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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 娜[曲阜師范大學,山東 菏澤 274000]
從《鶯鶯傳》產(chǎn)生開始,人們便對其中所演繹的愛情故事議論不絕,以陳寅恪為代表的學者,從社會史學角度出發(fā),解讀《鶯鶯傳》,認為崔張愛情悲劇源于唐朝時期的門庭制度以及社會觀念,張生被視為元稹本人的化身,是“舍棄寒女,而別高門”的無行小人。其中更多的是元稹本事的投射;曹家琪在《崔鶯鶯·元稹·〈鶯鶯傳〉》中則持“熱衷巧宦”說;霍松林則認為崔張愛情悲劇是情與禮的矛盾沖突作用下的產(chǎn)物;曾祥麟認為鶯鶯拋棄張生在先。概言之,導致大家觀點不一的焦點在于:崔張之間是否存在真愛,這個問題直接影響到我們對文學形象的解讀。陳寅恪先生認為張生即元稹自寓,這一觀點得到廣泛認可。從元稹的生活經(jīng)歷著眼,探討崔張愛情,使得崔張之戀完全附和于元稹與韋從的愛情故事,從而延伸出:張生垂涎美色,后為功名利祿拋棄鶯鶯的說法。以此斷定張生對鶯鶯并無真情,遂而將張生定性為貪圖名利的無性小人。過于重視作者本事研究,就會導致對文本意義的忽略,藝術形象固然源于現(xiàn)實生活,但只是在此基礎上,作者進行加工、創(chuàng)造,以增強藝術形象的真實性,因此,文本中呈現(xiàn)更多的則是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造。
所有事物都是在矛盾中發(fā)展變化的。矛盾沖突是推動一切事物前進的動力。在矛盾沖突的作用下,事物向著兩個端點發(fā)展,趨于完善抑或是走向毀滅。崔張之間的愛情在矛盾沖突中萌生并發(fā)展,最終窒息于重重矛盾沖突之中。個體的心理斗爭、主體與主體之間以及主體與客觀環(huán)境條件之間的矛盾沖突構成一張交疊復雜的網(wǎng),使得崔張之間的愛情走向悲劇。
作者通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將愛情故事中兩位主人公形象摹寫得生動真實。崔張之間的真摯感情在兩者各自的心理矛盾中演進,更在兩者性格沖突中完結。
(一)鶯鶯:情與禮的碰撞
文中鶯鶯與張生的交往并不頻繁,且鶯鶯向來矜持少語。鶯鶯無法戰(zhàn)勝內心禮教與自尊心的阻礙將自己內心情感說出。然而內心的情感難以抑制,只好將其訴諸筆端。書信來往成為崔張兩人情感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體現(xiàn)了兩人從為愛癡狂到為愛哀傷的情感走向。鶯鶯內心矛盾的掙扎在詩信中一覽無余,作者又加之以細節(jié)神態(tài)的描寫,鶯鶯內心的矛盾沖突更加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崔張愛情故事始于月夜西廂下的第一次見面。鶯鶯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張生十分震驚,幾次想與之攀談,都未能如愿。其實,鶯鶯心里已經(jīng)對張生產(chǎn)生好感,只是礙于禮儀,沒有理睬張生。但是真正為崔張愛情悲劇埋下伏筆的是鶯鶯這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這首詩標志著鶯鶯第一次沖出禮教牢籠,主動地直面愛情,同時,也是鶯鶯自我掙扎與心理斗爭的開端。這首詩令人一讀就能體會到詩的言外之意:幽會西廂下。但是張生逾墻而入,來到西廂下,美好的期待隨著鶯鶯“端服肅容”而出化為泡影。這次沒有初次見面時的慵懶嬌柔,沒有“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是穿戴整齊,表情嚴肅,更讓張生沮喪的是鶯鶯義正詞嚴的規(guī)勸。鶯鶯對這首詩的解釋是:這首詞意隱晦的詩用意在于以禮規(guī)勸張生,勸其自重,不要逾禮行事。張生托紅娘傳情的事情不能私自隱瞞,又不能告訴母親,又怕婢仆說不清,萬般無奈只好親自處理此事。這種解釋聽起來全然在理,沒有絲毫破綻和漏洞。在道義與禮教的掩護下,每一條都說得合情合理,一番嚴詞將張生無情地打入愛情的谷底。
(二)張生:舍與得的矛盾
在這段愛情中,張生的內心世界透過其人物本身的自述以及傾訴、托人傳情等情節(jié)得以展現(xiàn),然而最具表現(xiàn)力的是其最后那段“尤物之辭”和后來數(shù)次返回探望的舉措,以此揭露張生欲罷不能、糾結矛盾的心理世界。長期以來,這段愛情故事中最受爭議的是張生的“尤物之辭”。在評論這段愛情悲劇時,許多人總是習慣性地庇護其中的弱者(或者說是受害者)——崔鶯鶯,認為張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渣男”。鶯鶯既為張生憔悴又被張生羞辱,惹得聲名狼藉,苦不堪言。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并且不負責任地將鶯鶯的書信公之于眾。在當時社會大背景下,無疑給鶯鶯扣上了不貞不潔的罵名,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歷來為人所唾棄?!拔┢┪倪^飾非,遂墮惡趣”,魯迅先生認為,這段“尤物之辭”和“忍情之說”只是張生的托詞,以此掩飾自己另尋高就的卑劣行徑,但是如果再細讀張生的絕情之辭就會品讀出另一番滋味。
