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藝
我們兄弟三個,我排行老大,出生一歲多就得了小兒麻痹癥,父親和祖父帶我輾轉(zhuǎn)幾個省市搶救,才算保住了性命,落個雙腿殘疾。也因此花光了家底——每年夏秋,祖父只要把糧食曬干,裝袋后,就轉(zhuǎn)手都背去賣掉還債。這樣還了好幾年,債才算還清。
我長到八九歲了,還不能走路,只能坐在一個特制的小鐵車上活動。孩子的天性就是玩兒,我也和他們一樣,貪玩得很。每天,大人們?nèi)趧?,一大幫孩子就會圍我家來,拉我的小鐵車四下里瘋跑,我有幾次坐在鐵車上栽了下來,鼻子和臉磕得沒個樣子。母親晚上回家,就用紫藥水給我涂抹,傷口很疼,但我從來沒叫過。
二弟比我小兩歲,打小不愛說話。平日,當(dāng)那些頑皮的孩子拉著我瘋狗一樣亂竄時,二弟總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有一次,他們一大群孩子拉著我,喊叫著四下跑,一直跑到了村子北的潘窯坡,把我和小鐵車往柳樹底下一扔,便哄地一下跑去溝邊捉泥鰍了,撇下我孤獨地坐在那里。這時,二弟遠(yuǎn)遠(yuǎn)地跑了過來,也不說話,拾起撂在地上的繩子,往肩膀上一搭,使勁兒地把小鐵車拽出了草地,拉著我往家里趕。二弟人小,身子骨單薄,又沒人幫忙,不一會兒,汗水和淚水便混合了他一臉。二弟也不吭聲,一邊抹眼淚,一邊咬著嘴唇拉著車,肩膀上勒出一道血印來。這時,正巧碰到祖父打地頭走出,見此,心疼得難耐。祖父一手抱了二弟,一手拉著我,趕回了家里。母親晚上回家來,知道了此事,竟大哭了一場。后來,父親給我尋了根樹枝做拐杖,叫我學(xué)著走路,剛開始我兩腿都站不穩(wěn),總摔倒,父親就站我身后,雙手摟著我的腰,讓我一步一步地挪腳。到入學(xué)的時候,我能扶著拐杖一鼓勁兒走二三里路,腿也覺不出累來。從此,我再也不必整日坐在小鐵車?yán)锪恕?/p>
在我讀初中一年級的夏天,父親深夜在縣熱電廠卸煤車,也許是熬夜過度,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腦勺兒著地,當(dāng)場昏迷,開車的受驚嚇,自個兒跑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被工友發(fā)現(xiàn),送到小診所搶救。父親命硬,只是重度摔傷,對生命構(gòu)不成威脅,祖父和母親用架子車把父親拉到縣醫(yī)院治療。
在父親摔傷住院的日子,家里一度陷入緊張。母親流著淚說,讓我們輟學(xué),好歹能出去打個零工,家里實在過不下去了。母親在那個環(huán)境下說出這樣的話,我們兄弟是非常理解的,其實母親是一百個愿意讓我們?nèi)プx書,將來靠讀書改變命運(yùn),但當(dāng)生存都是一個難過的坎兒時,母親又不得不咬著牙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是一個缺乏信仰的人,在那個困苦的年代,和學(xué)校斷了往來,多少還能接受。二弟就不同于我,他心里很想去讀書,但又無可奈何,整日里躲在小屋里苦惱。母親只要一說起此事,兩人就哭成淚人。
在我和二弟斷學(xué)半月后,學(xué)校主任張熙領(lǐng)老先生便找到我們家,先生嗓門兒大,脾氣闊。一進(jìn)門就喊叫我們名字,我和二弟趕緊從小屋里鉆出來去迎,心里激動得說不出話。母親正在灶屋里刷鍋,聽到喊聲忙去搬凳子,倒水。張先生屋都沒進(jìn),把凳子往院子里一橫,坐了下來,臉上掛著不愉快,先生問明了情況后,對母親說,這兩個孩子在學(xué)校是獨一無二的好苗子,就是眼下再困難,也不能讓兩個孩子輟學(xué)。學(xué)校決定,減免他們的學(xué)雜費(fèi)、伙食費(fèi),安心叫他們在學(xué)校上學(xué),這以后的事,不叫家長操心。母親聽罷,不知道說啥好,只是手一個勁兒地搓衣角,眼睛里噙滿淚水,不住地點頭道謝。
此后,我們兄弟倆又返回了學(xué)校,啃著饅頭,啃著書本,視先生為再生父母。先生一路護(hù)著,直到把二弟送入了北大。當(dāng)然,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畢業(yè)后,父親就想讓我學(xué)門手藝,腿不方便能干個啥手藝呢,父親想來想去,幫我選擇了裁縫,說人一輩子誰不穿衣吃飯呢,做裁縫不必整日跑在外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谖堇铮L(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的。父親認(rèn)定學(xué)裁縫是保險的手藝,失不了業(yè)。于是找了一家裁縫店,好說歹說,人家總算收留了我。裁縫店里七八個徒弟,都是些女孩子,平日里嘴滑,個個都爭搶著掃地,攬活兒,也幫師傅帶孩子,農(nóng)忙時下地幫師傅干活兒,那使的勁兒比在自個兒家多幾倍。師娘經(jīng)常拿白眼看我,白眼里夾雜著一絲歧視。有一次,我熨衣服時沒站穩(wěn),熨斗掉地上摔壞了,師娘背地里就和師傅嘟囔,差一點兒兩人就打起架來。從此,師傅漸漸就冷淡了我,有衣服也不給我做,說話愛搭不理的,找個靠門口的縫紉機(jī)讓我守著,冬天雪花一飄,冷風(fēng)颼颼地往病腿上抽。我雖然腿殘,腦袋卻是好使的。我知道,他是想趕我走了,若嘴上說出來,都是一個村的,父親那邊不好交代,干脆用這苦肉計,打心理崩潰戰(zhàn)。我何嘗不想走?說句實話,我壓根兒就不喜歡這行業(yè),人總有自己的夢想,我的夢想是歌手,是作家,不是裁縫。于是,我沒讓師傅、師娘白忙活兒。幾天后,我不去裁縫店了,師傅那天還上門假惺惺地問咋回事。我知趣地回了句,不想學(xué)了。父親為此大罵我不爭氣,說多么好的師傅啊,硬是讓你給傷心了。
