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

張潔

今? 之? 我

我的枝條翻飛

我的香味從炒鍋熗出

我越過墻垣

我藍 我白 我明亮

我愛了又愛

風若問我 火若拷我

我一言不答

火有舌 風有口

我無言 無語 無聲音

使日頭落盡

以便西山如古墓——

我，被曉諭

播? 種? 者

必須首先除掉荊棘

斬斷莖，挖出根，焚燒成灰

必須將大大小小的頑石

一一撿起

必須翻松地土

用鐵鍬，用犁鏵，用恒久忍耐的心

一個播種者所有的預工

留在畫布之外

每一個播種者，都有一個日頭

金燦燦的，從遠方照耀

（只有偷撒稗子或毒麥的那位

才趁著天黑，風緊）

必須一手護住懷里的種子

是的，他深知死亡的意義

并盼望著新生

必須護住懷中的每一粒

負責將種子拋撒出去的那只手

必須手心向下

邁開步

腳掌所踏之地全都賜給你

重要的是

找出與天空之間正確的夾角

畫了一幅，又一幅

完美——

不在華麗的王宮

也不在細軟衣服包裹的身體

在米勒之后

在萊爾米特之后

梵高仍然必須創(chuàng)作出

屬于他的播種者

必須是大的，彩色的

一位詩人

他身上守舊的部分

使他看起來更加高貴

視線受阻，如光遇見三棱鏡

于是他看到更多

不動聲色的驚奇

有時他被無形的手牽引

離開此在，抵達另外的場域

這就是他詩歌充滿神秘的原因

高大笨拙的軀體

如一閃而過的狐貍跑過山脊

幽暗中，蹣跚的雙腳

將埋伏已久的光滑石子踢飛

像一顆顆炮彈

但并非故意的

擊中了后來的人

我不想擁有什么

季雨造訪之后

腐葉讓了讓，蘑菇探出了頭

風能過去的地方，我也能

何況我還有綠藤，童年的秋千

給我向前的慣性

野花開過的山坡

甲蟲藏身的陰影

被山羊嚼出過綠汁的灌木叢

那壁山崖

晃動過采藥人灰色的背影

蝴蝶愛在陽光里亮翅，在它

蹲過的一片闊葉的掌心

在被露水洗過一次又一次

而你從未知曉的空氣里

我不想擁有什么

是的，我只想走一走，如果累了

就在一塊青石，或樹樁上

坐一會兒

暴雨中的祈禱

愿我們一生的路徑

恰如眼前這雨

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

愿我們，轟轟烈烈地生

裊裊婷婷地去

愿我們俯伏于地的日子

無論流過哪里，始終都還是水

愿我們隱藏于愛

如若裸露，愿我們輝映天光

愿我們看見自己的年歲

持定我們的歸宿

愿我們的花莖，永像此刻

對你的權(quán)勢彎曲

愿我們枝葉茂盛，碩果累累

愿每一天都是紀念日

愿我們的號角

吹響你的聲音

它們不知道

風聲緊。落葉廣大

蓋滿山坡。櫟樹，懸鈴木，鵝掌楸

樹木歡喜變色，它們不知道

人類正經(jīng)歷一場瘟疫

雨季如期而至

雨季不知道人類正經(jīng)歷一場瘟疫

突然多出來

那么多惶惑的水

那么多的水，不知道我們

正經(jīng)歷一場瘟疫

那懷抱利器的小家伙

依然白天睡覺夜晚覓食

它們不知道人類正經(jīng)歷一場瘟疫

它們不知道

這世上有那么多的無辜

無辜而有罪

壁? ?虎

逃生的欲望多么迫切啊

慌亂之中的斷尾

并不覺得痛

只是，那留在黑暗中的一截

仍常常在夢里跳動

——它終將死去

因為，我已經(jīng)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