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娃年畫

陳莤

一

“師妹，來，快幫我一起瞅瞅，這里邊有啥寶貝?！?/p>

眼鏡黃抱著一個大紙箱，走進我的工作室。

我看著那個風(fēng)塵仆仆的舊紙箱，忙不迭戴上口罩說：“別往裱畫臺上放，太臟了，先擱地下?！?/p>

眼鏡黃并不介意我語調(diào)里的嫌棄，直接熟門熟路找了把美工刀，彎腰劃開紙箱外的封箱帶：“昨天趕古玩早市，直接整箱兩千塊拿下來了。老板說是以前哪個私人博物館倒閉后流出來的館藏?！?/p>

“你也好歹是經(jīng)常跑保利拍賣的高端玩家，”我搖頭，“怎么還像個票友似的，老想著撿漏？”

眼鏡黃算是我的師兄。一副深色玳?？蜓坨R從學(xué)生時代不離身，人送外號“眼鏡黃”。

我倆都畢業(yè)于某校文博系。他算是個愛好古董文物的富二代，常年流連于書畫拍賣會和收藏家圈子，靠倒買轉(zhuǎn)手賺些零花錢。我則開了個私人古籍書畫修復(fù)工作室。眼鏡黃經(jīng)常帶著他的所謂“戰(zhàn)利品”跑來找我——有些殘損書畫修復(fù)后市場價格能翻數(shù)倍。他也算我這小工作室的一個大客戶。

騰起一陣陳年老灰后，眼鏡黃帶來的箱子里露出層層疊疊的線裝書、卷軸。

吐槽歸吐槽，我忍不住探身張望。

“不是嫌臟么。”他見我探頭探腦的樣子，往邊上挪了挪，給我騰出個位置——半小時后，我倆灰頭土臉盤腿坐在地上。

“好像沒啥有趣的東西?！毖坨R黃嘆道。

紙箱里的東西已被清理、分類成了好幾堆：一套殘缺的線裝族譜，一些最常見的石印典籍，《千家詩》《笠翁對韻》之類，還有幾冊唱本小說。卷軸畫展開后，是些出自不知名畫手的山水小品或歲未清貢圖，筆法粗陋笨拙，不值一提。

箱底還有兩塊窗欞木雕殘片。要是品相完美，民俗收藏家可能對此有興趣?？上鼈兯坪踅?jīng)歷過火災(zāi)，黑黝黝的，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圖案顏色。

這些東西，在專項研究者的眼里可能算是些史料，但對我和眼鏡黃來說，確實沒啥意思。

“虧了吧?！蔽倚λ?/p>

其實我也知道，這兩千塊錢對眼鏡黃來說不是事兒。

他扶著膝蓋站起來：“算了算了。洗個手，咱們吃飯去吧。”

“你請?！蔽艺f，指指工作室地板上的一團雜亂，“自己收拾回去?！?/p>

“我請。”眼鏡黃撓頭認輸。

廚房的蒸煮定時器響了，我走進去關(guān)電源。再回到工作室前廳，發(fā)現(xiàn)眼鏡黃正打量一個掀開的紙包。

“這東西，畫風(fēng)還挺特別的。”他說，“原本夾在那堆舊書里，剛才掉出來了?！?/p>

我過去一看，是張畫。不知何故被撕得粉碎，又被仔細包了起來。每張殘片都只有指甲蓋兒大小，從粗獷線條和俗麗的平涂色塊看，應(yīng)該是張年畫。

“有沒有興趣拼起來看看？”眼鏡黃問。

“哪有這么閑。”我聳肩。從箱子其他東西的檔次看，這張年畫估計也是五十年代的普通民用物件。

“我按修復(fù)時間付錢?！毖坨R黃斜眼笑，用隨身攜帶的尖頭鑷子夾起一張紙片，舉到我面前，“不覺得這只眼睛很有意思嗎？”

