稼像河水一樣勢不可當,隨風涌向天盡頭。一輪太陽從我頭頂匆匆走過,像年輕漢子,捏著黃昏這一枚巨大無邊的金戒指,向夜晚求婚……
我和友人自然談起詩人蘇金傘。走在一個詩人反復寫到的土地上,能更深切地感受一顆熾熱灼燙的心?!度谂c土地》一詩中的句子尤為素樸動人:
農民一有了土地,
就把整個生命投入了土地。
活像旱天的鵝,
一見了水就連頭帶尾巴鉆進水里。
恨不能把每一塊土,
都送到舌頭上,
是咸是甜,
自己先來嘗一嘗。
恨不得自己變成一粒種子,
躺在土里試一試,
看溫暖不溫暖,
合適不合適。
…………
喜歡這樣的表達。我的祖輩也是這樣在土地上生死勞作。牛奶、面包也都來自土地和種子,而非超市、外賣和快餐店。
我未曾與蘇金傘這位同鄉(xiāng)前輩晤面。站在黃河走過的古老道路上,周圍田野、蟲鳴和晚霞都是蘇金傘愛過寫過的事物,我就與他有了共同的視野和立場。樹上的老鴰窩、鵓鴣鳥,莊稼地里狐貍的一閃,秋風陣陣,都在傳遞著后人前人之間的消息和情感。面對同一條河流、同一個國度,一代代詩人持續(xù)愛著寫著。劇變正在發(fā)生。城鎮(zhèn)化在推進。遠遠近近的村莊,依然很靜,不是因為“人們到外鄉(xiāng)挖河去了”,而是進城打工或移居鄭州、北京。如果碰見“一支娶親的隊伍”,也是一系列豪華轎車在公路上掠過,不再是“一乘小轎,顫悠悠地跳動著。”
蘇金傘《小轎與村莊》中的細節(jié),在現(xiàn)實中不復存在。它保留了轎車出現(xiàn)之前的中原情感,讓我知道體內血液的上游及其流速。類似于黃河故道,保留了一條河流從前的方向、氣息和力量。它就是一座貼著地面建立的紀念碑,路上的車痕獸跡、野草水洼就是碑文,寫著落寞與狂想。
三
五四運動前后,河南出現(xiàn)了徐玉諾、蘇金傘、于賡虞等等白話詩人,引起魯迅、鄭振鐸、聞一多的關注。一片苦難的土地,一個陣痛的時代,是詩人的母腹、產床和助產士。
一九四九年之后,臺灣詩人在孤島上繼續(xù)探索新詩文體,蘇金傘作品為他們帶來重要啟示。八十年代,詩人痖弦自臺灣還鄉(xiāng)探親,手拿一本《窗外》作為相認標志,在鄭州機場,與前來迎接的蘇金傘緊緊擁抱在一起。那是一本蘇金傘的詩集,痖弦一九四九年自南陽去臺灣途中所買,珍藏三十余年,紙頁泛黃。余光中編選《新詩三百首》時,在序言中致敬蘇金傘:“撼人的強烈不輸于魯迅的小說。”
這種“撼人的強烈”,我以為,源于詩人深沉的底層經驗。
抗戰(zhàn)期間,蘇金傘從開封來到南陽西部伏牛山中避難,在鄉(xiāng)村學校里當體育教師,帶領孩子們建籃球場,制作乒乓球臺,沿著小溪、山坡修出跑道?!吧眢w壯,中國強,打日本,保家鄉(xiāng)!”他帶領學生們邊跑邊喊口號。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眼神像身邊那些孩子一樣干凈。一九五九年,蘇金傘從鄭州來到信陽新縣五馬公社勞動,春節(jié),作家南丁來給他拜年,看見門上貼著詩人自撰自書的春聯(lián):“門前流水皆珠璣,屋后青山盡寶藏?!币粋€詩人離亂動亂中的心身,在流水青山間獲得安定。
蘇金傘被視為鄉(xiāng)土詩人,詩歌中密集出現(xiàn)村野意象,乃命運使然,亦經驗使然。他讓我想起美國詩人弗洛斯特,一個同樣在鄉(xiāng)村里寄托自我的人——
隨雨來吧,哦,喧鬧的西南風!
