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算是愛的愛情故事——張愛玲愛情小說中的“愛情”觀察

⊙陳宣羽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00］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如若想起張愛玲所談及的愛情，往往是其難以落筆的屈就最讓人心動。從下著雪的時日，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回想起掛在脖頸上的金枷鎖，到漫長的斜陽遲遲不肯落下，空氣中舞動的飛蟲從半空中一直沉到水底，都不會有誰拿著一支玫瑰來紀(jì)念死在夏天里的人，那個可以被無數(shù)人所愛，但是卻又不會被無數(shù)人所愛的身影里，可以觸摸到張愛玲對于愛情的超前與啟示。直到今天，用著滿懷不可言明的深深愛意去書寫不曾相愛的愛情故事，每個人恍若虛假的燈盞，回蕩過維多利亞港上空的汽笛，在炮火煙云消散后，都會變成這世界上伶仃影子里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一、視角一：不被愛的花朵們

時間很多的時候，不妨從《紅玫瑰與白玫瑰》來看起。對于不可復(fù)得的玫瑰，在栽培的時候總是看到它的多刺與早晚勞頓，凋謝的時候它的芬芳和嬌美欲滴方會在短暫時光的發(fā)酵里變得更令人懷念。玫瑰們到了睡前服帶入夢境的年歲，就能夠在寒夜里散發(fā)著汽油濃烈的味道，故意留在身上吸引著前來采摘的勇士們的泡泡浴香氣，還有她們淚水漣漣的衣襟，和希望周全生活下去的溫存。后來，成熟的美和慌亂的鞭撻一樣危險，有多么幼稚，便有多么蠻橫；溫存就是一張印刷的倒錯流離的紙牌，暴烈的種子越發(fā)茁壯，生長的藤蔓就越纖弱。是哪一朵玫瑰在床沿生長，直教人覺得心神俱碎？如果振保是一個靠著黃色皮膚在白人的世界里打拼的男子，任誰不會去為了紅玫瑰而與讓自己隨風(fēng)招搖的世界相別離；于是就有了另一朵還帶著露水的、開放了卻不曾香氣撲鼻的白玫瑰來做他的裝飾，成為他的附屬。只有這樣，如此讓人欣賞的一個男子才能夠搏到他應(yīng)得的地位。是插在油瓶里生長著的現(xiàn)實的哽塞，還是那瓶曾經(jīng)燒毀了窄窄的公寓的床沿野火？搖擺不定的人永遠(yuǎn)也做不好抉擇，看著曾經(jīng)清澈的花兒成長了，健壯了，愈發(fā)褪去其純樸而變得不再美麗，他就在懷念里追索自己的懦弱帶給他卑劣的快感，而后為于事無補(bǔ)的嘆息付出代價。終于，火熄滅燒盡了，紅玫瑰枯死了，成了和廚余倒進(jìn)一處的遺物，白玫瑰長成了荊棘叢，不被需要的美都犧牲給了野蠻的生命，男子失去了一切，“又變了個好人”。男子索取了很多形式的愛情，可是他那么吝嗇，只將他自己豐沛的情感和青澀的幻夢一點一點像噴壺一樣均勻地播撒，做了無辜的人的上帝；花朵們成熟了，賣得了好價錢，根和這些再也無用的過去一起埋進(jìn)廢土。

二、視角二：止于愛情的戀慕

在《年輕的時候》里，戀慕只是一條線，很容易就在筆下萌生了，當(dāng)然亦很容易就會流失。被施舍的人很難察覺到另一端的無心。人常說少年的心思就像宇宙，時刻都在模擬著那么宏大、那么莊重的旅途，要付出很大代價的東西在汝良看來只是泛舟碧波時落下的柳葉，落在水面上，蕩起了微小的波光；后來他很快就會忘記了，像是所有會被忘記的事情一樣。如果從未付出過壯烈的愛情，忘記自然是一種最體面的妥協(xié)。在一個獨立的舞臺上，不可名狀的挫敗就意味著忘記，而忘記往往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線條的第一筆。但戀慕也不僅僅與遺忘掛鉤，戀慕時常與屈辱為伴。《茉莉香片》用一個廣闊的閑談，或者一個廣闊的傳奇開端，卻只為了一個因為戀慕而屈辱、因為屈辱而惱羞成怒的錯誤，可誰都無法否認(rèn)這仍是戀情。與無心的超感不同，有心的回避讓那個毫無經(jīng)驗的聶傳慶無法忍受。言丹朱的善意與不倨傲誕生出更多的受辱，從功課到錢財，從相貌到情愛，他一無所長。面對未知的懲罰，他成了只想擺脫被辱的惡勢的驚慌失措的鳥雀，變成了施暴的傀儡。自掘墳?zāi)沟暮蠊?，傳慶將要帶著一生的難堪去償贖。而對于那個丹朱，這份危險的戀慕也只能是一段最不美好的回憶；當(dāng)她遇到她認(rèn)為能帶給她幸福的人時，這粗制濫造的暴行將成為加深他們感情的墊腳石。追根究底戀慕是不計代價而危險的；若是心心相印的時刻，戀慕便是用盡全力靠近對方孤獨彼岸的小艇，而在這個羞辱被人所欣賞的時代，能夠超前性地預(yù)見到這種本無變化卻耐人尋味的細(xì)枝末節(jié)，難道不是一種可以在寫作時就笑出聲來的優(yōu)秀直覺么？何況，在戀慕中談起心心相印，本身就是一件不可為而為之的漂亮假設(shè)；不可知曉的傳奇里，在被封鎖的城市里，不需要這樣的假設(shè)。產(chǎn)生，或是消亡，是真實愛情的不變因果。

