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思路

王愛紅

一位畫家送了我一本他新出的書法作品集，這位畫家不僅畫得好，書法的功力也十分深厚，我把這本書順手扔在餐桌上。當(dāng)然，不是為了伴隨著可口的午餐吃了它，它與食品還真有那么一些聯(lián)系?，F(xiàn)在，我要撿起來，省得夫人說我隨處亂放東西。結(jié)果，封底上醒目的印章，再次映進(jìn)我的眼簾，我覺著很有圖書的裝幀設(shè)計感。我隨口問了夫人一句，你還記得李因嗎？廣東揭陽的李因。

夫人覺得奇怪，問我是怎么想到這個人的？她已經(jīng)不大記得他了。

我說，就是那個身高不到一米六，兩個眼珠轉(zhuǎn)得很快，上下一般粗，像塊石碑似的小個子，你還碰壞了人家送給你的一只手鐲呢！我只是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你弄壞的，也許，他送給你的時候本身就是壞的，就有了裂縫。

夫人毫無反應(yīng)，像是在聽故事，但是，大約在十幾年前，她卻對我毫不相讓，聲嘶力竭地跟我喊，這破玩意兒不是我碰壞的。我說它非常昂貴，有了裂痕便一文不值了。夫人說，它就是完美無缺在我這里也一文不值。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夫人的臉是最值錢的，其余的一切皆是廢銅爛鐵，而我的價值觀也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拜金主義退休后，涌上來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文學(xué)高的崇高理想，多么值錢的東西也換不來一首詩，一篇好的文章呀。

夫人在廚房里忙做飯，問我是怎么想的？我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后，一個勁兒地交代我的思路。一般人的思維都是從A點到B點，循規(guī)蹈距，漸次進(jìn)行，我的思維往往是跳躍式的，三級跳遠(yuǎn)，從A跳躍到D，甚至是E，實現(xiàn)了幾個跨越。在生活與追求中難以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在思想中就顯得輕而易舉。我不是什么詩人，縱然我愛的是你，愛的是風(fēng)花雪月，愛的是長城、長江，還有黃河，愛的是華表，愛的是迎接太陽的旗幟……我不說別的了，我只告訴你，我是怎么想起李因的吧。

我的朋友是一位不錯的篆刻家，我給他在報刊上做了很多宣傳，他為了回報我，就給我刻了幾方印章。這是思路的起點，非常醒目的標(biāo)志，紅得耀眼。其中一方刻印跟書上的這方很是相像，但我不敢說這就是那一方。文人相交一張紙，不僅僅是潤筆，這也是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與篆刻家相交就在方寸之間，那自然是最拿得出手的印章了。印石本就是普通的石頭，經(jīng)過篆刻家的篆刻，特別是名家的篆刻就變成了很有價值的藝術(shù)品。我把其中的一方比較滿意的質(zhì)地好的并且非常適合的閑章送給了這位畫家，畫家很喜歡。有來無往非禮也，畫家欣然接受，并稱贊了一個雙關(guān)字——好！然后，我就無須說什么了。他爽快地在畫案上，鋪紙、裁紙、蘸墨、揮毫，為我寫了一幅四尺對裁的橫幅書法作品，定然是價格不菲的了。

某晚，李因來訪，他知道我認(rèn)識的人多，點題要的就是這位畫家的字，正好我這里有呀！廣東揭陽的人玩翡翠得多，把翡翠當(dāng)做錢來流通，這是一個大思路。翡翠實際上就是很硬的石頭，不適合篆刻，除非有篆刻的機器。我把翡翠的功績?nèi)珰w功于嶺南水城。有些人為吃飯問題還在憂心忡忡，有些人卻在私底下暗暗較勁兒，進(jìn)行著財富的比拼與轉(zhuǎn)換。作為玉中之王的翡翠被他們選中，成了他們的同謀與干將，難免會成為這次戰(zhàn)斗中的犧牲者。翡翠像一位受難者，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像被套了繩索的寵物任憑戲耍，擺來擺去。價值觀念的轉(zhuǎn)變，拜金主義思想自萌生的那一刻開始就遭到批評，它肯定不是人類的進(jìn)步。誰有錢誰的腰桿就硬，這是錯誤的判斷。價值的變換讓很多人一夜暴富，也讓不少人傾家蕩產(chǎn)。李因是受益者，他像中了彩蛋的幸運者，用很少的代價贏得了人們無法估量的財富。所以，他樂此不疲，總是身揣翡翠，悠游于南北，用出其不意的翠件交換一些他喜歡的字畫古玩珍稀等物品。這種近似原始的交易方法，在文玩字畫行業(yè)里，非常普遍、盛行。李因的城府很深，與大人物多有交往，揮金如土，頗為慷慨。我與他的友情是建立在他對我的尊重上，他很喜歡我的詩和我的書法作品，這讓我對他刮目相看，視為知己。我就把這位畫家的字找出來遞給了李因，他的眼珠立刻停在了這幅字上，李因笑的時候，我就看不見他的眼珠了。隨后，他便奉上了這只昂貴的翡翠手鐲，我認(rèn)為兩件物品不太對等，顯然，咱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呀！我的思緒一下子就亂了，我好像被人灌了迷魂湯，腦子就不清醒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可貴的東西了。世人都難脫俗，詩人的清高也值得懷疑。我被翡翠的名嚇得夠嗆，注意力都在手鐲所攜帶的價值上了。我是字畫的行家，不敢說粗知，但對翡翠連半瓶子醋也算不上。再說，我當(dāng)面去審視人家的好意與大方，就像在驢馬騾子市場掰開驢的嘴去看驢的牙口，很不雅觀，也難為情。

