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忠實小說的連環(huán)畫改編

⊙雷梓燚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長沙 410081］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有一批作品相繼被改編成連環(huán)畫并且斬獲各種獎項，連環(huán)畫對小說的改編，是對原本經典作品的新解讀和再詮釋，為人們理解經典作品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連環(huán)畫具有圖文并茂、通俗易懂的特點，因而其讀者廣泛，傳播深遠，在當下的讀圖時代意義重大。從連環(huán)畫的改編中，我們可以窺見陳忠實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的階段性特點。

一、發(fā)軔時期的“文革”小說：《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及其改編

陳忠實早期創(chuàng)作以如實呈現激烈變動的農村社會現實為主要特征，力圖解決緊迫的現實問題，作品切中時代脈搏，人物具有時代的典型意義。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接班以后》與《高家兄弟》兩部作品。

《接班以后》以年輕的支部書記劉東海與生產隊隊長劉天印關于“道路”問題的沖突為核心，力圖展現無產階級接班人不斷成熟的思想面貌。關于這篇小說，陳忠實回憶：“這篇小說是我正兒八經地寫成的第一篇小說，雖然不可避免地烙上了當時‘左’的印跡，然而對我來說……我第一次把自己對生活的觀察和體驗寫進了小說，第一次完成了從生活到藝術的融化過程……這篇小說所寫的人物和細節(jié)，全是我從生活中采擷得來的。”這部小說是陳忠實嘗試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邁出的第一步，是他結構故事框架、完成人物刻畫的一次自我突破，為他的文學道路奠定下堅實的基礎?！督影嘀蟆芬载S富生動的細節(jié)，給當時的文壇送上了一股清風，引起了文藝界的關注。

很快，小說被美術界所青睞，改編成連環(huán)畫。連環(huán)畫《接班之后》（茹桂、王韶之編文，王三縣繪圖）于1975 年出版發(fā)行，首版即達25 萬冊，次年又進行了第二次印刷。連環(huán)畫對小說中的人物做出了較為貼切的描繪，比如第4 幅海娃的肖像，書中描寫他“披著粗布棉襖，肩上扛著打井用的繩索一類什物，四方大臉，黑里透紅，寬闊的額頭下是一雙睫毛很黑的眼睛，露出一種堅毅、穩(wěn)健、沉靜而又充滿朝氣的神采”，可謂形神畢肖。連環(huán)畫采用皴法，線條硬朗，明暗對比，使畫面顯得厚重，洋溢著建設社會主義的信心與熱情。

另一部小說《高家兄弟》是陳忠實在西安毛西公社當干部時寫就的，小說描述的是灞河岸邊一對弟兄為上大學名額而產生糾葛隨后又化解矛盾的故事。兄弟二人是烈士后代，哥哥高兆豐作為黨支部委員，將村上唯一的大學招生推薦名額，定給貢獻更大的赤腳醫(yī)生劉秀珍，而反對將自己的親弟弟、高中畢業(yè)生高兆文送去讀書。作品所要表達的不僅是哥哥高兆豐的大公無私，實際上更令人深思的是，年輕人的人生道路選擇問題。

連環(huán)畫《高家兄弟》于1975 年發(fā)表在《延安畫報》上，整部作品線條流暢，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景物賞心悅目，如最后一幅圖中，畫家精心描繪的灞河兩岸風景，近處的大柳樹、筆直的楊樹、天空中被風吹動的云、翱翔的大雁、工廠的煙囪，得以彰顯人物內心對未來生活的信心與希望。除此之外，畫作還透露出濃郁的生活氣息，農具、棉被、煤油燈、草帽、籮筐、母雞、牛羊等，都是關中農村最富特色的物件。該套作品是陜西省藝術學院美術系連環(huán)畫學習小組深入毛西公社采風完成的，陳忠實也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提出意見，歷時多月，最后商榷定稿。所以說，連環(huán)畫版的《高家兄弟》可謂集體創(chuàng)作的成功典型。

對于文學發(fā)軔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接班以后》《高家兄弟》這兩篇小說，陳忠實認為它們都帶有當時政治斗爭的烙痕，主題都屬于演繹階級斗爭的。他這個時期的作品，有著對生養(yǎng)著自己的渭河平原農村生活人和事的熱情描述，帶著獨特的語言思維，語句中展現出他對農民言語舉止的生動觀察和極富才華的個性表達，以及他對社會生活的敏銳的觀察和思考。當然，作品中不可避免的有那個時期的社會烙印和個人認識局限，但無疑帶著對現實和社會的深切關懷，體現出他諄諄的文學初心。連環(huán)畫的改編，為他小說能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與深遠的影響提供了條件，雖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仍有臉譜化和模式化的缺憾，但卻與小說一樣，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生動性表達。