一個午后,父親提了麻袋,嘆著氣把我送上了去浙江的大巴。我回頭對父親說,放心吧,我只是去鍛煉鍛煉,有咱莊好多的人都在那個廠打工,就像在家一樣。父親又嘆氣,依依不舍地走下了車。
人在江南,眼睛里灌滿了與家鄉(xiāng)不一樣的景致:青山、石橋、漁舟、古寺。這些別致的景色深深地打動著我。好長一段時日竟模糊了自己的出身,感覺自己就是江南的一分子,然而,躺下來,抑或閑坐時,腦海里還是想家的。這種煎熬,只有打工的人能體會。在箱包廠,我拼命地加班,做工,得到的工錢卻少得可憐。原因是工廠采取的是計件制,多勞多得。別人踩上電縫紉機(jī),腳上有使不完的勁兒,一個箱包“噠、噠、噠、噠”幾下子就做成了。輪到我就要摸索半天,拖著病腿踩那電機(jī),半天還要歇息一下,自然是趕不上的。這樣三番五次后,廠長就找我談話,說這個活兒不適合我。其實,我心里也想著離開,受人冷眼的滋味著實難受??商煜轮?,哪有我容身的地方呢?
某一晚,我在小鎮(zhèn)上溜達(dá)。夜已很深了,一家打印店的窗口還亮著燈,我不經(jīng)意地抬了下眼皮: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映入了眼簾。老人面帶慈善,低著頭認(rèn)真地在打字,面前的打印機(jī)一閃一閃地亮著。我輕輕地靠窗口站著看,老先生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笑了笑。
這一笑,促使我走進(jìn)了店里,從此打開了我生命里的另一扇門。
先生叫張德林,一家報社的老編輯,退休在家無事,就在街頭開了家門店,平日里接些打印稿子之類的事做。在他鄉(xiāng),我丟不掉寫作的習(xí)慣,先生看我好學(xué),又身患?xì)埣?,生了惻隱之心,便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叫我找一個人,N湖報社的總編輯。
那天,我撥了那串電話號碼后,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來到了N湖報的編輯部,見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總編。他叫喬希,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皮膚白凈,很符合江南的韻律。他往椅子上一坐,給人一種溫暖的氣息。他微笑著看我,不急不躁地聽我講我的寫作,講我的故事,講一大堆不符合邏輯的人生。他一聲不吭地聽我講完,又看了看我手提的一大袋子稿件(都是張德林老師夜里幫我打印的),意味深長地握著我的手說,先回去吧,等消息。
半月之后,我的文章第一次見報,且是整個大版面,我記得當(dāng)時全廠的職工都很羨慕我,車間主任曾打趣我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一個裁縫不好好研究裁剪,端起墨水倒是有板有眼。
有一天晚上,加班加到半夜,我在開水房遇見了唐姑娘,一個美麗的安徽女孩兒,笑起來的樣子很甜很甜,像三月的空氣里飄來蕩去的蝴蝶一樣圍著我打轉(zhuǎn)兒。她很喜歡我的文章,便向我噓寒問暖地找些話茬兒。我只要一說話,她就笑。比如我叫聲唐姑娘,她的臉就紅了:“又叫人家唐姑娘,你是古代的人嗎?”這樣,三番五次地,我們總能在加班的時候相遇在開水房、后道里。每每遇見她時,我就叫她唐姑娘,她便花一樣的抿著嘴笑。時間一久,不知何故,此事被她的表姐給看出了端倪,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突然就在唐姑娘又一次對我笑時,從一大堆箱包后面繞了出來,上前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揪著頭發(fā)拉扯她,嘴里還不住地朝她吐臟字:“要臉嗎?要臉嗎?啊,在家那么多好胳膊好腿的不嫁,偏在這偷漢子,偷漢子也不偷健全人,偷的什么玩意兒……”
從此,我再也見不到唐姑娘了,還有我那一點兒自尊心也不見了。我最后離開了這個廠,唐姑娘在我之前已經(jīng)離去,她去了哪里呢?我偶爾會在腦海里去想一下,江南那么多好去處,唐姑娘一定會在一個更有意境的地兒。許多天后,我又找了一份活兒——給一家印刷廠印宣傳畫冊。這個活兒比較適合我些,整日里坐著,只需要雙手去勞動。解放了病腿,待遇差不多和別人一樣,這樣我一干就是好幾年。平日,下班后我依然寫寫文字,寫好了就交給張德林老師去印,然后往報社、雜志上投稿。其間,我總是偶爾會想一想那個唐姑娘。有時,我竟然感覺到,生命真的很神奇,相遇了,連笑一笑都吝嗇;遠(yuǎn)去了,又傻傻地抹不掉記憶。
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顯然不是。友情嗎?初戀嗎?思緒亂七八糟的,一整夜一整夜地翻騰起來。
無數(shù)次回望那些年的坎坷路,我相信,每一條生命的轍輪里,都會有無數(shù)個引路的人出現(xiàn),時刻提醒著你光的所在。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