殘片上繪有一只眼睛。

我一愣。描繪它的技巧簡單到近于粗笨，兩道曲線勾出一只細長的杏眼，墨色瞳仁直勾勾盯著我。很多民間無名畫家、匠人的作品，都有種質(zhì)樸強烈的感染力，我也曾經(jīng)收集過相關(guān)作品，并不會輕易大驚小怪。

這只眼睛透出的靈氣仍令我震動。

“確實有點意思?！蔽艺f，“這活兒我接了?！?/p>

二

過了幾天，正好完成一張十米長手卷的繁復(fù)修復(fù)項目。為了調(diào)劑一下工作節(jié)奏，我便著手開始拼眼鏡黃拿來的年畫碎片。

這項工作對于一個書畫修復(fù)熟手來說，難度基本為零。僅僅一個晚上，整幅年畫的圖案便隨著殘片的歸位漸漸初具雛形。是十分常見的江南民俗畫傳統(tǒng)母題：一個坐在蓮葉上、手持藕節(jié)和碩大紅色蓮花的胖娃娃。

然而，將最后一塊面部碎片拼回畫面后，我瞪著裱畫案上的工作成果不由得怔了半晌，隨即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給眼鏡黃發(fā)了過去：“真給你撿著漏了。”

年畫上的娃娃，只有一只眼睛。

中國傳統(tǒng)吉祥畫以完整圓滿為審美核心，殘疾人的形象極為罕見，特別是以殘疾兒童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幾乎是空白。我再次仔細審視畫中的獨眼女孩：她似乎患有某種先天疾病，整個左側(cè)腦袋鼓起一個巨大的腫包，遮住了原本眼睛所在的位置。畫家并沒有企圖用某些繪畫手法遮擋她的病理特征，反而將之突出在整個構(gòu)圖的中央。除了獨眼和腦瘤，女孩的形象和常見年畫中的孩子并無二致：扎著一對沖天小辮，紅褲紅襖子，露出雪白渾圓的手腳。

她也在微笑，嘴角翹出喜氣洋洋的弧度，飽滿的臉頰上抹著大紅點。

只是，唯一的眼睛神色肅然，透出某種涼意。

眼鏡黃的信息回得飛快：“還真是沒見過。明天我再找朋友鑒定下這東西的來歷?！?/p>

過了幾分鐘，他又補一句：“這東西看著是不是——有點邪？你自己注意點兒?！?/p>

我聳肩——干我們這行的要有鬼神的忌諱，哪兒還能開張？畢竟天天接觸的全是前人的遺物。沒理他這茬兒，我順手問：“這圖介意我放自己博客里嗎？”

“沒問題。”

眼鏡黃也知道，我有個十多萬粉絲的博客賬號，經(jīng)常發(fā)一些正在修復(fù)的古物圖片——當(dāng)然是經(jīng)委托人允許后。這個博客一方面能起到為工作室打廣告的作用，另一方面也能滿足公眾對古物修復(fù)業(yè)的好奇心。我一直很花費些心思去打理，像獨眼女孩年畫這樣罕見又透著詭異的物件，自然是極好的素材。

編輯修圖后，我點擊發(fā)布更新了博客。夜已深，將拼合完畢的年畫繃在裱墻上，獨眼女孩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一些。

“不客氣?！蔽覜_她笑笑。能從碎片回復(fù)到完整狀態(tài)，這小姑娘應(yīng)該也是高興的。

收拾完修復(fù)工具，我離開工作室。

沒料到的是，這張圖片深夜被一些獵奇網(wǎng)紅大號轉(zhuǎn)播了。第二天起床打開手機，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博客居然有了近百萬的閱讀量，還引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

“宋——老師？”來者站在門口，猶疑著開口。

“不用叫我老師，小宋就行?！蔽倚Α?/p>

大部分初次來訪者都會驚異于我的年輕或性別，他們印象中的文物修復(fù)師應(yīng)該是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兒。