三、視角三：特殊環(huán)境催生的情愛幻影

愛情總是需要催化，而在我們之前的那個時代，愛情生發(fā)于一輛不透風(fēng)的、擁擠不堪的電車?yán)铩！斗怄i》中，一個心思倔強(qiáng)的女子，一個有家室卻絕不滿足的男子，在灼熱的天光下，仿佛蒸屜一般的車廂里，同時面對著一個自命清高的倏爾出現(xiàn)又消失的男子，在暗地里結(jié)成了可怕的同盟。翠遠(yuǎn)本不可能與這樣一個無法忠于家庭、試圖模仿年輕思想又破綻百出的男子產(chǎn)生情愫，而宗楨也不會為一個樣貌寡淡、絲毫不會引人注意的女子而動心?？蛇@一切，都在悶濕的電車車廂里發(fā)生了。不需要太多的相識和掙扎，手就能夠自然而然地合到一起，這不能不說是封鎖里特別的空氣發(fā)揮了作用。談婚論嫁，抑或是遠(yuǎn)走高飛，怨恨和蓄意為之的親熱，欲拒還迎和舍身沖撞自身壁壘的決意，在電車開動的一剎那全部煙消云散，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如此短暫的情愛卻也能夠勝過家中燈下爬過的迷茫的動物，使人在無聊之時想起，不覺嘴角一翹。愛情同樣也匍匐在垂死的美人的病床上，在她風(fēng)流的父母身上，就能看到這般催化著的影子。因為一個不愛的理由愛上一個男子，卻因為相似的理由被男子拋棄，這樣的情景大概是屢見不鮮了，可是當(dāng)美與不美混雜一處，虛榮和富有不分彼此，富有生命力的成長和嬌嫩的美艷匯集，所產(chǎn)生的便是畸形的悲劇。生死與愛恨太過頻繁而簡單地切換，很快就讓人們失去了對它的敬畏和探索。一切只需聽命即可，就像在索福克勒斯的劇本中，只要解圍之神前來安排，一切便會安然無恙。生者和和美美地相愛，過著一如往日的生活，死者平靜地長眠下去，為生者之生與對自己的追念而欣慰，這正是《花凋》里愛情對于那無知的美人的所有安排。看著自己被剝?nèi)ヒr托美貌的衣衫，變得骨瘦形銷，享受著自己的未婚夫帶來的女子給自己的治療，聽著無盡的謊話，結(jié)束了不明所以的生命。這世上少了一位美人，而愛情的總和分毫不減，其實這世上少了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在一個任何事物都可成為最猛烈的催化劑的時代里，產(chǎn)生與消失在無窮地更迭，以展開書頁落下字跡的電光石火，尚沒有對策。

四、視角四：倉促時代的愛情倒錯

《傾城之戀》常被認(rèn)為是一場壯美的愛情博弈。誠然，明槍暗箭與心思機(jī)巧在香港這個鎏金之地得到了無限的膨脹，伴隨著戰(zhàn)爭的侵襲與人群的呼和，將這一本是常見的陷阱絲縷入扣地展現(xiàn)出來，宛如葉脈順著墨水的滋育，慢慢爬上紙張，從而形成了鮮明的紋絡(luò)。在這一顯形中，只有時代才是那片落葉，而何等凄美的故事，只能是時代留在紙面上的痕跡。一個有過一段短暫婚姻卻仍有玉貌的自私的女子白流蘇，為自己的下半生想到完備的策略，不再讓自己受到家族的制約；一個放蕩而古怪的男子范柳原，為了尋求與自己所認(rèn)識到的不一樣的感官體驗，自愿走入女子的陷阱，用自己無處打發(fā)的時間與豐厚的財力展開自甘沉淪的追逐。兩人在戰(zhàn)火和奢靡中愈發(fā)相合，認(rèn)為對方是拼圖的另一塊，從而得到了結(jié)合。這在張愛玲女士的故事里是十分罕見的。而這一結(jié)合的根源，則來自崩潰的舊上海中破碎的家族、現(xiàn)實的男男女女和個人所無能為力的香港的時局。愛情建立在扶持存活的基礎(chǔ)上，所以才能在面對著落魄的薩黑荑妮公主時，堅決地掐滅了她也想要借此存活下去的打算。從來只能是愛情被時代與歷史所成全而難以相反，只有在最遙遠(yuǎn)時候的傳奇里，愛情才能改變一切，而無雙的才子，傾城的佳人，最終也只能再度歸回人群的洪流，等待著時間的選擇，決定他們的相聚與分離。