李因知道我的為人和我交朋友的原則，我是絕對不會讓朋友吃虧的。為了迎合李因，我讓夫人過來試戴，叫了老半天，夫人這才扭捏著走過來，正所謂猶抱琵琶半遮面。手鐲好看但難往手腕上套，李因把五個手指合攏了使勁佝僂在一起，像匍匐在地，完全屈服的樣子，他做了一個戴的姿勢。夫人接過手鐲學(xué)了他的手勢，僅僅嘗試了一下就說，不行不行，疼，我戴不上，太緊了。人的骨頭是軟的，手上的骨頭最軟，再小的手鐲也能戴上，李因說著，站了起來。在他的指導(dǎo)下，費了好大的勁兒，還在手上套了一個塑料袋，這才得以成功。你老大的不愿意，還擔(dān)心怎么往下摘呀？李因說，既然戴上了就戴著吧，你看多好看呀！往下摘的時候抹點兒肥皂是很容易摘下來的。生意人就是生意人，真會兜售，李因高興地說，這只手鐲簡直是為你量身訂做的，你戴著非常合適，只要能夠戴得上，手鐲是越緊越好，就像夫人身體的一部分。

夫人說，我不戴手鐲。夫人心里想的是，我不愿意它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夫人戴著手鐲，手就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是任它自由地下垂呢？還是放在胸前？走路的時候，手就擺不起來了，更不用說甩了。戴手鐲的人，洗碗就免了，戴上手鐲，人必拿捏。手鐲是一種節(jié)制呀，它與時代的進(jìn)程是不匹配的。

我不敢想象，假如讓所有的女人都戴上了手鐲，會是什么樣的世界，本來是你戴著手鐲，但我恍惚覺著戴手鐲的是我。夫人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把手鐲摘下來拿在手上，說太受委屈了。李因說，多戴幾次就習(xí)慣了，您戴上這種高品質(zhì)的手鐲更顯高貴高雅的氣質(zhì)。夫人的臉上還是露出了笑模樣，很委婉地說了兩個字，是嗎？任憑是神仙也受不了人夸呀。李因是見過世面的人，很精明，他說，嫂子本就是貴夫人。手鐲這就算是收下了，夫人知道這里面埋著一幅名家的字呢。我想的是，字上面一般在左下角還有右上方都鈐有紅色的印章，分別是名章和引首章。是的，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位篆刻家刻的，但可以引起我的聯(lián)想。

這件事沒有就此結(jié)束，李因走后，夫人確實嘗試著佩戴手鐲，我是千囑咐萬叮嚀，浪費了很多不必要的唾液，但是，耳畔還是偶爾傳來手鐲輕微的撞擊聲，像小蜜蜂一樣蜇人，我叫她小心點兒。夫人可能賭氣，不知道何時就把手鐲摘下來，撂倒哪里去了。

手鐲被棄置在電視柜上有些日子了，某日悠閑，我一把抓過來，躺在沙發(fā)上對著從室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認(rèn)真地端詳起來，它溫潤、通透，確實像個美人一樣漂亮，并且內(nèi)涵豐富，滋潤心靈。我大感陶醉，正所謂“翡翠無窮掩夜泉，猶疑一半作神仙”。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真是充滿了奇跡，當(dāng)沒有奇跡的時候，我們就創(chuàng)造奇跡。在兩千年前，玻璃的價值一定高于翡翠;兩萬年后呢？我們腳下的泥土是不是要用三個九以上的金粉來交換。我微笑著繼續(xù)轉(zhuǎn)動手鐲，手鐲似萬花筒一樣在不停地變幻，五光十色，如詩如夢。人說翡翠通靈性，我確信它是個神品，是有生命的物質(zhì)。

天空突然驟變，沒有任何征兆，我看到一條可怕的溝壑，像是埋伏在這里的一個陷阱，晴空里的一道閃電，美好的景致咔嚓一下在這里剪斷了，前面暴露出沙漠與荒原。這簡直是一個魔幻世界。我如夢初醒，把夫人叫到面前，展開了一場唇槍舌戰(zhàn)的爭論，到底是誰活生生地把這么好的寶貝給糟蹋了呀？美好的東西總是脆弱的，易損。老子說過，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與摩氏硬度達(dá)到6.5-7.5的翡翠相比柔軟的水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zhì)。我曾聽人說過，有裂痕的手鐲，就是代表它在某天幫你擋了一劫。

