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永華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自從1993 年出版以后,文學界給予這部小說相當高的評價,認為它的確無愧于“一個民族秘史”的稱號。自然,相關(guān)評論文章是寫了又寫,評了又評,觀點不盡相同,論述亦各有差異,但是對主人公白嘉軒的評價卻是驚人的一致:白嘉軒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在他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全部的美與丑、善與惡。那么,這些抽象的文化內(nèi)涵在他的身上是如何體現(xiàn)的呢?本文擬從白嘉軒的父子觀、女性觀和人生觀這三個方面來做一些簡要的分析。
白嘉軒的父子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待其長子白孝文的態(tài)度上。
事實上,通覽全書,我們不難看出,白嘉軒的父子觀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嚴父”。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父母親的社會角色通常都被演繹成為“嚴父慈母”四個字,“慈”是感性的,與“愛”相連,這種感情是顯性的,而“嚴”的內(nèi)容則相對比較復(fù)雜,它含有“愛”的成分,但這種“愛”卻是一種倫理的、合乎綱常的,是一種相對更深沉、積淀更深厚的愛。其外在表現(xiàn)便是“父親必須疏遠子女,以便合乎‘禮儀’或‘禮義’”。在《白鹿原》中,白嘉軒對其子白孝文就是如此。其實他對兒子的“愛”并不亞于任何一個做父親的對其子女的“愛”,他“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專注地瞅著那器官鼓出的臉”,然后按照傳統(tǒng)意義上對“嚴父”的規(guī)范要求,不表露情感的“止乎禮”,所以他只能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看著他們,卻不能說“親熱的話”、做“疼愛親昵的表示”。這就充分說明,在白嘉軒的身上,歷史文化早已把他放之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綱常的道德觀中,他是不能松懈的,是不可讓人知道的。
其次,他對“子”的要求是嚴格以“孝”為標準的。這種以家庭、家族為本位的宗法制度,自然而又客觀地帶有某種社會與文化的繼承性。白孝文是白家的長子,理所當然要繼承父親白嘉軒的“事業(yè)”,即封建家長和宗法族長的社會角色和地位。所以,白嘉軒對孝文的教育培養(yǎng)就更顯出盡心盡力。他時時處處不失時機地對兒子進行點化教育,“以期他盡快具備作為這個四合院未來主人所應(yīng)有的心計和獨立人格”。他深夜秉燭給兒子講解“耕讀傳家”的匾額,言傳身教,可謂是用心良苦。而孝文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地按照白嘉軒所設(shè)想的人生道路按部就班地行進——讀四書五經(jīng),接受“耕讀傳家”,為家族利益而結(jié)婚生子,在宗族祠堂里做族長繼承人應(yīng)該做的一切。然而,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他其實并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更不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切與自己的關(guān)系又是什么。他只是按既定的目標做事。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從而注定了他絕不會成為白嘉軒那樣有獨立人格的人。所以他在沒有一點征兆的情況下,一發(fā)而不可收地走向了墮落。他不但毀了自己,也差點毀了白家,他成了“不孝”子孫,宗族文化不能原諒他,白嘉軒更不能原諒他。
然而,不論怎樣,他們終歸還是父子,這種血緣親情是改變不了的。何況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兒子是家族、香火的延續(xù),嫡長子的地位是僅次于“祖宗”和父親的,是家族一脈相承的血統(tǒng)所系。白嘉軒雖然在孝文墮落之后遭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但是,作為封建家長與宗法族長的他,雖然不可能原諒家族中的“敗類”,但作為父親,他其實從情感上已經(jīng)原諒了兒子,雖然他曾態(tài)度強硬地說“他當了皇上也甭想進我這門”,但這在很大的成分上是在賭氣,在說過這話不久,他便允許了孝文回原上祭祖的請求。孝文的回鄉(xiāng)并非悔過重新做人,而是為了展現(xiàn)所謂的“榮耀”。與其說孝文的“出息”使白嘉軒容他回家,倒不如說孝文成全了白嘉軒“嚴父”形象的內(nèi)涵,事實證明了孝文并沒有丟了白家的人,他掙回了面子、挽回了尊嚴,同時也沒有徹底辜負白嘉軒對他的厚望。
所以說,白嘉軒的父子觀的實質(zhì)是親情與倫理相互交織的一個表現(xiàn)過程,是同一文化的兩種不同表現(xiàn)形式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