“小宋啊，我是為那張年畫兒來的。昨天也打電話和你說過了。”老太太回過神來，直奔主題。

她年近八旬，說話聲音尖細單薄，面部皺縮如胡桃，頂一頭雪白而濃密的齊肩短發(fā)。身形佝僂，提著個購物袋，一身鮮艷肥大的運動衫，像是年輕子女淘汰下的舊衣。整體打理得還算整潔，但看上去更像個出現(xiàn)在菜市的主婦，而不是個書畫收藏家。

前幾天博客爆紅之后，我接到不少詢問關(guān)于獨眼女孩年畫的微信和私信。大部分我都直接轉(zhuǎn)給了眼鏡黃。這位老太太的請求十分特殊：她強烈要求上門親眼看一看“病妮子”的畫。

從她對那張年畫的稱呼看，她似乎對它的來歷有點了解。面對我的好奇追問，老太太不肯再進一步透露信息，除非讓她來工作室親眼確認。

我和眼鏡黃商議了下，都覺得值得接待。他這兩天也咨詢了不少藝術(shù)史、民俗學(xué)方面的專家，一無所獲。

“進來聊吧，畫也不是我的，只是在我這邊暫存著修復(fù)?！蔽衣月詡?cè)身，將她讓進工作室，“您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替您聯(lián)系畫主?！?/p>

沒走幾步，老太太便瞟到了裱墻上的獨眼女孩年畫。她如遭雷擊，站定在原地，背影激動得微微發(fā)抖。我一時間頗有些擔(dān)心：老人家年事已高，可別犯了心臟病。

“就是她?！彼彶阶呓褖?，輕聲呢喃，伸出一支青筋暴凸的手，似乎想撫摸年畫。我剛想出言阻止——老太太忽地回神，觸電般地縮回手，還在外套上蹭了蹭。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扭頭看我：“小宋，這張畫多少錢我都要了。開個價吧?！?/p>

我有些哭笑不得：“阿姨，這畫不是我的，我也沒開價的資格。原主不一定想轉(zhuǎn)讓，人家是收藏家，不差錢。咱們先聊聊?！?/p>

老太太的臉垮下來。

我轉(zhuǎn)身去廚房，用馬克杯泡了熱茶端出來：“阿姨，咱們先不急。畫主是我的朋友，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要是這畫和您有私人因緣或什么特殊情況，轉(zhuǎn)讓給您也是有可能的?！?/p>

“這種畫啊，我差不多有六十年沒見過了?！崩咸е樱聊季煤?，輕聲說了句。

果然有故事。

“我是浙南山里人，在一個村里長大的?！彼p眼放空了一會兒，“那時還沒公家的小學(xué)，村里的娃全是教書先生教的。那先生還會寫字畫畫，村里每年的春聯(lián)啊、年畫啊全是他一手包下來的。他命不好，討媳婦后一直沒孩子，快六十歲了才生了個女兒。那女孩兒剛出生就是個怪胎，頭上有個包，擱現(xiàn)在的話應(yīng)該叫腫瘤。整個腦袋都變形了，只有一只眼睛?！?/p>

我不由得側(cè)頭去看裱墻。

“對，畫上的就是那個女兒。”老太太嘆了口氣，“村里的醫(yī)生說，那個女孩是養(yǎng)不活的，讓教書先生直接扔到河里去。先生心腸軟，不肯，還是養(yǎng)下來了。女孩大概也有名字吧，但沒人記得，都叫她病妮子。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五六歲才會走路。倒是特別伶俐，偶爾被她爹媽抱到曬谷場上，大人都不敢逗，說不過她。后來才知道，她和她爹一樣，也是寫字畫畫好手。村里的春聯(lián)書信之類，很早就是她代筆的?！?/p>

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我小心翼翼接了句：“她是您——幼時的玩伴？”

