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詩學

宋云靜

胡弦有不少書寫現(xiàn)實生活的詩作，但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又不甘于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直觀書寫。他不斷向現(xiàn)實生活背面靠近，試圖打破現(xiàn)實生活正面與背面之間的隔膜，進行探索與追問，這就形成了他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詩學。胡弦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具有細致觀察力的人，他不僅正面觀察生活，還試圖對生活的背面一探究竟，現(xiàn)實生活背面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著力點。他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不是讓生活隨著時間的流逝匆匆逝去，對于人生的不同時刻，對于自身所處的不同位置，對于目之所及的不同事物，他都十分珍惜，他試圖抓住時間的流逝，認真聆聽外界的聲音，把控一些能把控住的東西。

向“現(xiàn)實生活的背面”進發(fā)

胡弦對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探索有時是直接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直接探索現(xiàn)實生活的背面是什么。在《黑暗后面》中，他不僅對夜色籠罩下的黑暗背后進行探索，也在向生活的背面發(fā)問：“在幽暗的夜里，/有什么事物是醒著的？/有多少夢，干冽，寒冷，偶爾被掀開。/——黑暗后面，/潛伏著多少寂寥的空間？”詩人截取夜晚車輛在山林中轉彎的瞬間展開，通過短時的觀察與思索，對廣闊的黑暗進行探索與追問，切口雖小，落筆處視野卻變得宏大。車輛在山道上轉彎時，車燈照射山林的幾秒，幾棵樹的陰影被燈光拖曳出來，遠望過去像黑色的光柱。詩歌第一節(jié)中，詩人在車里對車輛轉彎時的幾秒進行了細致的觀察，他想象黑暗背后另有生靈，這黑色的光柱快速地掃過它們的臉。詩歌由寫實轉入想象，夜晚的山林仿佛蒙上了神秘的黑紗，悄悄地散發(fā)著吸引力，吸引著人去探索。到了詩歌第二節(jié)，詩人開始發(fā)問，幽暗夜色下，什么事物是醒著的？有多少夢被不時打開？又潛伏著多少寂寥的空間？連續(xù)三個追問，讓黑暗籠罩下的夜晚變得豐富又飽滿，同時散發(fā)著無盡的吸引力，這里既有清醒著的事物，又有無數(shù)的夢升騰起來，還潛藏著一個個寂寥的空間，神秘的未知世界吸引著人們的好奇心。詩人對黑暗背后的探索仿佛揭開了遮擋黑暗的幕布，黑暗背后的廣闊空間被釋放出來，生活不為人知的一面也仿佛掀開了一角。

直接探索之外，胡弦也借助一定的媒介向現(xiàn)實生活背面靠近，在他的詩歌中，時間就充當了這樣的媒介。胡弦是一個對時間十分敏感的人，對時間的自由把控是他靠近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有效手段。他給予了時間大量的關注，有不少詩直接以時間為題，像《下午》《泉城·初夏記》《初秋書》《天文臺之夜》《山中，秋聲賦》《夏花》《傍晚之詩》《冬晨》《晨歌》等。時間意象還大量充斥于他的詩歌中，“往事”“夜”“時間”“夏天”“瞬間”“晚上”“星期天”“清晨”“去秋”“昨天”等時間詞更是反復出現(xiàn)。時間對于胡弦來說起到的不是簡單地標記時刻的作用，透過時間的間隙，他對生活進行著新的領悟，離生活的背面更近了。因為對時間的密切關注，他已經(jīng)能夠自由地把握詩歌中時間的節(jié)奏。

他總能留意到時間中的某一個具體瞬間，他在詩歌中記錄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瞬間，在近似慢鏡頭的觀察下，平時被忽略的生活細節(jié)顯露出來。他也能加快時間的速度，讓時間具有跳躍性。他既注意到生活或者事物當前的狀態(tài)，又不被這種狀態(tài)局限，更進一步對過去進行追憶，對未來進行暢想，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在他的詩歌中經(jīng)常共時地存在著。通過對時間的操縱，他形成了自己的時間秩序。對于過往，他總是保存一定的記憶，不同時間節(jié)點的記憶在詩歌中被聯(lián)系起來，于是人生的不同時刻就形成了聯(lián)動。舊的記憶與新的領悟不斷融會，這兩者的碰撞產生的效果經(jīng)常讓人眼前一亮，生活的遮蔽處也跟著顯露出來。通過對時間的操控，詩歌空間變得更具多元性。

