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狄娜
作畫?作者在家中作畫,攝于1994年。
汪曾祺和其夫人施松卿合葬在北京西山下的福田公墓,墓碑碑頂保持了原石的天然起伏,這是長子汪朗的主意。石碑正面刻著“高郵汪曾祺”和“長樂施松卿”,背面無字,生平、著作都無交代。去年11月,汪曾祺的長女汪明病逝。今年為他掃墓的是年近七旬的長子汪朗、次女汪朝。
汪朝自帶了一個裝過洗衣液的空桶,接水時還咕嚕嚕冒泡,她用自帶的刷子,就著水刷了墓碑基座的黃沙。墓碑被清掃干凈后,汪朗將一瓶XO從碑頂澆下去,頓時酒香四溢。兩人在墓前站好后,叫了一聲“老頭兒”——這是汪曾祺子女對他的稱呼。
慈父、知名作家、美食家、生活家……汪曾祺的迷人之處甚多,汪家子女通過生活里的點滴小事,向我們展示了這位老頭兒更加生動的一面。
1958年,年近四十的汪曾祺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張家口沙嶺子的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那時候,兒子汪朗還沒上學(xué),大女兒汪明5歲,小女兒汪朝3歲,都在幼兒園上全托。妻子施松卿在參加單位的軍事訓(xùn)練,不許請假。沒人送行,汪曾祺一個人去了沙嶺子,一待就是三年多。
在張家口干的都是體力活,曾經(jīng)連體育都要補考的文弱書生汪曾祺,經(jīng)過勞動能扛起170斤一包的小麥,走上傳送糧食的厚木板,“嘩”的一下將糧食倒入囤中。汪曾祺從沒細(xì)說過當(dāng)年勞動吃的苦,在文章中也是一筆帶過。他甚至在散文《隨遇而安》中,用調(diào)侃的口氣說:“我這才知道‘勞動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這句話的意義?!?/p>
汪曾祺把一生中最艱苦的勞動改造時期,過得很有詩意。汪家子女的記憶里,父親在果園耐心地噴波爾多液,形容藍色的波爾多液“顏色淺藍如晴空”;他畫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畫完一種薯塊就把實物放到牛糞火里烤熟、吃掉,甚至非常得意地想,全國能夠吃這么多種馬鈴薯的人,沒有幾個。他寫了小說《羊舍一夕》,還在農(nóng)閑時候演戲,唱過小歌劇《三月三》,演的是里面的漢奸胡寶才。甚至,他給家人回信,用的是毛筆,還非要用雞狼毫。初學(xué)拼音的兒子汪朗給父親“拼”了一封信,逼得汪曾祺連忙現(xiàn)學(xué)拼音,好寫回信。
大女兒汪明回憶,父親每次回北京探親,都樂呵呵地背回好些土豆、口蘑之類的特產(chǎn)。他和人們眉飛色舞地講沙嶺子的各種土豆,用家里的煙灰缸做點心模子烤黃油點心吃,還把沙嶺子出產(chǎn)的甜菜熬成糖稀,給孩子們解饞。他用茄子餡兒包餃子,最后都煮成了一鍋面片湯。甚至,他帶回來過兩只野兔子,把剝了皮的兔子放在案板上,掄圓了胳膊狂砍一氣。兔子還沒剁開,就遭到了樓下鄰居的投訴:“汪同志,干嗎呢?震得我們家屋頂上的灰都落在飯鍋里去了!”汪曾祺從沙嶺子回來的每一個日子,對孩子們都是難忘而甜蜜的。
小女兒汪朝眼里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慈父,從不對孩子們發(fā)脾氣?!皬男〉酱螅瑳]有教訓(xùn)過我們一句,絕對平等?!蓖舫Y(jié)婚很晚,母親施松卿為此急得睡不著,父親汪曾祺卻不怎么著急。一次父女聊天,汪曾祺問汪朝,想找一個什么樣的。汪朝不假思索地說:“跟你一樣的?!蓖粼鞑唤α耍骸澳悄闵夏恼胰?!”語氣里混合著幾分自得和無奈。汪朝結(jié)婚前,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地問父親:“要是我結(jié)婚以后過得不好可怎么辦?”汪曾祺的回答不假思索:“那就回來!”這句簡簡單單的話,一下打消了汪朝的猶豫,她“頓時覺得膽氣壯了起來”。
脾氣好、性格隨和的汪曾祺,在家里一點“地位”都沒有,和孩子完全平等。妻子施松卿叫他“老頭兒”,三個子女這樣叫,就連小孫女汪卉也這樣叫。有時候外人來了,家人在言談間,一不留神也常把“老頭兒”冒了出來,弄得人家直納悶。
這種“沒大沒小”,也是汪曾祺一直倡導(dǎo)的,他寫過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說“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意思”。
兒女們成家后,回來團聚成了一個重要的日子。這一天,隨和厚道的汪家人都不歡迎客人。有時候,汪曾祺糊涂記錯了日子,有約稿的編輯上門,一定會受到全家大小不友好的白眼。等客人走了,汪曾祺還會遭到大家的一致怒斥。汪曾祺辯解再三,會忍無可忍地用手比成兩把手槍的樣子,對著家人“砰!砰!砰!”幾聲,然后在一片笑聲中落荒而逃,去睡午覺了。
眾所周知,汪曾祺愛做菜,用女兒汪朝的話說,“我爸在家里除了做飯別無所長”。
他講究口味、火候,而且刀工也很棒。汪朝說他做的麻醬拌腰片用平刀片得飛薄,入口極脆嫩。他切肉絲,切得不粗不細(xì)。他會做煮干絲、拌菠菜泥、扦瓜皮、冰糖肘子、炒鱔糊、干煸牛肉絲、炒干巴菌。他在選材、配料、烹飪上都盡量依照當(dāng)?shù)仫L(fēng)味。他出差云南,帶來的特產(chǎn)是一包鮮嫩碧綠的豌豆尖。在北京住久了,他喜歡上了老北京的麻豆腐,每次做必須用羊尾巴油炒,配上剛冒出嘴兒來的青豆和干辣椒。汪朝記得,“這個菜最后往往倒掉,因為基本上只有他一個人吃?!?/p>
汪朝還記得自己同事來家里時,父親在廚房忙活了半天,最后鄭重其事地托出一盤蜂蜜蘸小蘿卜來,削了皮,切成滾刀塊,上面插滿了牙簽。這道奇怪的“果品”沒人動,她向父親抱怨還不如削幾個蘋果呢,誰吃不值錢的小蘿卜啊。汪曾祺覺得很奇怪:“蘋果有什么意思?這個多雅?!?/p>
汪曾祺講究吃,和故鄉(xiāng)高郵不無相關(guān)。跟隨父親回過高郵的汪朝感慨道:“高郵菜真好吃,高郵人真是講究吃,食不厭精。父親做的那些菜,拿到高郵來可坐不到頭幾把交椅。父親從家鄉(xiāng)得到了特別發(fā)達的味蕾,愛吃、會吃,各地的風(fēng)味特色他都要嘗試一下。其實他更感興趣的,是美食后面的風(fēng)俗習(xí)慣、地理人文等文化現(xiàn)象,這和他的文學(xué)追求有間接的關(guān)系。我母親一輩子都不怎么會做飯。父親做菜是責(zé)任,也是樂趣。我們喜歡吃什么,他都知道,看著我們吃他做的菜,他常常會露出一種滿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