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怡 [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9]
常倫,字明卿,號樓居子,所謂“樓居子”,取意于公孫卿的“仙人好樓居”。張詮談道:“以今考其生平,蓋有玩弄宇宙飄飄出世之意焉,倘亦東方太白之流耶?”點明常倫的好仙思想,這樣的飄逸好道正是和太白一軌。張詮在《常評事傳》曾記載常倫的生活習性:“性善飲,飲輒數(shù)斗;或累夕日不醉,醉則索筆疾書,頃刻滿壁?!背愂染迫缑?,醉時則索筆疾書,頃刻滿墻。這些也使我們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李白每每飲酒,有酒有意便有詩,這樣的豪邁奔放與瀟灑如出一轍?!冻Tu事傳》中還論其“文學司馬子長,詩宗李杜,上窺魏晉,多自得語”。其好友王溱在《祭常明卿文》中也有“王盧李杜,風流相似”這樣的語句。常倫與李白的相似被前人與后來者統(tǒng)一認可。本文意在前人的認同基礎上找出二者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相似,并發(fā)現(xiàn)相似中的不同。前人沒有具體指出二者的相似,筆者在此總結他們的相似之處主要有三:一曰“慷慨豪放”,二曰“飄逸逍遙”,三曰“清新俊逸”。
“慷慨豪放”,筆者在這里總結為情緒正氣而激昂,狂放且不拘小節(jié)?!翱瘛笔嵌吣軌騽?chuàng)作出慷慨豪放作品的核心所在,正因為可“狂”,才情緒激昂,不理世事,不拘小節(jié)。
李白此風格人所共知,其詩歌以情感為軸心而寫成,如《行路難》,情緒高低的起伏貫穿于詩中。其歌行體不拘形式的束縛,四言、五言、六言和九言可同時貫通。其狂,自稱為“我本楚狂人”,以謫仙人自居。蔑視金錢富貴權威而寫“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杜甫也用“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來贊美李白。
常倫也有狂名。留存下來的散曲中,狂字出現(xiàn)多次,大部分以“狂夫”“狂客”“疏狂”“清狂”出現(xiàn),這是其對自我的認知與評價。具體看其散曲【北雙調·折桂令】中的記錄:“平生好肥馬輕裘,老也疏狂,死也風流,不離金樽,當攜紅袖,慣倚青樓?!彼那榫w同樣貫穿于散曲中,又如【南商調·山坡羊】九首其五:“二十番春秋冬夏,數(shù)十場酸咸甜辣,些娘世事,海樣胸襟大?!辨倚εR,不可遏制,才有“些娘”等俗語的直接呈現(xiàn)?!灸仙陶{·山坡羊】九首其四是此風格的代表作:
悶葫蘆一摔一個粉碎,臭皮囊一挫一個蟬蛻,鴉兒守定兔兒窩中睡。曲江邊混一回,鵲橋邊撞一回。來來往往,無酒也三分醉??諗€下個銅斗兒家緣也,單買那明珠大似椎?;?!恢!試問青天我是誰?飛!飛!上的青云咱讓誰!
“悶葫蘆”指的是不可猜測的世事,“臭皮囊”指的是人身的軀殼,蟬蛻指的是遠離沉重而解脫,“鴉兒守定兔兒窩中睡”指的是一天到晚沉睡。作者在這里想告訴人們的是看不透的人和事就不要去琢磨了,卸下沉重的包袱,干脆沉醉不醒吧!傳遞的是一種灑脫和無所顧慮的情緒?!扒敝傅氖乔?,是唐代長安的游覽勝地,這里指的是游樂場所?!谤o橋”在這里指的是男女之愛。來來往往,無酒卻醉。世間浮浮沉沉,一切只當做游戲,而不做留戀,展現(xiàn)了作者無所羈絆、自由恣肆的性格。對世事和身外功名不屑,才會有“悶葫蘆”和“臭皮囊”的說辭;對錢財不屑才會寫“銅斗兒家緣”;對世俗的眼光不在意,才想要飛上青天。無所羈絆更勿聽世音,渴望一種主宰自己的自由。
這些小令是常倫“狂”的真實表達,一氣呵成,放浪形骸,表現(xiàn)出作者豪邁不羈的性格、蔑視世俗的氣概和目空權勢金錢的人生態(tài)度。他在寫作散曲時,也有李白痛歌狂飲之態(tài),【北雙調·折桂令】
醒來時日轉窗紗,錦帳扶頭,又進流霞,酒興寬濃,事情放浪,醉眼麻花,嘆白日檐前過馬。笑紅塵井底鳴蛙,名利輸他。快樂便咱,辭卻皇家。住老山家。