二、沉潛時期的“反思文學”：《信任》《立身篇》及其改編

在經歷了一段創(chuàng)作的高產期之后，陳忠實陷入了創(chuàng)作的迷茫期。在時代語境與個人經驗的矛盾困擾之下，他開始重新思考小說的內涵及意義，試圖去突破早期階級斗爭意識為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設下的限制。1979 年，他接連發(fā)表小說，反思時代，顯示出與傷痕文學不一樣的敘事基調和審美風貌，其中《信任》和《立身篇》被改編成連環(huán)畫，揭示著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又一個“春天”的來臨。

《信任》發(fā)表后獲得第三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小說描述羅村兩個年輕后生因遺留的矛盾而引發(fā)的斗毆。書記羅坤拋棄一己私欲，緩和了緊張的雙方關系，獲取了群眾的信任。該小說之所以反響強烈，就在于羅村這一矛盾的化解，為當時解決農村的現實問題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一邊是曾遭受冤屈的受害者，另一邊是積極響應的冒進者，如何彌合雙方之間的嫌隙，以齊心協力謀發(fā)展，值得思考。小說雖篇幅短小，卻高潮迭起，人物形象塑造得鮮明具體，故一經出版就被改編。

一個版本是由吳秀英改編，陳冬至、鄭慶衡繪畫，發(fā)表于《連環(huán)圖畫》1980 年第2 期。該連環(huán)畫前三幅圖畫先描繪故事主要人物的肖像，加以文字介紹，從神情動態(tài)中能窺見其性格，書記羅坤慈眉善目，手持鐵鍬，腰桿筆直，暗示著他大公無私的性格；大隊長羅清發(fā)則單腳踩在石頭上，左手向后揚，怒目圓睜，表現出其內心有怒氣且張揚跋扈的個性。在取景上，連環(huán)畫為豎版，故而其最大的特點便是強烈的縱深感，景物豐富且層次分明，且其表現的形象在畫面中所占比例均有規(guī)律可循。另外，連環(huán)畫的腳本和圖畫相互配合，以此之長，補彼之短，原小說中開篇一段對景色的描寫，在連環(huán)畫的腳本中以一句話簡單帶過，畫家悉心描繪，采用虛實結合的表現手法，將云彩等抽象景物留白，麥苗等具體物象則用疏密不同的線條展現出來，縮小人物比例，發(fā)揮出畫面中景物的審美性。

另一版本由春風改編，侯國良繪畫，發(fā)表于《連環(huán)畫報》 1980 年第12 期。在取景上，此版本的連環(huán)畫善用近景和中景，將人物處于被表現的核心位置，盡管人物眾多，畫家還是考慮到主次之分，因而在人物所占比例的大小、所處位置的高低、相隔的間距上均做出精心的處理。這兩個版本的連環(huán)畫，相較而言，前者是景與人的融合，各要素的疊加使畫面更加飽和，追求畫作的審美性，每幅畫單看都具備獨立的藝術欣賞價值。后者是以人物為核心，講究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故事的推進，充分考慮上下畫之間的連續(xù)性。可以說，在細節(jié)的把握和場面的調度方面，陳冬至、鄭慶衡繪畫的連環(huán)畫《信任》更勝一籌，在僅24 幅圖的連環(huán)畫中，展示出特色的民居建筑、濃郁的生活氣息，故而能在全國第二屆連環(huán)畫評獎中獲得繪畫創(chuàng)作二等獎。

與小說《信任》有著同樣主旨思想的，還有另一篇小說《立身篇》，小說以民政局干部老薛的眼光為視角，塑造了王書記這樣一位勤勉無私的黨員干部形象。二人一同克服困難，在“招工指標”這個問題上大公無私，堅定一名共產黨員立身的根本，體現了黨員的思想覺悟。《連環(huán)畫報》1982 年第3 期刊載了小說改編的連環(huán)畫，由張鎰編文，陳貽福、方隆昌繪畫。連環(huán)畫從陜西窯洞、院落，到門上的五角星、墻上掛的錦旗，都活潑而生動。在取景上，平視、側視等多視角的變換，顯示出畫家熟練的場面調度能力。畫家還善于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對人物臉部進行了特寫處理，如用眉頭緊蹙來表現老薛的深明大義，第18 幅圖中來求辦事的人更是神態(tài)各異，有諂媚的、苦楚的、淌著眼淚的……連環(huán)畫改編頗為成功的原因還在于改編者注重詳略得當，刪去或縮減無關緊要的對話和情節(jié)，并重點描繪最后一個場景——老薛和王書記的坦誠相待，突出與強化了小說的主旨思想。