“哪能呢。只遠遠見過幾次。”她苦笑，“村里小孩看她長得怪，都欺負她，一見她就扔石塊，叫她大頭怪、獨眼鬼。她很少出來，后來她的毛病越來越重，就更不出門了。”

可憐。我內(nèi)心嘆息，想起了學(xué)生時代，班上被霸凌的那些眼神瑟縮的孩子。未成年人的殘忍經(jīng)常毫無理性可言。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村里人去討要春聯(lián)年畫，教書先生和他老婆都說沒空搞這些，病妮子可能熬不過年關(guān)了。大家背后都說這樣也好，早點解脫。教書先生頭發(fā)全白了，哪有力氣再常年拖一個病娃。離大年夜還有兩天時，病妮子死了。教書先生找木匠打了口薄皮小棺材，將女兒拉到后山埋了。都沒找人幫忙?！崩咸穆曇粼椒旁匠?，“先生往村口垃圾場扔了一堆女兒生前用過的東西。里面有幾十張年畫?！?/p>

我瞥了眼裱墻，不知何故，脖子后有些涼颼颼的。

畫上的獨眼女孩微笑著看著我們。

“我們小孩子去翻撿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等看清了那些年畫上的娃娃是獨眼，都覺得不吉利，全扔了。后來知道那些畫是病妮子臨死前幾天畫的。她接替她爹畫年畫已經(jīng)好幾年了。大概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又想起村民平時老欺負她，心里有氣，故意畫了一堆像她自己的畫，來惡心人。”

“畫自己的樣子怎么是惡心人呢?！蔽也辶司?，不知為何，覺得需要替那個女孩辯白一下，“她可能只是想留下些東西?！?/p>

“小宋啊，你是不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崩咸珦u頭，“有個孩子撿了張畫回家貼上了。他是當(dāng)年最喜歡用石頭打病妮子的，撿了畫回家，估計是想當(dāng)個靶子接著打。”

老太太嘴唇動了動：“結(jié)果，他原本癱在炕上十幾年的爺爺，居然沒幾天能下地走路了。”

我聽得直眨眼。

“全村都轟動了。不知道誰說可能是年畫的作用，村民全跑去垃圾場，從積雪下面把那幾十張畫翻出來回家貼上了?！崩咸f，“結(jié)果，有個得天花眼看要咽氣的孩子也熬過來了?！?/p>

“這下，病妮子的畫能救命的事可算坐實了。后來，村里有五六個人都靠她的畫又活了幾年?！崩咸旖且怀?，露出一個譏諷的微笑，“村里人還在土地廟里給病妮子塑了個像，香火不斷?！?/p>

“倒是以德報怨了。”我說。心里有些憋屈，替那獨眼女孩感到不值：那些拿石頭敲你的村民，有什么好救的？

“報什么呀?！崩咸f。

我揚眉。

她盯著我的眼睛：“凡是靠年畫續(xù)命的人，沒過幾年腦袋上也長出了大包。和病妮子生前的樣子一模一樣。長出那個包后他們就死了?！?/p>

我脖子后吹過了一陣涼風(fēng)，硬生生把那句“活該”咽了回去。

真是個不錯的民間傳奇故事——等等，現(xiàn)在這張帶有詛咒的年畫可是貼在我的工作室里了。我向裱畫板望去，半開玩笑地心內(nèi)默念：小姑娘你可得看清楚??！我和那些混蛋村民可沒關(guān)系。

“聽上去這種年畫還挺不吉利的?！蔽叶硕ㄉ?，開口問，“可您現(xiàn)在想要這張畫？”

無論老太太的故事真實性有幾分，她對這張畫的渴求心情顯然是實打?qū)嵉摹?/p>

“病妮子的事發(fā)生時，我只有五六歲。村里人后來把她的塑像和畫全燒掉了，絕口不提。我今年快八十了，要不是孫子被查出來癌癥，也不會再想起這件事?！崩咸f。

我內(nèi)心一震：“對不起——”