下疏簾小院悠哉。笑對知音,盡好開懷,綠酒深傳。冰弦慢撥。烏帽歪斜。嘆趉遄春光過客。笑奔忙帝輦塵埃。醉倚毛齋。今夜和諧。醒抱瑤琴,明日重來。
【北雙調·沉醉東風】 但得個歡愉縱酒。又何須談笑封侯。拙生涯樂眼前。虛名譽拋身后。兩眉間不掛閑愁,一日深浮三百甌,亦可度天長地久。
但是這里呈現(xiàn)出了二者的不同,李白在痛飲之后,酣狂和激昂一瀉而下不可遏制,給人大氣磅礴、淋漓盡致之感。但是常倫的散曲,酒下愁腸,化作的是對世事的諷刺和對自身隱逸安樂的向往,體現(xiàn)出的是理性的約束,也正是這種約束,節(jié)制了他情感的爆發(fā),呈現(xiàn)力度并不大,也并不淋漓痛快。
“飄逸逍遙”,飄,《說文解字》:“回風也。逸、逍、遙,《說文解字》把它們歸結為辵部,所以筆者在此總結為回風且快走,意味著脫離塵世,不理凡俗,保持自身的品格高潔,不同流合污。
李白是人所共知的“青蓮居士謫仙人”,他的詩歌飄逸,與神仙意趣緊密相連。有明星,芙蓉,仙人,太清,霓裳廣帶,飄拂升天等詞語的運用。李白深諳道家學說,追求逍遙境界,他五歲便可誦六甲,而且“十五游神仙”。他的詩歌中常見道家的“大鵬”意象,用以自比,有如《大鵬遇稀有鳥賦》“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臨終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其次,從李白尊崇范蠡便可得知他期待的是功成名就后的全身而退,他的不得志不是做官不成,而是渴望成就事業(yè)卻沒有達到自己期望的高度。對于功名他并不留戀,而是保持自身的高潔。
常倫與李白相通,他好神仙,向往神仙的自由逍遙境界,有的還表現(xiàn)煉丹以求長生的心愿。
【南雙調·山坡羊】 遙天。瘴起黃茅人未還。平川。神護丹砂命自全。因留戀偃月爐,偷走下連云棧。笑一場夢破邯鄲。地久天長一粒丹。
【北雙調·沉醉東樓】因此上功名意懶。
【北中呂·普天樂】任人呼平地神仙。壺中自遣。門前不管。身外忘言。
慕長生。學仙道。煙霞快樂。云水逍遙。把功名一旦拋。早喚起黃粱覺。薄利虛名空拖調。枉擔閣一段清高。今朝悟了。閑烹龍虎。穩(wěn)跨鸞鶴。
【北南呂·金字經】獨鶴閑云性。翛然去住輕?;厥叵杉覒浥f盟。憶舊盟。逍遙白玉京。漫笑淹塵境。終須返太清。
富貴人爭羨,山林俺目便,落魄人間老謫仙。老謫仙,還他濁世緣。遨游遍。騎鯨飛上天。
【北南呂·乾荷葉】神仙妙訣誰知道,配嬰兒和姹女只咱瞧。最玄一點玄關竅。不難學。一粒玄珠天共老。
追求道家學問的人,往往與隱逸緊密相連。常倫生活在明代中期,國家混亂,宦官專權,明王朝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他渴望出仕,在任期間為報皇恩也勤于政事。但是他性情耿直,不阿諛奉上,對于官場之人直唾其面,致使他屢屢遭到貶謫。張詮《常評事傳》曾有記載:“一日燕集于所親,酒酣議論風起,屈其坐人忌者。假封事中之,遂用考功例,謫外補壽州判官。”他在這樣的混亂王朝中看不到出路,夜宿倡家不去上朝,這是對黑暗的反抗。想有所作為卻隱逸,是因為這一番作為因為種種原因而不能實現(xiàn),只好隱逸。這樣的隱逸雖然是被動選擇,但縱然再有出仕之心,卻不是為了官職,而是為了自己的理想。所以常倫才會有眾多寫作隱逸的詩歌,表現(xiàn)對隱逸的喜愛,有時會有無奈,但要認清這種愁苦與無奈是功業(yè)未就之嗟嘆,而非渴望功名的俗愿。又如:
【北雙調·折桂令】半生魔酒病詩癯。自揣狂哉。早賦歸興。玉筍班高。黃芽瘴歹。金榜名虛。笑青紫當年謬取,退云山近日何拘,棄卻銅符,焚卻金魚。樂殺扁舟。淡殺三閭。
賞籬外黃花亂簇,喚尊前竹葉頻沽?;ㄕ諝g娛。酒送模糊。說甚神仙。輪到狂父。
【南商調·山坡羊】山和水水和山廝環(huán)廝輳,醉而醒醒而醉閑迤閑逗,無邊光景天付與咱情受。崢嶸萬戶侯,包藏萬古愁,無榮無辱免使得雙眉皺。試看那感嘆華亭也,便宜殺范蠡舟。悠悠,人心無盡頭;休休,人生有盡頭。