此時，陳忠實的文學之路已然起航，其胸懷與抱負已顯現出陜西老一輩作家柳青影響下的文學新人之姿，他的《白鹿原》中那些性格鮮明的人物和精彩紛呈的故事，已經慢慢在這片土地醞釀孕育，等待破土而出。有人評價陳忠實為“文學陜軍”的“開山炮”，為其后整個青年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調，涂抹上了最初的底色，讓青年作家們看到在當時濃重的時代氛圍下，實現文學抱負的希望。

三、新時期的史詩巨著：《白鹿原》及其改編

1993 年，陳忠實歷時六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白鹿原》出版，這部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小說標志著他文學風格的成熟與創(chuàng)作的自由，并在“陜軍東征”中大放異彩，成為他文學生涯的巔峰之作?！栋茁乖返墓适掳l(fā)生時間跨度是從清末到20 世紀50 年代，講述了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白鹿村中，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祖孫三代之間的紛爭，其中夾雜著對文化、歷史、革命的反思，具有強烈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

連環(huán)畫版《白鹿原》先在 2001 年《連環(huán)畫報》連載，后于 2002 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連環(huán)畫不僅將小說的故事內容、主題意蘊進行了忠實的表達，更是在理解原著精神的基礎之上，對小說的表現技巧做出了繪畫藝術的轉化。第一，連環(huán)畫中的眾多元素與小說的魔幻寫實風格是相契合的，比如對人物面目及姿態(tài)的適度變形，對同一事物的描繪呈現出有規(guī)律的形狀。第二，象征手法的運用，使得連環(huán)畫與小說都具備了神秘與朦朧的色彩。白鹿在小說中作為白鹿原的信仰般的存在，象征著平和、安定，具有泛神色彩。連環(huán)畫中，畫家在每一集開始之前都精心繪制了一幅小圖，作為本集的內容提要，其中“剪刀長辮”則象征著晚晴的覆滅和舊俗的廢止；“枯枝烏鴉”則暗示著瘟疫帶給白鹿村恐怖的死亡氣息。第三，留白技法的使用，承繼了小說中含蓄隱晦的顯要特征。連環(huán)畫中不少畫幅都有大片的留白，用墻壁、門框、窗口或布簾遮住原本要展現的物象，明暗對比強烈，目的在于留空間給讀者自行想象。因此，陳忠實也對此部連環(huán)畫高度評價，認為這些畫面中的形象，以一種古樸的原生形態(tài)，演繹著這些現當代人物的命運，并準確展示了厚重的關中風俗民情，與20 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北方鄉(xiāng)村農耕社會的氣象是相吻合的?！叭宋镌煨汀⑷宋锏男袨楹托螒B(tài)，展示著人物的個性、人物的內心沖突和情感交換。我以為把握得甚為準確,甚為傳神,更有著畫家自己著意的夸張和張揚。”

2015 年，連環(huán)畫《白鹿原》在法國出版，獲得了認可。連環(huán)畫的改編進一步推動了《白鹿原》的海外傳播，不僅讓外國讀者體會到中國當代小說的藝術價值，更展示了中國傳統連環(huán)畫的獨特魅力。畫家不僅抓住了白鹿原風景的特征，體現出中華大地的蒼涼感與歷史的厚重感，更力求創(chuàng)新，張揚個性，避免塑造高大全的人物形象，將人物的性格與人生經歷相結合，展現其卑瑣、樸拙的一面，形成了深刻而復雜的個性內涵，豐富了美術畫廊中的人物群像，為海內外讀者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受。

如果說，20 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仍有人物臉譜化的缺憾，那么新世紀以來的連環(huán)畫，則以其鮮明的先鋒姿態(tài)，彰顯出獨立的藝術價值和文化意義。從集體創(chuàng)作到個人創(chuàng)作，變的是繪畫技巧的提高、藝術思維的成熟、創(chuàng)新能力的日臻完備，不變的則是對現實的真實反映、對繪畫事業(yè)的孜孜探索。陳忠實本人對連環(huán)畫也是贊譽有加，他肯定了連環(huán)畫對小說意義的生發(fā)作用，也指出連環(huán)畫能夠彌補小說文字在表達上的不足，認為自己的作品被改編成連環(huán)畫后加大了與讀者進行交流的可能。在陳忠實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期，連環(huán)畫對他作品的推廣和介紹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而到了新世紀，雙方互為成就，連環(huán)畫映照著他文學事業(yè)的前進，文學則又為連環(huán)畫的改編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連環(huán)畫與小說的聯姻在文藝界造就了一段段佳話。

①《關于45年的答問》，《陳忠實文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