人說十玉九綹，就是說手鐲本身有裂痕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在佩戴的過程中，一些痕跡就會逐漸地變小或看不到了，玉養(yǎng)人，人養(yǎng)玉的道理就在這里。但是，這卻不是綹，是殘，是驚了。驚了的馬會橫沖直撞的，不意傷人怎么辦？夫人最后說了一句，你別之乎者也了，我看你也是個明白人，這次你怎么看得這么仔細(xì)呀，早干嗎去了？

最早發(fā)現(xiàn)手鐲上有裂縫的是夫人。她告訴我，第二天正好有朋友約逛商場，她便去了。朋友一般都有相互模仿的習(xí)慣，人家看她戴上了漂亮的手鐲，也想買一個。

那時候，所有的商場幾乎沒有一個不賣玉器的。她們買完了要買的商品就被手鐲吸引了過去。賣玉器的柜臺不管在哪個商場總是最醒目的，珠光寶氣加上燈光效果，璀璨無比。

每一個賣家不僅態(tài)度和藹，也都是翡翠的行家里手。柜臺里各種玉件琳瑯滿目，什么價位的手鐲都有，適合哪個階層佩戴的都不缺乏。

她們在柜臺前瀏覽、欣賞，立刻招來了賣家。女士，您的手鐲品質(zhì)不錯呀！真會搭訕，定是位好賣家。是嗎？是的是的，戴著手鐲很顯高貴。聽得出，賣家這話是說給那位朋友聽的。夫人說，我只是不懂。讓我給您看看吧。夫人樂意，在賣家的指導(dǎo)下，她接過一個塑料袋套在手上，手鐲很順利地摘了下來，征得行內(nèi)專家的鑒定，何樂不為呢？賣家取出高光的手電，戴上獨目鏡，前后里外很認(rèn)真地看了一個遍，然后給出了結(jié)論。

手鐲溫潤如玉，晶瑩剔透，明亮清澈，略帶翠綠，本是佳品，可惜有殘。在哪里？我指給你看。我怎么看不大出來呢？情有可原。

那還有沒有價值呢？夫人問。賣家搖搖頭，說，翡翠很奇妙，是個玄之又玄的東西，別說價值大打折扣了，這已經(jīng)不是價值的問題了。

夫人納悶，您是怎么看出來的呢？我們看不出來的話，只好賣紅薯了。夫人怔了一下。賣家指了指位置，讓夫人用電光來查看。是的，如果沒有工具，這處裂痕就有可能被忽視，我想，初得寶物的新鮮勁兒可能暫且壓過了這個缺兒。

夫人知道賣家說的是實話，好在不會失面子。朋友是了解她的喜好的，平時夫人不把這些貌似很有價值東西當(dāng)一回事兒?？匆娏?，夫人輕聲說了一句。

缺點一旦被發(fā)現(xiàn)，往往會被放大。夫人沒有再往手腕上套，她當(dāng)時就把手鐲放到手提包里去了。神物不傷大德之人。賣家建議，在我們這里再買一只吧，我們的寶貝都是貨真價實，完美無缺的，它會保護(hù)你健康、平安，永遠(yuǎn)年輕、漂亮。

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見到李因了，某日他又來訪，又帶來了一些別的翡翠件。我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給他沏了上好的茶。

李因坐下來的時候，兩個眼珠如兩個風(fēng)輪似的轉(zhuǎn)得特別快，我甚至看到了風(fēng)，我突然覺著他萎縮了，又矮了許多。是為何故，他早已不缺錢了，何必這么辛苦自己呢？錢難道是越多越好嗎？

我實話告訴他，我對這些東西失去了興趣，并說手鐲有殘的事情，據(jù)我少有的關(guān)于翡翠忌諱，也是常識，配件有殘就失去了佩戴的寓意，不僅起不到保護(hù)主人的目的，還會對主人的身體多有不利。李因也很吃驚，他啊呀一聲，說，怎么這么不小心呢？我說，夫人已經(jīng)非常小心了，可能沒有戴足兩天。李因說，要毀了它，都不需要一秒鐘。我想也是，但是，夫人不是不愛惜的人呀。

李因說，看來嫂子不適合戴手鐲。我沒有反駁他，你不是說她很高貴，很適合嗎？李因還針對我說了一句，你還是佩戴一枚像章吧，像你這個條件完全可以訂購一枚金質(zhì)的。

我沒再說什么。李因的表情很是冷漠，所以，我看他的眼珠就特別大，仿佛覺得有兩條游動的魚，游出了他的眼眶。

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李因。

我說，那手鐲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夫人說，你還是不信我呀。

實際上，我寧愿相信那手鐲上的缺是由于夫人的緣故造成的。我愿意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甚至可以在一秒鐘之內(nèi)聽到翡翠的聲音，翡翠涅槃，再生美好吧。目的地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達(dá)，關(guān)于翡翠的事情簡直就是一個笑話，無奈的翡翠早站在懸崖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