“醫(yī)生說我孫子的癌很少見，醫(yī)院沒什么辦法。大概還只有半年光景。我兒子兒媳都急瘋了。”老太太的聲音開始顫抖，“我知道病妮子的年畫只能借幾年命，但能多幾年也是好的?，F(xiàn)在科學(xué)發(fā)達，沒準再過幾年他的病就能治了呢。我孫子才六歲啊——”

她眼圈紅了。我自然不會嘲笑她一邊求索著民間傳說里冤鬼詛咒的功效，一邊指望著現(xiàn)代醫(yī)學(xué)。

人到了某些絕望的境地，是沒資格挑救命稻草的。

似乎除了把那張年畫立即揭下來給老太太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知道眼鏡黃不會真的在意的——只要留個掃描件當(dāng)資料即可。雖說我心里明白，老太太所謂“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極大可能只是她童年聽到的一個當(dāng)?shù)貍髡f。在孫子重病的打擊下，她又恰好看到了我博客上發(fā)布的年畫，便將之當(dāng)成了唯一的希望。

哪怕對老人是個心理安慰也好啊。

留下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我將老太太送出門。

臨走前，我答應(yīng)了她：立即和畫主聯(lián)系，只要對方肯轉(zhuǎn)手這張年畫，就立即聯(lián)系她。老太太重復(fù)錢不是問題。

以我對眼鏡黃的了解，他很可能手一揮直接白送。

四

“你們女人吶，就是同情心過盛。”眼鏡黃直搖頭，給我夾了個流沙包子，“要是那張年畫是你自己的，是不是當(dāng)場揭下來就給她了？”

我們在一家熟識的粵菜點心館里碰頭。

昨天老太太離開，我便打電話向他轉(zhuǎn)述了整個故事，并感嘆獨眼女孩背后還有這么個凄涼的民間故事。眼鏡黃要走了老太太留下的手機號碼，說他會托人查證她的身份背景。要是情況屬實，年畫的事好商量。

次日，眼鏡黃約我吃飯，說要好好談?wù)勥@事。從他戲謔的口吻看，我知道他肯定查出了些什么。

“老人那些情緒反應(yīng)要全是裝出來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蔽艺f，“就算這張畫獨一無二，有些收藏價值，上拍賣場也頂多五位數(shù)。專門上門來演一出戲，只為了騙這幅畫？犯得著嗎？”

“現(xiàn)在的手機號是與身份實名認證的。我托朋友查了，她叫李福梅。她們這代人出生時還沒完整的檔案系統(tǒng)，據(jù)她自報的信息登記，一九四三年出生于浙南金沙村?！毖坨R黃劃開手機，沖我念資料，“一九六二年與一個姓劉的工程師結(jié)婚，育有兩女一子。她口中患病的是次女的兒子，今年六歲，得的是印戒細胞晚期癌癥。在市兒童醫(yī)院有病歷檔，我咨詢過醫(yī)生朋友，確實是時日無多的不治之癥?！?/p>

我突然意識到，那天老太太來訪時，居然沒說過自己的名字。

“聽上去她沒撒謊?！蔽野櫭?，“問題在哪里？”

“問題在金沙村。”眼鏡黃說著，將他的手機遞過給我，界面是地方志電子檢索系統(tǒng)，“我查了縣志，這個村子在一九五五年毀于大火。村民二百多人無一幸免。據(jù)縣志記載，金沙村是單姓村，只有三戶外姓，里面沒有姓李的。來拜訪你的那位李福梅老太太為什么要冒充金沙村村民，是個有意思的問題?！?/p>