張愛玲的中篇小說《金鎖記》中曹七巧于荒謬的家庭里奮力守護(hù)一點可憐的財產(chǎn)，就好比晚上在河中淘金，背后濕透，也感覺不到是金還是沙。曹七巧是一個小商人家的女兒，不懂知書達(dá)理，不明白世家分寸，為了一筆財產(chǎn)嫁給了大家族里癱瘓的病人姜家二少爺。在那么久的時間里，同不幸的丈夫居住在院子陰暗的角落，受盡了長輩、妯娌的白眼；而丈夫終于死去了，分財產(chǎn)的時候，又遭到了欺詐和威脅，拿到了少得可憐的那一份。自那以后，曹七巧用盡了刻薄的手段維護(hù)她的那點財產(chǎn)，用子女來填充她已經(jīng)扭曲的內(nèi)心。她想起了丈夫的兄弟對待自己的樣子，心中也許還有著超越倫常的情感，可那也成了最后一場沒有落幕的定景。在公園里吹著“多年以前”的女兒長安，終究做了隨意為之的決定，以曾經(jīng)用力戒除的心思再重返噩夢里，永遠(yuǎn)遠(yuǎn)離了那個海外歸來的游子童世舫：他曾經(jīng)愛上過長安，愿意接納這姑娘不幸的家庭，但這個家早已被她的母親毀壞，出于保護(hù)錢財?shù)脑竿?，或是嫉妒。上過學(xué)堂的兒子長白，娶了一位娟姑娘為正式的妻，在母親的試探、折磨下沉淪下去，做了鴉片的奴隸，最終吞金自殺。曹七巧守住了財產(chǎn)，被咬牙切齒的恨纏繞心頭，直到后來卻想起嫁給一個普通人家的好，可那同樣也是三十年前的金鎖了，就像魚刺在喉，吃魚時忽視它，而魚刺卻比魚的口味更久遠(yuǎn)、更固執(zhí)地留在咽喉中作痛。陳年舊事，魚刺自己消化殆盡，月亮沉了下去，只有金枷鎖還套在活人、死人的脖子上沒有解開。沒有人愛過的女人，伴隨著可悲的毀滅死去了，而這亦是時代的杰作。

張愛玲的愛情小說同樣有《霸王別姬》這樣以歷史小說出發(fā)而變得具有理想化色彩的愛情描繪，也有《桂花蒸阿小悲秋》《留情》這樣蘊(yùn)含著多種意義與可能的復(fù)雜的情感交織。前者從一個秀麗的女傭出發(fā)，對同為女子的中國女人的共情，對外國男主人不同層面感情和其相對應(yīng)考量的表達(dá)，傳遞出一種相對溫存、有分寸的宣泄開口，涉及更深的政治考慮。而后者更偏向于一種異于往常的情感形式的關(guān)注，同樣表現(xiàn)出一種在冬日送來溫暖的小鐵爐一般的柔和的包圍。而《沉香屑：第一爐香》從一個美人對社會認(rèn)可與自己認(rèn)為的愛情的追求起筆，敘寫香港的紙醉金迷與英國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栋肷墶吠瑯涌梢宰鳛橐徊客暾墓适氯ピ僮稣f明，因其跨度和殘忍的真實性很難在一篇觀察中表達(dá)清楚。究竟是人的屈就與改變成全了真正的愛情，還是愛情本身乃是屈就與更變呢？在張愛玲女士的寫作后，我們能夠看出：在更為廣闊的世界面前，站在浪尖的時代之船上，少有人能夠以此為航標(biāo)順利前行；而遭到的拒絕，經(jīng)歷的衰亡和波折，離經(jīng)叛道的勇敢與對死亡的悅納，都是愛情的碎片，它構(gòu)成了生活的一小部分，不是生活本身，而生活也很難詮釋愛情本身。至于是靜待獵物還是勇于奔波，只要處于時代這一河流中，兩者便難舍難分，這便是我們能夠從張愛玲女士的作品中得到的一點最為直觀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