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芙
一個人意識到父母之恩,就是這個人成年之時。一個人意識到父母之恩,就是這個人能肩負責任之時。第一次為人子女,我們都很青澀。
血緣親情,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此生為家人,就是所有的人都拋棄你,我也不會離開你。即使相顧無言,青春叛逆,仍是一生一世的父母子女。
生命最大的殘酷——我只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你們的子女。當我懂得你們時,你們已經(jīng)老了呀!第一次為人子女,讓我們彼此關(guān)照,用愛相處,用情相助。
小時候,老師問我們長大以后要做什么。話音剛落,別的小孩眾說紛紜,有的說做畫家,有的說做科學(xué)家。那時候我以為所有厲害的人都是“某某家”,書法家、畫家、科學(xué)家……我也舉手,說我要像我爸一樣,做個搖滾家。
我記得當時老師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那叫搖滾樂手,這是我第一次記住了父親的職業(yè)。
后來我才知道,玩搖滾的人是沒有家的。
從有記憶開始,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便屈指可數(shù)。有一次,他半夜演出完,醉醺醺地回到家,看見熟睡的還是小嬰兒的我,一時酒勁上頭,開了瓶白酒就往我嘴里灌。幸虧母親被我的哭聲吵醒,及時攔下來。她心疼得不行,吼父親:“你這個爸爸是怎么當?shù)模俊备赣H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局促不安地靠著墻根站著,酒醒了一大半。
這件事成了母親的笑談,只有我耿耿于懷,以此作為父親不負責任的罪證。
父親曾經(jīng)自負地覺得,身為他的女兒,生出來的第一聲啼哭都會是自帶韻律的。結(jié)果,等我長大,嗓子都唱劈了,還是不能從老師那里換來一個及格。我爸不信這個邪:玩搖滾的爹怎能生出一點音樂細胞都沒有的女兒?
直到有一次我被舞蹈老師夸獎有天賦,我爸大喜過望,自以為上天把他的藝術(shù)天賦換了種形式過繼給了他的女兒。父親為我規(guī)劃好了成長軌道,每周末去少年宮學(xué)舞蹈,等到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直接上藝校。
他周末不再去排練,更多的時候是帶我去少年宮學(xué)舞蹈。那時候的爸爸,放到今天來看,就是個名副其實的潮爸。別人記憶里的爸爸都是騎著吱吱呀呀的破自行車,而我記憶里的爸爸則每周末騎著摩托車、昂著腦袋風馳電掣地從街頭駛過。
我在舞蹈室練舞,父親就背著寫有“舞”字的粉紅背包笨拙地站在門口。每當我從教室里出來,他就殷勤地迎上來問我“今天練得怎么樣”“老師有沒有表揚你”。我每次都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心里想的是,終于結(jié)束了乏味又痛苦的訓(xùn)練。
到上初中的時候,身邊很多同學(xué)的家長都已經(jīng)有了小汽車,而我爸還騎當年那輛破摩托。
他在一家琴行教吉他,沒課的時候,還兼職推銷琴。推銷琴是有回扣的,但他月月“吃零蛋”。琴行的人揶揄他:人是有“才”,卻是缺“財”。
他把夢想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卻開始暗自打退堂鼓。
一次,我們被老師帶去戶外演出。演出地點是遠郊的一個新樓盤。結(jié)束時天色已晚,老師挨個給家長打電話,讓他們把孩子接回去。其他的家長開著汽車來,陸續(xù)把自己的孩子接走。我爸一個人騎著舊摩托“突突突”地停在我跟前,大手一招:“上來吧,還愣著做什么?”我不知道是因為太委屈,還是那天天氣真的太冷了,眼淚和著鼻涕就順著凍紅的鼻尖淌下來。為什么別人的父親都可以開小汽車來,而我的父親這么孬?
父親給我戴安全帽的時候,我說:“爸,我不想練舞了。”他錯愕地看著我,試圖勸說我,以為我還是小時候那個用玩具就能哄好的孩子。但這件事我已經(jīng)預(yù)謀了很久。
“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p>
“我不愿意像你一樣,在臺上像條龍,在生活里卻不如一條蟲……”
他一路上沒再講過話。
晚上,他的房門半掩著,我生怕他不同意,偷偷在門口聽著。屋內(nèi)沒人說話,只有重重的嘆息聲,還有突然高亢起來的歌聲:“我不再回憶,回憶什么過去?,F(xiàn)在不是從前的我……”
那首歌,父親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唱過了。
回到房間后,我很快就睡著了。我對自己說,我沒有必要為他的夢想埋單,我是對的。
我告別了僅僅就讀半年的藝校。幸好,初一的課程不難,我很快就跟上了。
父親還在琴行里教書,也開始努力推銷琴。有天,琴行的人給他算業(yè)績的時候說:“什么時候開竅了?”
他買了輛便宜的二手車,偶爾還是會送我上學(xué)。我們倆彼此沉默不語。路過藝校的時候,我突然感受到他的目光不拐彎地投射在我身上。我順著他的目光轉(zhuǎn)過頭去,他趕緊匆忙地握緊方向盤:“別看我,看書?!?/p>
之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做軟開度訓(xùn)練,安安分分地讀書、考大學(xué)。
去大學(xué)報到的前幾天,他給我辦了個成人儀式,趁我媽不在的時候偷偷帶我去夜場。
那是他曾經(jīng)唱過的夜場,人很雜。有身穿露臍DJ服的小阿姨帶著笑走下臺來,用手撫了下我的臉。她看起來很年輕,可是在一閃而過的走馬燈下,依然顯得疲憊而滄桑。
“喲,這是你的女兒啊?長這么大了?!?/p>
“可不是,9月份就要去讀大學(xué)了,明天我就送她去上海?!蔽野稚爝^手,很有力地攬了一下我的肩。
小阿姨湊近我,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澳惆职之斈昕墒俏覀儤逢犂锏囊话押檬郑髞碛辛四恪彼戳丝锤赣H的眼色,換了個話題,“不過謝天謝地,你也長成個大姑娘了?!?/p>
父親帶我開了人生的第一瓶酒。有父親在身邊,我放心地喝到滿臉通紅。他說:“帶你來見識一下,免得好奇。以后要是朋友約你,你可千萬別來?!备赣H頓了頓又說:“這么不能喝,看上去都不像我的女兒?!蹦鞘前职值谝淮螌ξ艺f“你不像我的女兒”,失落里帶著一份驕傲。
他紅著眼眶,好像在說:爸爸只能陪你走到這兒了,前路叵測,你要自己保重。
父親曾因為我的存在放棄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夢想,為我營造安穩(wěn)的家庭。后來,他希望我能繼承他的夢想,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放手,讓我成為和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搖滾是反叛、是顛覆,而愛是在任何處境下的深情久伴。
我上大學(xué)那會兒是2011年。那年春節(jié)我回了一趟家,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旭日陽剛在唱《春天里》。兩個老男人嘶聲唱著:“可當初的我是那么快樂,雖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我爸抱著他的老吉他跟著唱。他是真的老了,聲音遠不如從前,只有按弦的手還靈巧。
我以為他在追憶昔日時光,結(jié)果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摟進懷里。電視里的歌正唱到“那時的我還沒冒起胡須,沒有情人節(jié),沒有禮物,沒有我那可愛的小公主”。
“可是我有可愛的小公主哦!”他摟著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