請帶來歌手,帶來筑巢者。
給掩埋的花兒一個夢。
使凍住的雪堆冒氣。
把玻璃融化留下窗欞
如隱士的十字架。
闖入我狹窄的隔間。
搖動墻上的畫。
嘩啦啦地翻卷書頁。
把詩亂扔在地。
把詩人趕出房門。
弗洛斯特像是在用這首《致解凍的風》,回應蘇金傘的《春宵伴著細雨》。我不知道蘇金傘是否讀過這個美國詩人的作品。弗洛斯特買過七個農場,扛著斧頭、提著水桶走來走去,想寫詩了,坐在田埂上,把鞋子脫下來,鞋底就成了小書桌,捏著鉛筆寫詩的手指泥痕斑斑。蘇金傘應該也喜歡弗洛斯特。
一九八一年,蘇金傘得了氣管瘤。外科手術后,傷口一直愈合不好,接受中醫(yī)大夫的診治調理。大夫親手配制藥物,去鄭州郊外沙丘,尋找到一種名字叫“倒退”的昆蟲。用手拍拍沙子,這蟲子就從沙子里退出來,像倒車一樣。制成一種名為“倒退散”藥面,可愈合傷口。大夫還用白楊樹皮熬成藥膏,敷在傷口上,效果顯著。調理一年,痊愈。
昆蟲與白楊樹組成的土地,一路追隨,愛撫一個中原之子,從喜悅,到創(chuàng)傷。
四
十年政治創(chuàng)傷,用十年治愈。省文聯(lián)大院里,作家、藝術家們成立起各種戰(zhàn)斗隊,舉起一面紅旗就像舉起盾牌、護身符。甚至有作家獨自成立一個戰(zhàn)斗隊。在進攻中防衛(wèi),每個人都活得像一支自我沖突的足球隊,陰郁、癡狂、迷?!?/p>
蘇金傘怕斗爭。被下放農村勞動,他松一口氣,從懸空中下放到大地上,踏實了。
在南陽社旗的埂里村,蘇金傘一家人住在村口廢棄的磨坊里。地面有一個圓,微微凹下去,是蒙著眼睛的驢埋頭拉動石磨時走出來的。蘇金傘低頭看這個圓,笑了,似乎聞見糧食粉碎時散發(fā)在空氣中的清香,聽見驢子打出的響鼻。磨坊隔壁是一排村里的牛屋,鄉(xiāng)村夜晚最熱鬧的地方。馬燈高懸,牛糞味蕩漾。男女老少團聚,聊天、講鬼故事,或者聽過路的盲藝人拉大弦、說書。蘇金傘坐在農民中間聽著說著笑著,相互遞煙,像一顆紅薯挨著另一顆紅薯,親密,踏實。
鄉(xiāng)村里也有斗爭,檢舉批判偷紅薯、偷情、偷聽臺灣廣播等等。村人們偶爾為之,有一種即興般的娛樂色彩。比起省城里的政治壓強,小了許多。畢竟,一個村莊里的人,相互有著親情血脈的關聯(lián)。
三年后,蘇金傘回鄭州,又被派到黃泛區(qū)農場“五七”干校勞動。干校墻壁上刷著標語:“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干校學員都是河南文藝界的知名藝術家,常香玉、閻立品、于黑丁、謝瑞階等等,五十余人。
常香玉十歲開始在家鄉(xiāng)鞏縣登臺演出,十三歲進入省城開封一唱成名??姑涝昧x演所得捐獻“香玉”號戰(zhàn)斗機。一九六四年春,毛澤東在懷仁堂看了常香玉主演的《朝陽溝》。作為“黑戲霸”遭批斗后,來到“五七”干校,鑼鼓聲口號聲消失了,她松了一口氣。在果園看護、修剪蘋果樹。周圍是青枝綠葉、麻雀、蜜蜂、螳螂,比在人群里愉快、安全。每天勞動十小時,一身土,兩腳泥,飯量很大。四顧無人時,偷偷練聲,喊幾嗓子: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誰說女子享清閑。
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去種地,夜晚來紡棉,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干,
將士們才能有這吃和穿……