但常倫和李白也是有區(qū)別的,李白在寫道家相關意象或者求仙之時,側重于表現(xiàn)自己的壯志,并對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表達自己的看法。但是常倫在自己求仙的散曲中,所表現(xiàn)的除了隱逸的想法,更多還有對長生的向往,這樣渴求長生的態(tài)度在李白詩歌中并未展現(xiàn)。
清新俊逸,清,《說文解字》釋為:“朗者,明也”,俊《說文解字》:“材千人也”,具有千人之材。在此筆者歸結為文筆明朗、自然,并具有杰出的領悟。
李白被杜甫稱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他的詩歌有超越常人的朗悟,有如富含人生哲理的“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銷愁愁更愁”;情景交融的“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志向抒發(fā)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冀o人以通透明快之感。
常倫散曲中會運用一些明朗和清新的詞語。如:
【北雙調·沉醉東風】驚曉夢數(shù)竿翠竹,報秋聲一葉蒼梧。迷茫遠近山,淺淡高低樹??纯諔覞娔聢D,百首詩成酒一壺。人在東樓聽雨。
這首小令展現(xiàn)了一幅潑墨山水圖,給人以感覺上的清新與舒適。
他對生命進行思考,展現(xiàn)生命的活力,并蘊含深意。如:
【南商調·黃鶯兒】金勒玉驄驕,軃絲鞭過小橋,青莎芳草平沙道。綠搖著柳條,紅映著小桃,山光嵐氣紗籠罩,賞東郊,少年行樂,最稱意是春朝。
明媚的春光之景是活力的展現(xiàn),而少年趁春光好進行游玩,不僅僅只意在此,而是說少年應趁正好年華去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二者詩歌的清新俊逸都通過詞語來呈現(xiàn),但是李白對人生的朗悟更偏重于清新之后的俊逸,給人以啟示與思考。而常倫雖然沒有達到李白朗悟的高度,但是他展現(xiàn)出自己的思考,呈現(xiàn)出來的景色也給人清新明快之感。
《常評事傳》記載:“生有異征,風神穎秀,警敏絕人。五六歲時,能誦書賦詩,為奇語,咄咄驚人。見者莫不嘆賞。性好弄,從父宦官邸,遇善卷軸,觸手揮灑,已,則擲筆嬉戲去。父輒寬之,曰:‘此吾千里駒也!踢嚙何妨。’時出所為詩文,質之當代文人李嶺桐、何仲默輩,一時聲噪士大夫間?!边@樣的不羈性格與李白是相同的。常倫天性聰穎,十八歲進士及第,詩詞、文賦、書畫皆擅。頗受當時文壇領頭人李夢陽、何景明賞識,王世貞也曾評價其詩“如汗血名駒,驕嘶自賞”。但他的一生十分坎坷,經歷了兩次貶謫,后再被任用時,由于自己看透官場黑暗而拒絕出仕。他們二人經歷也是相似的,常倫酒后騎馬,墜江而死,讓人不禁想到李白醉后撈月而亡,連死亡也是步李白而去的。
李白是獨一無二的,后代學李白之人各有不同,但常倫之散曲并非有意去學習李白,而是他們相似的性格與人生經歷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使精神呈現(xiàn)出一定的相關。
但是每個人作為不同個體,風格會有相似,但不可能完全相同。有如在表現(xiàn)方式上,太白的慷慨通過語言呈現(xiàn)大氣與想落天外的意境,使人有所感并產生共鳴,而常倫是運用一些俗語或者粗語的直接展示來表現(xiàn)自己的不拘,李白的情緒一瀉而下,常倫是有所遏制。在表現(xiàn)內容上,二者詮釋的是不同含義的清新俊逸,李白重在給人以朗悟,而常倫則是清新畫面的再呈現(xiàn)。在人生追求上,同樣借助仙家描寫,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目標,李白重在表現(xiàn)自己的壯志,而常倫除了表現(xiàn)自己的志向,還多了對長生的追求。常倫在自己人生的短短三十多年內,向人們展示了他的“狂”,為人們留下了率性而歸于本心的真我形象,他的散曲流傳至今,有強大的生命力,值得我們的關注與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