《晚雨》就沒有局限于此刻的狀態(tài)，詩人抓住了下雨的瞬間，幻想曾經(jīng)離去的人與自己處于共同的時空之中，“我們”在房子里說著話，不知不覺外面下起了雨，詩人抓住了“我們”交談的瞬間，也抓住了外面突然下雨的瞬間，捕捉時間的手法十分巧妙。雨自在地下著，“我們”也漫無目的地談著，下雨天很適合進行這樣的交談。以開始下雨的瞬間為起點，時間在延續(xù)，進度在加快。這場交談持續(xù)了很久，交談的人十分投入，外面的雨停了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深夜在“往事中安眠的人”也被驚醒。到這里詩歌由現(xiàn)實轉入想象，詩人相信隨著對舊人舊事的懷念與對過去記憶的保存，“安眠的人”不會被遺忘，只要對往事進行溫習，他們的形象會變得鮮活，會重新回到“我們”身邊。詩人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他堅信在現(xiàn)實生活的背面，或者說在現(xiàn)實生活之外，存在著平行時空或者另外的空間，被遺忘的人與已經(jīng)離去的人存在于那里，因為“我們”的思念與對過去記憶的溫習，他們的形象變得鮮活，仿佛重生了一樣，會再次回到“我們”身邊。談話結束，出來看山峰，霧氣與寒氣交織，山峰仿佛變了模樣。這里既是實寫天氣變化引起的自然景觀變化，又表明“我們”生活的時空與“安眠的人”“被悲傷帶去遠方的人”生活的時空發(fā)生了重疊與交織，外界環(huán)境也跟著變了模樣。雨后石階濕滑，“我們”下行的動作小心又謹慎。深澗里水流以更加有效的方式在對“黑暗”進行著沖撞與反抗，無聲中，詩人也在反抗著什么，或許是關于記憶，關于時間。

胡弦以或者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向現(xiàn)實生活的背面靠近，對不為人們所關注的生活另一面進行探索，與此同時，他又賦予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客觀事物獨立性，讓它們具有自己的意識。他不僅站在自己主觀的角度去看待外界，還想象外界事物有著怎樣的思想、情感，它們如何看待自身與世界。一方面，詩人在向現(xiàn)實生活的背面進逼，另一方面，處于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事物在反復進行自我陳述、自我暴露，不同方向的力量相互作用，現(xiàn)實生活的背面被撕開一個大的豁口。有時詩人甚至直接舍棄自身，只讓客觀事物去傳達不一樣的聲音。這種探索也表現(xiàn)出詩人豐富的想象力，他勇于打破人類主宰萬物的桎梏，尋找不一樣的創(chuàng)作出口。他秉持著眾生平等的觀念，在他眼中人與自然萬物均是平等的，沒有主客之分，沒有高低貴賤之別。他還具有博愛精神，對于生長的巖石、房檐上的貓、流動的瀑布等他都充滿愛意。在他以這樣的姿態(tài)進行探索時，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不一樣的詩歌景觀，與人類相對的外界作為他者被釋放，它們與人一起共同構成詩歌的主體，詩歌的內在空間進一步被拓展。在胡弦站在自然事物的立場為它們代言的過程中，因為所處角度的不同他反而能傳達出不一樣的內容。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角度更加新穎，能夠提供給人們看待世界、對待客觀事物的新立場、新觀點，也引導人們進行思考。胡弦創(chuàng)作的這類詩歌和我國古代文人的詠物詩詞有很大的不同，舊體詩詞關注的重心大多不是外界事物，而是詩人自身，詩人們不過以外物為寄托，借物自喻，傳達情思。即便有個別詩詞賦予客觀事物獨立性，也只是偶一為之，激不起大的漣漪。胡弦在詩作中沒有借助客觀事物言說自身，作為詩人，他直接為無法言說的客觀事物代言。古詩詞中的詠嘆從形式到內容都較為陳舊，胡弦的詩作則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性，用現(xiàn)代詩的形式將具有現(xiàn)代性的觀念賦予客觀事物，讓客觀事物真正解放，真正成為自己。

開啟“另外的聽力”

