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安音
初春,田野蔥綠。我?guī)е畠?,在田埂上,搜尋記憶中的草藥?/p>
看到蒲公英了。葉片淡黃,莖細(xì)長,頂一朵毛茸茸的花。我欣喜地蹲下身子,教女兒撫摸它的葉子,與它認(rèn)識。我小心翼翼地拔出蒲公英的根,但是它的花朵卻隨風(fēng)消散了。女兒很失望,有點兒傷心。“那是蒲公英的孩子們,它們落地就會生根發(fā)芽的,明年就是一朵朵小蒲公英了?!蔽野参颗畠骸E畠恨D(zhuǎn)憂為喜,我的眼睛卻紅了。
我想起了年逾七旬的母親。
孩提時,每到春天,陽光明媚的時候,母親就會提上竹籃,領(lǐng)著我們姊妹幾個到山野搜尋蒲公英?!盁艋\草(重慶鄉(xiāng)村對蒲公英的別稱)可以打毒,你們幾個吃了身體好,不長瘡?!蔽覀儓孕挪灰?。母親的腦袋像一個鄉(xiāng)村寶典,裝滿樸素的思想和知識,雖然她大字不識幾個,卻熟知田間地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哪些吃了可以清熱,哪些吃了要遭上火,哪些吃了補人……外婆娘家是有名的大戶人家,外公也是一個小土豪,母親算得上有見識的女人,這從她不俗的嫁妝可以看出來。我家臥室有個很大的樟木紅箱子,是裝衣服的,箱底放著很多胡椒,可能是母親當(dāng)新娘時就帶到婆家來的。反正我記事時起就愛去抓那胡椒,一顆顆放手心里,滾來滾去。母親總是在大雪紛飛的冬天,抓幾顆胡椒砸碎了,撒在狗肉湯鍋里。母親總是五更天就起床,方圓幾公里地搜尋被人炸死的野狗。上蒼總是不愿辜負(fù)這個中年喪夫,又獨自帶著幾個孩子艱難過日子的婦女。
即便如此,每年臘月,母親是一定要殺一頭豬的,一半賣給國家,一半留給自家吃。除夕和正月初一,這兩天是我最幸福和最快樂的童年記憶。因為母親做的豐盛宴席,我常常吃撐了肚子,打嗝兒、拉肚子,一下從幸福的巔峰跌落下來。母親就會掄起鋤頭,到山上去挖一種叫隔山撬的塊根狀物,拿回家洗凈后,放在碗底用手慢慢磨碎,然后和湯汁喂進(jìn)我肚子。這東西真管用,喝上幾次后,我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母親怕春天,這和我有關(guān)。小孩兒淘氣,春天一到,太陽出來,我便迫不及待地脫下棉服。家里困難,母親總是把姐姐穿過的舊棉服綴上補丁,又給我穿,這點我很不愿意,所以總渴盼冬天快過完。脫下棉服的我白天在地里瘋跑,晚上趴在灶臺上看母親用絲瓜莖洗臘肉,然后和綠豆一起熬煮,等待第二天的美味。綠豆是秋天從自家田邊地角采摘的,每年都會種植好多,枝枝蔓蔓的,和南瓜藤相互纏繞著,南瓜綠豆湯也一直支撐著我整個秋天的胃,秋燥,被這些毫不起眼的土產(chǎn)品嚇退得無影無蹤,而我被鄉(xiāng)野菜蔬草藥滋養(yǎng)的胃就等待著冬天的狗肉和初春的臘肉眷顧。趴在灶臺上的我很快就睡著了。
怪獸、巫師、風(fēng)云……我倉皇奔逃,大聲地呼喊,我想逃出重圍,卻怎么也邁不開步。就在無奈、絕望和痛苦像絲一樣纏住我時,一只溫暖的大手拍醒了我,睜開眼,母親正焦急地站在床邊,手里端著湯藥。“你發(fā)高燒了,說了好多胡話?!标柟鈴奈蓓敳AЯ镣哂成溥M(jìn)來,照著母親紅紅的雙眼。母親找來墻上的艾草,點燃,熏了我發(fā)燙的額頭,然后叫我喝湯藥。這是她清早去采摘熬煮的,有紫蘇葉、橘子樹皮、折耳根等,我一直想把這個方子記下來,竟然一直未能遂愿。
那次,喝了母親的湯藥,蒙著被子大睡,出了許多汗,翌日就好多了。還有點兒咳嗽,母親又摘回癩疙寶(蛤蟆的稱呼)草,給我炒了雞蛋吃。
幾天后,我病愈。
我在給女兒講述外婆的故事時,更希望女兒的內(nèi)心能夠純凈,像原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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