外表的強大難以掩飾內心的脆弱。作品前面張生以“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流連于心”自解,后面又出現(xiàn)“尤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的說辭,言語前后不一,自相矛盾。而事實上,張生的“忍情之說”建立在愛而不能得的沮喪和遺憾情緒之上。細讀這段話,便能夠感受到張生酸溜溜的話意,大有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味道流溢其中。愛而不能得是張生最大的悲劇,因此他的內心備受折磨。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種酸葡萄心理是在個體追求的目標受到阻礙無法實現(xiàn)時,以貶低原有目標的方法,來沖淡內心欲望的一種心理平衡戰(zhàn)術,用于緩解內心的焦灼和痛苦情緒。類似于心理勝利法,張生用這種“合理化解釋”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處境。那么,張生的忍情之說恐怕是另有隱情。
背景是龐大的決定力量,環(huán)境被視為某種事物或現(xiàn)象形成的原因。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發(fā)展,離不開特定時代和環(huán)境的影響與推動。鶯鶯與張生的性格是在特定的時代大背景下形成的,具有一定時代典型性,同時也受到其各自生活成長的具體環(huán)境的影響。鶯鶯出身望族,家教嚴格,家族規(guī)矩必然繁復,濃郁的詩書禮法氛圍的熏陶下,塑造出鶯鶯端莊謹慎、自尊自愛的性格特征。張生則是一個有追求、自制力極強的男子,“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在認識彼此前,兩人都是禮教道德的實際信奉者,然而兩者之間存在著實質性的區(qū)別,其中最明顯的是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鶯鶯的守禮是在大家庭氛圍影響下形成的,這種觀念深深地扎根在鶯鶯心中;張生則是家境貧寒,自幼熟讀詩書,但其生活場景不僅僅局限于家庭,他時?!芭髲挠窝纾瑪_雜其間”,其生活場所嘈雜紛亂。在當時,文人往來于這種喧鬧之所并不會受到道德的譴責,相反,這成為當時文人騷客之間相互標榜之資。
環(huán)境塑造人物,也塑造性格。不同生活環(huán)境的作用下,形成不同的性格、氣質、心理特征等。因此,兩位愛情主人公的生存環(huán)境與家庭境遇的懸殊也成為其愛情悲劇的暗中推手。除了對人物性格等內在性因素影響之外,時代背景與生活環(huán)境還潛存著另一種對人性的客觀外在的扼制,即人們對愛情的自由追求受到門庭觀念的阻礙。這就促使主體情感與客觀環(huán)境之間發(fā)生碰撞,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形成具體的矛盾沖突:即情與禮之間的沖突。
兩人互相闖進彼此世界后,碰撞出愛情的火花,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原本合理的事情與個人意愿相違背,變得不再合情合理。但是作為時代和社會的一分子,環(huán)境是不容改變的,客觀環(huán)境與主觀情感相互矛盾,在外部世界的壓迫下,個人情感的力量顯得非常薄弱。禮義是歷史的沉淀,代表的是整個社會、整個時代。在情感與禮義沖突時,情感必然會被擠壓破碎。崔張之間的愛情在個體情感與整體時代產(chǎn)生矛盾沖突時走向毀滅。環(huán)境塑造性格,當客觀環(huán)境與主體存在矛盾沖突時,環(huán)境就會制約人物性格的發(fā)展,同時也作用于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化。
愛情悲劇所演繹的是人物內心世界的矛盾、掙扎和最后妥協(xié)的心理歷程,是時代意志與個體情感之間較量的反射,崔張之間的愛情需要兩人共同買單,社會意志的影響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①陳寅?。骸对自姽{證稿〈讀鶯鶯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10—120頁。
② 曹家琪:《崔鶯鶯·元稹·〈鶯鶯傳〉》,《光明日報》1954年9月13日。
③霍松林:《略談〈鶯鶯傳〉》,《光明日報》 1956年5月20日。
④ 曾祥麟:《張生不是無情種——關于元稹的〈鶯鶯傳〉》,《貴州民族學院學報》1989年第3期。
⑤ 胥洪泉:《鶯鶯傳研究百年回顧》,《涪陵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
⑥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