我瞪著縣志上那條記錄，半晌出不了聲。猛然又想起，那天開箱時，那兩塊帶著燒灼痕跡的雕花窗欞。

“獨眼女孩的事情是真的。有了金沙村的線索后，我這邊的民俗學(xué)專家朋友的調(diào)查倒有了突破?！毖坨R黃說，“在金沙村原址附近的浙南鄉(xiāng)村，這個故事流傳得很廣。不過獨眼女孩的形象已經(jīng)變成了復(fù)仇怨靈，在浙南一帶叫‘病姑子仙，還有專門的祭奠儀式。我這邊找到些民俗傳說方面的論文，等下發(fā)給你。以前沒有紙面文獻能印證她的傳說，你手里那張年畫是第一個實物——”

我開始走神。李福梅在裱畫板面前激動得發(fā)顫的背影，她濃厚的銀發(fā)，以及面孔朝向陽光時左側(cè)眼睛里淡漠的神色。

“等等?！蔽姨峙e筷，“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老太太倒確實有資格要回年畫。她也確實是金沙村的人?！?/p>

“什么意思？”眼鏡黃一怔。

“那是她自己的畫?！蔽艺f，“她就是那個獨眼女孩?！?/p>

五

本來，我打算獨自再約李福梅老太太談?wù)?。有些事情，女人之間談起來更容易。

眼睛黃堅決反對：“你瘋了？那個村子都有可能是她燒掉的。身上兩百多條人命的瘋子，她在乎多你一條？”

我們后來又討論了幾種可能性。一個備受欺凌的病孩，一個被大火夷為平地的山村，實在令人不得不聯(lián)想到某些黑暗的事情。

“別說得這么肯定。”我皺眉，“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不意味她是縱火燒村子的人。再說，無論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現(xiàn)在她也只是個小老太太。”

眼鏡黃還是不放心，反復(fù)嘮叨。最后他搬出畫主的身份，堅持要參加會談，我只得答應(yīng)了。

會面依然定在我的修復(fù)工作室。

打電話給老太太時，我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李福梅沉默良久。我有些擔(dān)心，她顧忌暴露身份從此消失。

“我會過來的?！彼恼Z調(diào)變得松快起來，似乎卸下了無形的重負。

傍晚，李福梅依約而來。

她今天換了一件款式老舊的灰黑呢子外套，一頭銀發(fā)熠熠生輝。

“這位是黃嘉壹先生，壹實拍賣行的老板，也是書畫收藏家?！甭渥?，我向李福梅介紹眼鏡黃，“您感興趣的那張畫，是黃先生的藏品?！?/p>

“幸會?！崩罡Ｃ肺⑽⒐?，“相信宋小姐已經(jīng)向您轉(zhuǎn)達了我的意見。這張畫對我來說有重要的私人意義?！?/p>

“老人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毖坨R黃一臉真誠，“但是，光憑一個故事，我們很難相信——”

“我不光有故事。上次來拜訪小宋以后，我知道你們會去查我的身世。我那點兒事也瞞不住人?！崩罡Ｃ窙_他點點頭，語氣平淡，隨即抬手拿下了假發(fā)。

她的左側(cè)整個腦殼都留著開顱手術(shù)后的可怕瘢痕。

我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

“假眼球我就不摳下來給你們看了，怪嚇人的。這些應(yīng)該已經(jīng)能證明我的身份了。”老太太干笑幾聲，“小宋在電話里說，只要把事情說明白了，我就能拿回自己的畫。你們說話算數(shù)嗎？”

“當(dāng)然，我們說話算話?！?/p>

“我上次和小宋說的事，前半截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故事里的病妮子，是我自己?！崩先苏f著將假發(fā)擱在膝頭，如同抱著一只銀灰色的貓。她指了指自己頭上的巨大疤痕，“但我隱瞞了關(guān)于腦袋上腫瘤的事情。這件事我從沒和別人說過，說了也沒人會信。它是活的。自我出生起，它就跟著我，它會說話。”