胡弦在《詩歌作為一種精神生活》中說：“一個詩人，應該有另外的聽力，以之獲取事物內在的節(jié)奏。詩，不是具體明白的實用信息，它為生存內部的某種本質而躍動。如果把它描述為一種聲音，其可貴之處在于，它并不經(jīng)過聲帶，而是直接使用心靈。”胡弦試圖在生活中開啟自己另外的聽力，他用心靈認真傾聽外界的聲音。他將注意力給予那些被忽視的與已經(jīng)消失的聲音，對于動與靜，他進行著自己的判斷。于是與聲音相關的生活的另一面也被他發(fā)現(xiàn)了。這反映在詩歌中，就是擺脫外在節(jié)律的束縛，形成了自己的詩歌節(jié)奏。他冷靜地對生活進行思考，對聲音進行辨別，他的詩歌語言嚴謹而雋永，節(jié)奏舒緩而張弛有度，是經(jīng)過沉思之后的冷靜敘述。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胡弦試圖對消失的聲音進行探索與尋找。這些聲音或者被忽略，或者消失在時間深處，或者被其他的聲音覆蓋，他試圖對這些聲音進行辨別，將這些聲音尋找回來。他將被忽視的聲音放大，讓更多的人去諦聽這聲音，他將消失的聲音再次捕捉回來，讓人們重拾這聲音。這些聲音與他保存的生活記憶經(jīng)常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詩作中，他仿佛生長了另一副耳朵。

在《界面》中，詩人重拾逝去的聲音，試圖喚起往日的記憶。詩歌前兩節(jié)刻畫了農事活動中耕牛犁地的熱鬧場景，畫面鮮活又生動。耕牛在快速地犁地，泥塊像湍急的水流在犁鏵上奔涌，冒著騰騰熱氣。在牛蹄的踩踏之下，板結的泥土被踩出一個個松軟的窟窿。這里使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將新翻的土地比作熱騰騰的剛出鍋的饅頭，用饅頭的松軟來形容土地的松軟，田野上仿佛彌漫著蒸饅頭時才有的勾人味蕾的熱氣。雖然只有簡短的兩行，但是詩人卻對農事活動中耕牛犁地的場景進行了熱情謳歌與贊美。緊接著話語一轉，似乎在“轉瞬間”，在田野上追逐野兔與田鼠的人變成了原野上的回聲。詩歌前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樣的反差看似在瞬間就完成了，實際上卻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轉瞬間”三個字使用了夸張的手法，農耕文明的衰退經(jīng)歷了一定的過程，作者想要表達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感覺，他將這種感覺刻意放大。在田野上追逐野兔與田鼠是農人經(jīng)常做的事，追逐時的吶喊打破了田野的寂靜。但是這追逐的吶喊已經(jīng)逝去，連追逐的人也像吶喊的回聲般消失了，詩人卻將他們保存于記憶中?，F(xiàn)實中回聲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但是在詩人的記憶里，這回聲卻穿越了時空般久久不曾散去。通過對田野上消失的聲音與消失的人的追憶，詩人表達了他對農耕文明的深切懷念，讓人們重溫往日的記憶，形成全新的體驗，在無形中又將工業(yè)時代與農業(yè)時代進行了對比，給人留下無限感想。這消失的聲音雖然細微，但是有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心靈上引起了不小的震蕩。