蘇金傘扛著鐵鍬走過蘋果園,聽見常香玉的低沉詠嘆,就止步。聽完了,咳嗽幾聲,走過來,和常香玉打招呼,說幾句閑話,再走過去。他不提唱戲的事情,免得常香玉心酸。在開封教書時,他就是常香玉的戲迷,是粉絲團“聞香社”的一員。當時開封作為省城,有“獅吼”“豫聲”“醒豫”三個戲班,分別對應三個紅角:陳素真,司鳳英,常香玉。常香玉唱腔多哀音,擅長哭戲,如《秦雪梅吊孝》,后兼容并蓄,成為“豫劇皇后”。
豫劇《花木蘭》的劇本,出自常香玉丈夫陳憲章之手,創(chuàng)作于一九五一年,是常香玉演出最多的劇目。陳憲章為寫作這一劇本,反復研讀《木蘭辭》,在黃河邊走來走去。他為妻子所作劇本,還有《紅娘》《白蛇傳》等等。
二〇〇〇年,臨終時分,陳憲章對常香玉說:“有你,我一生無憾?!背O阌翊蠓疟?。
五
一九九二年,離世前五年,蘇金傘想起早年在家鄉(xiāng)愛過的一個女孩。
那時我們愛得正苦
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
她用手攏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塋
插上幾根枯草,說
這里埋葬了我們的愛情
…………
《被埋葬的愛情》是蘇金傘最后的詩。用一首情詩收束一生,多么美好。在這首詩的結尾處,詩人再次去憑吊墳塋,發(fā)現(xiàn)風抹去一切,“沙地里已經鉆出幾粒草芽”,“這是我們埋在地下的愛情生了根”。我想起那種名為“倒退”的昆蟲。一首情詩能夠倒退進少年時代,去醫(yī)治一個愛的傷口嗎?
蘇金傘大約也喜歡弗洛斯特的那個句子:“給掩埋的花兒一個夢”。
詩人藍藍與蘇金傘是忘年交。她捧著一束鮮花,去醫(yī)院看望病重的蘇金傘。談到《被埋葬的愛情》,老人哭了,像少年一樣哭了。他后悔自己因為羞怯沒有親過那個女孩。他為傷了女孩的心而哭。干凈的淚水像春雨。這樣的羞怯與后悔,多么動人。
蘇金傘在藍藍的小筆記本上題詞留念:“詩抒情,不言志。”道出了詩的發(fā)生學秘密:一直推動這位老人、這列火車持續(xù)前進的內燃機里,是火焰熊熊的情感。
某年春,一群作家去伏牛山中的老界嶺山口晃蕩。那里就是蘇金傘早年避開戰(zhàn)亂的地方。當?shù)匦≌f家喬典運患了口腔癌,聲帶切掉一部分,沉默著看周圍景象,與我們合影,像一種永別儀式。身后山口,是南陽與洛陽分界處,像生與死的分界處,吞吐車流與大風。那一天,我想起蘇金傘的代表作《山口》,讀給朋友們聽:
一座小橋橫在山口,連著山里山外的陰晴
站在山口,調整一下呼吸
試一試想象力是否豐富
快些進山去吧
山口不過是春天的咽喉
喬典運邊聽邊點頭,眼睛里似乎含了淚水。作家南丁七十年代初期下放到西峽蛇尾公社小水村,就在附近。他曾經穿過這一山口,到洛陽那邊去看朋友。
山口,是春天的咽喉,也像是往事里的一個傷口、借口、入口。
大多數(shù)作家在晚年偃旗息鼓,依靠早年光榮所產生的利息,維持存在感。詩人蘇金傘卻在高齡保持旺盛創(chuàng)造力,寫出傳世之作,是一個奇跡。“暮年詩賦動江關”。一種蘇金傘式的晚期寫作,是我的追求。摒棄一切概念化的空泛表達,從心所欲,像老界嶺山口處的云朵,一團又一團,隨風、隨著愛意與美意涌動,拒絕氣象臺播報員指出的云圖路徑。
不久前,在上海某家醫(yī)院口腔科住院部,陪護一個親人做完口腔手術。順利,松了一口氣。病區(qū)里的人都入睡了。我獨自站在散發(fā)來蘇水氣味的走廊盡頭,在二十一層樓高度,俯瞰窗外,滿城燈火如山花燦爛。一瞬間想起蘇金傘。
街口不過是春天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