我一愣。眼鏡黃也揚起了眉毛。

“這事我從沒和別人說過，怕被人認為是瘋子?！崩罡Ｃ犯煽莸氖种改碇侔l(fā)發(fā)絲，“因為長得丑怪，我一直不受村里小孩待見。我恨死它了。大概七八歲時，有一次，我被欺負狠了，趁爹媽不在家，我去廚房拿了把刀子，想把它割掉，我也不打算再活了。結(jié)果，它開始和我說話?！?/p>

見我們的表情詫異，老人微微搖頭：“它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它的聲音直接從我腦子內(nèi)部響起來，說：‘急什么，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老人家——”眼鏡黃猶豫著開口。

“聽上去像是我瘋了。我文化水平不高，但自己還是去學(xué)了很多關(guān)于精神分裂癥的事情。腫瘤的事，應(yīng)該不是我自己腦袋里產(chǎn)生的幻覺，當(dāng)時見識短淺的一個鄉(xiāng)下小姑娘沒有能力編出這些東西。”老人繼續(xù)說，語氣開始急促，“那個腫瘤說，我原本應(yīng)該一出生就死掉的，但它附在我身上，拿我的身體當(dāng)家，才治好了我，讓我能活下來。它說，它會越長越大，直到我的脖子頂不住它的重量，到那時我們只能一起死了?！?/p>

“我當(dāng)時嚇哭了。腫瘤又說，等它成熟了，我可以把它的種子傳播到其他人身上，這樣我自己就解脫了。我說，那樣別人頭上也會長出大包，也會死掉的。它說，村子里又沒有好人，你顧忌什么。”老太太頓了下，神色露出一絲嘲諷，“當(dāng)時我還是沒同意。我爹說過的，不能害別人?！?/p>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讓你改變主意了？”眼鏡黃輕聲問。我能看出他一點兒也不信老太太的話。他覺得李福梅在為自己曾經(jīng)的暴行找借口。

“十歲出頭時，我頭上的腫瘤越長越大。眼看著快不行了。村里人說快新年了，嫌不吉利，他們逼我爹直接把我扔進河里，或出村找個地方埋了。我爹只得聯(lián)系了遠房親戚，連夜悄悄把我送走。臨走前，我終于聽了腫瘤的話，用它分泌的一種液體，混在顏料里，畫了幾十幅獨眼娃娃的年畫。這個村里的人都容不下我，我何必再為他們考慮。但我和腫瘤還是商量了一件事，它只能借臨死的人身體分散種子，再幫著人家多活幾年，也算是個公平交易。”

老太太緩了緩呼吸，看看我，又看看眼鏡黃的臉：“后來整個金沙村被燒掉的事情，你們也查到了？”

“不是您干的吧？”眼鏡黃直白地來了一句。

我瞪了他一眼。

老太太笑出聲，胡核似的臉舒展開來：“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干的?！?/p>

眼鏡黃啞然。

“他們自己干的。發(fā)現(xiàn)我的畫能續(xù)命后，村主任強行征收了所有的畫，收在自己的宅子里?？赡苁窍敫邇r賣掉吧。半夜，那些村民們圍住了村主任的宅子，威脅要燒掉他的房子，讓他交出畫。混亂中，整個村子全都燒著了?！?/p>

我想象半個世紀以前的那個新年雪夜，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整個村子只有我家提前被驅(qū)逐了。這件事所有縣志都沒記載，也知道嫌丟人?！崩罡Ｃ防浜咭宦?， “我爹娘沒幾年也過世了。親戚家待我不錯，送我去城里就醫(yī)，說腦袋上的瘤子只是單純的良性肉質(zhì)瘤。后來做了手術(shù)加上整容，我終于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它沒開口說話反對醫(yī)生切掉它？”眼鏡黃問。

“自從我畫下那些年畫后，它的聲音就消失了?！崩先藳]在意眼鏡黃語氣里的調(diào)笑，回答，“其實我也害怕它，雖然它救過我，可它是妖怪。那把火將它的后代都燒干凈了，我一直很高興?！?/p>