胡弦在尋找消失的聲音的同時，也捕捉到一些本就不存在的聲音，這聲音也可以稱為他想象出來的聲音。越是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下，他越能捕捉到安靜處發(fā)出的聲音。在聲音與安靜關系的處理上，他有自己的特色。他經(jīng)常用聲音來寫安靜，于安靜處，他察覺到了聲音。如詩歌《明月》，第一句詩人就提出疑問：“一輪明月去過哪里？”緊接著立即給出回答：“沒人知道。”包括詩人自己，也不知道明月去過的地方，但他還是進行了一番猜測。他猜測一些夜晚，明月泊在水中，因為經(jīng)常能在水中看到月亮的影子。在他眼中，水中停留的月亮像夜晚停泊岸邊的小船，水就是它的港口。實際上水中映照的只是月亮的倒影，所以以水為岸的月亮看上去迷幻又不真實，雖然沒有明確指出，但是這水應該是蕩著漣漪的，在水波的晃動下，月影也跟著閃爍，再加上彌漫的水汽，一切顯得模糊不清。三、四句詩人從視覺上刻畫了想象中月亮去過的地方，充滿了朦朧的美感，令人陶醉。緊接著詩人從聽覺上寫月亮，想象月亮停泊在“我們”的聽覺里，自己本身就帶著岸。古往今來寫月亮的詩句很多，大多著意于寫月亮的形狀與顏色，很少有人從聽覺上去寫月亮，因為月亮的移動本就沒有聲音。聽覺是虛幻的，沒有實體，詩人用岸來形容聽覺，虛無縹緲的東西一下落到了實處。月亮不是從“我們”的聽覺中經(jīng)過，而是“泊”在聽覺里，“我們”也沒有阻攔，心甘情愿讓月亮停泊。這表明月亮發(fā)出的聲音是悅耳的，是令人陶醉的，所以“泊”在聽覺中我們也愿意，這對于“我們”來說是莫大的享受。胡弦從聽覺上寫月亮，手法獨到，意境新奇。于無聲之處聽到聲音，卻又不具體寫這聲音，像作畫時的留白，余味無盡。詩歌在節(jié)奏上較為舒緩，與詩中營造的意境相輔相成。在無聲的聆聽中，月亮的形象變得更加立體，詩境也更加開闊。

安靜與聲音似乎是對立的，取其一必然走向另一方的反面，實際并非如此。正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因為安靜的存在，聲音才被襯托出來，因為有聲音，安靜愈發(fā)顯得可貴。胡弦的獨特之處在于，他能在安靜中捕捉到聲音，也能從聲音中尋找到安靜，他將兩者融合得十分巧妙。他不被客觀環(huán)境局限，對于安靜與聲音，他進行著自己獨特的判斷。在《緣由》中，詩人對聲音與安靜進行了辯證處理，同時也指出自己對這兩者的偏好：在風的吹拂下，樹枝不停地被折彎，彎出了弓的形狀，由此可知這里的風不是拂面的微風，而是帶有一定力度的風。被折出弓形的樹枝，讓人聯(lián)想起古典詩詞中的“弓”，“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弓是冷兵器時代的代表，進入近代以后幾乎沒有弓了。在風的作用下，彎成弓形的樹枝仿佛也充滿了陽剛之氣。但是風卻不滿足于此，它想把弓形的樹枝改造成樂器，發(fā)出靈動悅耳的聲響。至此樹枝上的陽剛之氣瞬間散去，反而充滿了某種靈氣。不管是弓，還是樂器，在詩人的筆下，大風天里的樹枝都具有了別樣的美，這樣的美非常吸引人。詩歌第一節(jié)看似沒有聲音，實際上，不時有呼呼風聲穿越樹枝，詩人在用安靜描寫聲音。

和風相比，雪似乎要柔和得多，簌簌地下個不停。在它的作用下，樹枝也彎曲了，雪沒有強求，但樹枝仿佛擁有了另一個胸膛。這聲音是怎樣的，他沒有細致地刻畫，反而給人留下無限遐想：是落雪簌簌堆積的聲音，雪打樹葉的聲音，還是積雪掉落的聲音，樹枝被壓斷的聲音，又或者是這些聲音的夾雜。實際上下雪天較之平常更為安靜，只有極端的風雪天是例外，這里詩人只是寫到雪，卻用“胸膛”來形容，很明顯使用了夸張手法，且與現(xiàn)實不符。詩歌第二節(jié)詩人是用聲音來描寫安靜，雪落本無聲。

在詩人看來無論風還是雪，都不懂樹枝，風一直在努力讓樹枝唱歌，卻無法實現(xiàn)，雪也不懂樹枝真正需要的是沉默。詩人作為旁觀者，看清了這一切，他既看到了在風作用下?lián)u晃的樹枝，也看到了在雪的壓迫下樹枝的平靜，而他對那繃緊的平靜情有獨鐘。實際上，風在制造喧囂，雪在制造安靜，但詩人卻看到了反面?！翱嚲o”二字將樹枝被折彎的緊張狀態(tài)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營造出來的畫面十分具有張力。

向現(xiàn)實生活背面靠近是胡弦在生活與詩歌中所堅持的，他將生活的背面展示出來，廣闊的隱藏空間被拓展。此外，他還在努力尋找不一樣的聲音，這是他向現(xiàn)實生活背面探索的有益嘗試。不管怎么說，胡弦現(xiàn)實生活背面的詩學都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