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我參與審查的一起政治案件

王楚光

上個世紀60年代，我從武漢調(diào)到北京，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文化聯(lián)絡委員會（簡稱“對外文委”）從事文秘工作。我所在的部門有一位很受我們這幫年輕人敬佩的大姐，芳名肖江，四十多歲，江蘇南通人氏，渾身顯出江南水鄉(xiāng)女子的秀麗靈氣。抗日戰(zhàn)爭后期，尚是中學生的少女肖江，竟離家出走，跑到新四軍根據(jù)地參加革命，是位年歲不大的“老資格”，我們都尊稱她：肖江同志。這位肖江同志為人隨和，辦事麻利，寫得一手娟秀的蠅頭小楷，善于協(xié)調(diào)各方面的工作關系，是從事文秘工作的一把好手。誰能想到，這么一位純潔的女同志，后來居然成了特務嫌疑分子，真是匪夷所思，叫人大跌眼鏡。

軍管小組確定要清查肖江

事情的緣由還得從“文化大革命”說起。

我在對外文委工作不到一年的時間，“文化大革命”突然爆發(fā)，席卷全國，對外文委一時也亂了陣腳，造反奪權、打倒走資派運動迭起，外事業(yè)務工作頓時陷入癱瘓，局面不可收拾，中央不得不派出軍管小組進行接管。這個軍管小組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王牌軍38軍的軍人組成，軍政素質頗高，有效地控制了局面，并進行整頓。整頓的一項重要措施就是“清理階級隊伍”。所謂“清理階級隊伍”，就是在普遍交待個人歷史情況的基礎上，進行篩查，找出重點審查對象，揪出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敵對分子。經(jīng)過篩查，我工作的那個部門確定審查對象就是肖江同志。為什么會是她呢？因為她少年時代的閨蜜兼初中同學、時任新華社北京分社副社長被懷疑是日本特務機關安排潛伏下來的特務分子。肖江與此人過從甚密，因此也有特務嫌疑，被列為審查對象。

軍管小組把清查肖江的這個案件，交給我和同科室的一位同事，要我們負責把她的問題調(diào)查清楚，做出結論。為此，我們二人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進行調(diào)查，先到她的家鄉(xiāng)南通市去查閱敵偽檔案，結果是片紙無存；接著跑遍江南一帶的各大城市，尋找與肖江等人有關的日偽人員、老師、同學，查詢她們的情況，結果也是毫無收獲。不過，經(jīng)過這一調(diào)查，倒是把肖江在南通的生活經(jīng)歷查清楚了，故事頗為曲折，很是耐人尋味。

一位家庭背景頗為特別的閨蜜

肖江的故鄉(xiāng)南通，地處長江下游，與蘇州隔江相望，離上海不遠，地理區(qū)位優(yōu)越，是我國開埠較早的城市。肖江本姓楊，原名楊澄，到根據(jù)地參加革命后因怕牽連家庭，改名肖江。她的父親是位精明的商人，所辦的布匹綢緞莊頗有名氣，楊家在當?shù)厥且粦粢髮嵢思摇Ｋ南ハ掠袃晌磺Ы?。大女兒思想進步，愛國心強，抗日戰(zhàn)爭初期，即投奔新四軍在根據(jù)地從事文化工作。肖江是小女兒，當時在南通城內(nèi)的中學讀書，這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性格活潑，愛好文藝，在學校是個出眾的人物，身邊不乏要好的朋友。其中有一位同學家庭背景頗為特別，此人的寡母在日本特務機關特高課的頭目家中當傭人，兩人關系曖昧；肖江的這位同學隨母親一起在特務機關生活，這個日本特務頭子對她呵護有加，不僅供其上學讀書，而且還給她買小提琴之類的禮品。肖江與這位同學志趣相投，關系密切。

時至抗日戰(zhàn)爭中期，肖江的姐姐潛回南通，治病休養(yǎng)，經(jīng)常給肖江講抗日救國的道理，講新四軍根據(jù)地的革命故事，使其受到很深的感染和教育，萌生了投奔新四軍根據(jù)地、參加革命的念頭。肖江的姐姐疾病痊愈后返回根據(jù)地，肖江即策劃邀集幾位同學一起逃到根據(jù)地參加抗日斗爭。她第一時間就把這個信息透露給由日本特高課頭目撫養(yǎng)的這位同學。這位同學當時正處在一種苦悶彷徨的心理狀態(tài)，她一方面離不開日本特高課頭目提供的優(yōu)裕的生活條件，另一方面又痛恨此人占有她的母親，深感屈辱，很想逃離這種為人們所不齒的環(huán)境。得此信息這位女同學立即表示愿意同行，她們又串通了另一位好友，三個女學生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到新四軍的根據(jù)地去了。日本人發(fā)現(xiàn)三個女學生在他們眼皮底下失蹤了，而且有一個還是他們頭目撫養(yǎng)的女孩子，感到十分震驚，立即展開大搜捕，鬧得滿城風雨，卻毫無結果。三人到達根據(jù)地后，說明了來意，受到熱情的接待。當了解到她們的身世背景后，根據(jù)地同志好言相勸，言道你們年齡尚小，還是返校讀書為好，鼓勵她們在敵占區(qū)也能為抗日出力，于是她們只好悄悄返回南通。她們回城后，從蛛絲馬跡來看，日本人是知道她們?nèi)チ诵滤能姷母鶕?jù)地，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日本人不僅沒有采取任何審問和懲戒措施，反而熱情地邀請三人吃了一次飯，此事到此為止，也就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的審查結果

事情過后一年多，時至抗日戰(zhàn)爭后期，這三個女學生，又通過不同的途徑，分別進入新四軍的根據(jù)地，參加到革命隊伍中來。其中最有本事、進步最快的就是肖江的那位與日本人有些瓜葛的閨蜜。她文筆好，活動能力強，參加革命后一直從事新聞工作，“文革”之前已是新華社北京分社的副社長，身居局級干部行列?！拔母铩敝写巳耸艿?jīng)_擊，有人揭發(fā)她是日本人培養(yǎng)并潛伏下來的特務分子，受到審查和批斗。肖江因與此人關系密切而受牽連，這就是懷疑她有特務嫌疑的由來。

此案經(jīng)過我們?nèi)齻€多月的調(diào)查，尋找南通的敵偽檔案，詢問了三十多個證人，無人能提供肖江有特嫌的證詞。事已至此，如何結案？借用一個司法概念，只能是“無罪推定”：既然查無實據(jù)，那就只能還被審查者一個清白，我們就此寫出結案報告，呈送軍管小組。

軍管小組如何了結此案，不得而知。當時的人事管理工作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查不清的問題，也把調(diào)查材料裝進審查對象的人事檔案，這樣被審查者就變成了歷史不清白的人物，在政治上很難得到信任。我估計軍管小組沒有如此處理，因為對外文委撤銷后，肖江就被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繼續(xù)從事文秘工作，不久調(diào)到中共中央組織部這個重要的機密部門，后在中組部外事干部局做人事管理工作，說明組織上在政治方面對她很信任。我與肖江在社科院時是同事，后來她到了中組部，我們也有往來。但是，我始終沒有透露曾對她進行“背靠背”審查的事情，我估計她本人始終不知道她曾被列為特務嫌疑人進行過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