“除了這張。”我輕聲說。

三人同時扭頭去看工作室裱墻上的那張年畫。它是如何從大火中幸存的，又是誰撕碎了它又精心收起？幼年的李福梅在畫面中靜靜看著我們，臉上綻開喜氣洋洋的微笑。

按老人的說法，它是會說話的神秘腫瘤的種子。

“你真的相信，這畫還能救命？”眼鏡黃打破沉默。

“我已經(jīng)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信了?！崩罡Ｃ坊卮?。她重新戴上假發(fā)，挺直腰板坐在我們面前，像在等待裁決。

過了幾秒鐘，眼鏡黃一拍膝蓋說：“老人家，你可以拿走它，物歸原主嘛。不要提錢的事，我也是偶爾舊貨攤子幾塊錢收來的?！?/p>

李福梅嘴唇翕動，似乎不相信來得如此輕易。

我站起身，將年畫從裱板上揭下，卷起，找了一個大小合適的紙筒裝起來。

老太太沉默著接過紙筒，雙膝一彎要給我們下跪

我和眼鏡黃立馬一左一右架住她。

六

“你真相信她的故事？”我打斷他的叨叨，“剛才怎么一下子就心軟了?！?/p>

“無所謂了。你說得對，都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又一家子重病，就算哄她高興一下怎么了？真看到她顫顫巍巍的樣子，確實硬不下心來?！毖坨R黃笑，“另外，裱墻上那張畫不是原件吧?！?/p>

我也笑：“你看出來了？”

“好歹說也是做這行的，高仿品和復(fù)制件還是能分出來的?！彼焓郑霸倌贸鰜碓蹅兛纯?。那老太太說的我心里有點發(fā)毛?！?/p>

從工作室內(nèi)室把年畫原件取出，我們趴在裱案前，打量李福梅童年的畫作。

“你不覺得，她說的腦瘤的事情聽上去有點熟悉？”我說。

“嗯？”

“附在生物體上，過一段時間需要把自己的種子散播出去，然后母體解體?！蔽逸p輕撫過年畫表面，一些顏料碎屑沾到了我的手指上。

眼鏡黃也懂了：“你是說——像某種真菌？”

我做了個鬼臉：“我預(yù)先準備了一張仿制品，倒不是故意想騙她。只是防個先手，萬一她想硬搶，我們不至于太被動。咱們還真能和一個八十多歲老人打架不成？”

“聽完她的故事，你還是決定給她假的？我看你很相信她?！毖坨R黃瞥了我一眼，“良心不會疼嗎？”

“一個鄉(xiāng)下長大的小姑娘，要憑空想象出整套故事，挺難的。就是相信她，才不敢把真畫給她?！蔽艺f，“萬一那種真菌是現(xiàn)實存在呢，我們把畫交給她帶走，簡直是放出了一場瘟疫?！?/p>

“可別嚇唬人，萬一是真的，咱們可是被那種真菌污染了?！毖坨R黃的臉色變了變。他口吻并不嚴肅，但仍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像是想離那張年畫遠一點兒。

“放心吧，就算是真的，那些真菌不會碰健康人的?！蔽艺f，“再說，你忘了？修復(fù)舊畫前，都是必須先高溫蒸六十分鐘。有什么神奇的真菌都應(yīng)該早死了?！?/p>

眼鏡黃愣了幾秒，笑出聲來，肩膀松弛下來。

尾聲

當(dāng)天夜里，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將獨眼女孩的原畫燒掉了。她的微笑在火焰中慢慢皺縮變形，最終消失在灰燼里。

數(shù)月后，李福梅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孫子幸運地被抽中加入了一個基因藥物實驗組，病情得到了控制。

她沒提年畫的事，我也沒提。

放下電話，我不由得打開工作室的保險箱。

箱底有一個層層塑封的紙包，里面有更多年畫碎片。眼鏡黃也不知道，當(dāng)時那個紙包里的碎片能拼出數(shù)張年畫。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銷毀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