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芬
春寒料峭的三月,人來人往的火車站,站臺上熙熙攘攘。扎著兩根小辮子的我,右手一直拉著媽媽的衣袖,看著爹爹抱著六歲的弟弟登上了綠皮車廂的火車。
車廂窗口的弟弟白白胖胖的,一雙大眼睛明亮無邪,我揮著小手,弟弟也搖著小手喊二姐。只聽見爹爹對媽媽說:“回去吧,我們走了?!彪S著汽笛一聲長鳴,列車緩緩駛離了站臺。
慢慢地,站臺上擁擠的人流變得人聲稀少。一抬頭,我看見媽媽淚流滿面,我好奇地問:“爹爹和弟弟去哪兒了?”媽媽哽咽著:“他們回你爹爹的老家,我舍不得你弟弟呀,他還這么?。 被氐郊?,少了弟弟可愛的身影,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我終于知道,爹媽工作忙,孩子又多,爹爹把弟弟送回老家,是為了減輕家中的負擔(dān)。
以上的場景發(fā)生在浙江金華,一晃已經(jīng)過去四十多年了。
也是在這一天,我知道了我們不僅在金華有一個家,而且在千里之外的閩南惠安縣輞川鎮(zhèn)區(qū),那里有爹爹的老家。那時我還年幼,但已懵懵懂懂地意識到,爹爹的老家與我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爹爹念叨他的老家輞川時,用閩南話讀成“夢川”。我上小學(xué)時,看見爹爹給老家親人寫信,感覺輞川的“輞”字筆畫多,特別難寫。查了字典,才知道應(yīng)該讀成“網(wǎng)川”。后來讀到唐代王維的詩,知道王維因住的地方也叫“輞川”,畫有《輞川圖》,還著有《輞川集》。當(dāng)時我很自豪,以為王維是爹爹老家那兒的人。其實,王維的輞川在陜西,與爹爹的老家一點兒都不搭界,但我已把這個地名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弟弟在惠安縣輞川親人家寄養(yǎng)了三年,哥哥姐姐都去看過他,并在祖屋住了一段時間。他們回來告訴我,爹爹的老家在海邊,大海很寬,海風(fēng)很大,海水很藍。海邊灘涂上的小螃蟹很多,烏壓壓一大片,爬來爬去,人一走近,它們就飛快地跑到洞里躲起來;有一種小魚叫跳跳魚,好像長著腳,在沙灘上跳來跳去。
哥哥還說,海邊的風(fēng)車古色古香,日夜在轉(zhuǎn)動;海邊的曬鹽場,白花花的海鹽堆得像小山一樣,戴黃斗笠的惠安女赤腳在鹽田里勞作。姐姐還給我許多漂亮的貝殼和海螺,說是她在海邊撿的。爹爹的老家那么美,和我生活的城市風(fēng)光迥異,我盼望著能去看一看大海,因為我懂了,爹爹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
日子一天天滑了過去,高一的寒假,我跟著爹爹從浙江坐火車到了福建的省城福州,又轉(zhuǎn)汽車到惠安縣城,再換電動小三輪到輞川鎮(zhèn),花了兩天時間,真的是風(fēng)塵仆仆,終于站在了爹爹經(jīng)常跟我念叨的老家的老街上。
爹爹是18歲那年拜別祖屋,沿著古街踏上了輞川橋,當(dāng)兵離開老家的。輞川的鎮(zhèn)上有一條二里長街,彎彎曲曲的,站在街口,一眼望不到頭。道路不寬但很熱鬧,整條街都是店鋪,人聲鼎沸,不時有載重自行車駛過,后座裝滿貨物。街口的海鮮攤兒特別多,魚蝦蟹鱉活蹦亂跳的,海蟶、花蛤、海蚌在盆里吐著小泡泡兒,一條條帶魚又長又大,有一些海鮮我從沒見過。戴著花頭巾的婦女一邊熟練地撬著海蠣,一邊吆喝著買賣。
爹爹說,祖屋就在這條老街上。我們穿過海鮮攤兒,中街的嘈雜聲比街口弱,兩邊的土木房子,臨街的墻上開著大窗,店鋪里擺著日用百貨。迎面碰上一位中年婦女,她微笑著跟爹爹打招呼,他們用閩南話交談,我一句也聽不懂。爹爹說她是他小學(xué)的同學(xué),還是婦女干部。行走沒幾步,一位大叔高腔大嗓喊著:“阿臭,你回來啦!”我很驚訝:“爹爹,他叫你什么?”爹爹不好意思地說:“我小時候頭上長過瘡,臭頭?!蔽彝低档匦α?,原來爹爹也有外號。
街上有好幾口井,井口有的方形,有的圓形,洗菜浣衣的女子,說著家長里短,她們的閩南話,我沒聽懂。爹爹告訴我,有的井水可以煮飯泡茶,靠近海邊的井水偏咸,不能煮飯,只能洗碗。淡井水一年到頭忙碌著,挑著水桶的女子在街上晃悠悠而過。汩汩的井水帶走了光陰。
“嘎吱”一聲,爹爹推開祖屋兩扇緊閉的木門,我好像看見先人們對我們微笑:“孩子啊,你們回來了!”祖屋很小,一樓廳堂靠墻有一張小方桌,桌上放著一只碗,碗里有一些大米,米上面插著幾支長短不一的香,墻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潘媽”兩個黑體字,我才知道我的奶奶姓潘。爹爹去街上買了面包和橘子做供品,點燃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
第二天,太陽升了起來,爹爹又帶我爬上海邊的蓮花山,撥開叢叢雜草,告訴我:“這是爺爺?shù)哪沟亍!蔽覀優(yōu)閴瀴L鋤草培土,點上香燭。
惠安女的服飾有“封建頭、民主肚、節(jié)約衫、浪費褲”之說,從漁女的打扮就可以看出來。她們戴花頭巾,是為了防風(fēng)沙日曬。她們的花色上衣很短,露出一截兒腰肢,下穿黑色的闊腿褲,赤著腳走路,爹爹說這種服飾方便在海水里作業(yè)。海上有座明朝時建的輞川橋,橋墩結(jié)實高大,長條石的橋面凹凸不平,似蒼涼的紐帶聯(lián)結(jié)兩岸。我想,小時候爹爹肯定在橋面上玩耍打過滾兒。橋頭有座小廟,廟旁有塊石碑,供奉著橋頭將軍爺,應(yīng)該是橋的保護神吧。橋的南側(cè)有座媽祖廟,供奉著海上守護神,明朝時所建。
走在輞川老街上,感覺豪門大宅很多,還在訴說著昔日的輝煌與榮耀。沿街的房子或木質(zhì),或用石頭砌起,一樓門板可以卸下,方便做生意;一些房子是中西合璧的,紅磚、紅墻、黛瓦,窗戶拱門雕塑吸取了國外的建筑風(fēng)格,那是有海外背景的華僑建造的。
爹爹當(dāng)兵離開家門,退伍后安排在浙江當(dāng)鐵路職工,在金華成家立業(yè),出差曾是家常便飯。對他來說,嘗遍了山珍海味,但還是家鄉(xiāng)的地瓜稀飯最香甜;他走遍了山山水水,還是感覺海邊的輞川橋最好看;他看過許多瓊樓玉閣,在祖屋里睡得最香甜;他聽遍了南腔北調(diào),還是古老的閩南話最動聽吧。
若干年后,因為姻緣巧合,我嫁給惠安人,住在泉州市區(qū)。離爹爹的老家近了,離爹爹遠了。
我們記得爹爹的輞川老街,輞川老街也會記得散落在各地的孩子。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