白嘉軒的女性觀包括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他的女子觀,二是他的女性觀。
先以白靈為例,看看他的女子觀。如果說白嘉軒在孝文的世界里是個始終如一的“嚴父”形象,那么他對白靈則完全是從“慈愛”的父親到“嚴酷”的族長的兩個極端。白靈是白嘉軒唯一的女兒,從她出生到離家出走的十幾年的時光里,白嘉軒對她是極盡寵愛之能事,他“常常忍不住去咬那手腕,咬得女兒哎喲直叫,揪他的頭發(fā),打他的臉”,“他把疼哭了的女兒架上脖子在院子里顛著跑著,又逗得靈靈笑起來”。他雖然也清楚,對待女兒更應(yīng)該“嚴管”的道理,“只是他無論如何也對靈靈冷不下臉來”,“不忍心看她傷心哭鬧”。他甚至違背自己的原則送女兒去學堂受教育,當女兒偷偷獨自跑到縣城去上“新學堂”后,他也顯得無能為力,這與他對孝文斷然相疏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這里除了他對白靈一貫寵愛的原因之外,還與中國傳統(tǒng)的男女兩性的社會身份有關(guān)。作為族長的白嘉軒,他很重視宗族血緣和親子繼承。而在他的意識里,女兒最終是要嫁人的,終歸屬于“外人”,現(xiàn)在在家則是暫時的“客”,應(yīng)該以禮待之。正因如此,把白嘉軒對白靈的態(tài)度做此分析是合理的。所以,在后來白靈背叛了家法、宗規(guī)而出走之后,白嘉軒顯得果斷而又決絕,在他看來,女兒在娘家那是暫時的,畢竟“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因此他并沒有像面對孝文的墮落反應(yīng)那么強烈。由此可以看出,白嘉軒的女子觀也是倫理與情感的交織體現(xiàn),他這又與他的父子觀不同,他對孝文始終是情感隨著倫理走,對白靈則總是倫理隨著情感轉(zhuǎn)移。
現(xiàn)在來看白嘉軒的女性觀。白嘉軒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幾乎全部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所有弊端與反動?!栋茁乖烽_篇的第一句話就是“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然而,他對這些女人的記憶非常淡,僅僅只是新婚之夜的占有。即使是為他養(yǎng)了四個兒女的第七房女人仙草,留給他的記憶也不過是多了一層死后的孤寂。對他來說,女人只不過是一個生兒育女和傳宗接代的工具?!抖Y記·昏義》上說:“昏禮者,將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田小娥是個“罕見的漂亮女人”,如果只是以傳宗接代的要求來看,田小娥的條件已經(jīng)足夠好了,然而,封建倫理觀的悖謬之處就在這里,它既不把女人當作“人”來看,同時還又要強迫她們遵守“人”的行事規(guī)則。所以要做人家的媳婦,就必須得遵從封建社會“三從四德”的禮教要求,小娥因不甘于“非人”的生活想重新過活,便是違背了封建禮教,自然要受處罰——沒有人承認她是白鹿家族的媳婦,卻要以白鹿家族的族規(guī)來為她定罪。小娥自然就是“封建制度的犧牲品,在封建倫理道德的神圣名義下被凌辱與被損害者”?!胺饨ǖ膫惱硭枷牒妥诜ǖ年P(guān)系緊密結(jié)合,兩千多年來,成了統(tǒng)治中國農(nóng)村、鉗制人民命運的強固的手段??杀氖牵饨A級的統(tǒng)治思想,已經(jīng)滲透進人民的肌體,使他們承受了封建階級的偏見”。小娥這個孤苦無告、從未爭到過一個所謂的真正的“人”的價值的女人,得不到同情,得不到理解,甚至在她死后仍然得不到解脫,白嘉軒還要造塔壓身,叫她永世不得見天日。此時,“這個最敦厚的長者同時是最冷血的食人者”,在他的身上宗法家庭制度反動和“吃人”的一面便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由此可見,同為女性,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對他們的要求卻是截然不同的。白嘉軒可以任自己的小女兒撒嬌、哭鬧、任性作為,卻不能原諒成人的白靈哪怕只是一點點的離經(jīng)叛道。而對自己的女人以及田小娥這種一開始便以女人或蕩婦的形象在他的世界里出現(xiàn)的女性,指導(dǎo)他的思想行為的則只有家法、族規(guī),以及封建的宗法倫理思想,他只會以這些教條去要求和規(guī)范她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白嘉軒的人生觀概括起來就是“仁義為本”。在白嘉軒的一生中,控制他人格核心的東西,便是“仁”“義”二字。這是儒家思想的精要,也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千百年來的精神桎梏,白嘉軒雖然沒受過系統(tǒng)的儒家教育,但他對儒家文化精義的領(lǐng)悟與身體力行,確是無與倫比。
作為封建階級人物,他卻組織“交農(nóng)”反抗國民黨橫征暴斂;他跪在田福賢面前為被捕的農(nóng)協(xié)會骨干求情;“四·一二政變”后田福賢還鄉(xiāng)后他又是唯一不低頭問候的人;國民黨叫他兒子當甲長他則以進山躲避來對抗……這一切行為,并不是說明這個人身上有著多少“革命性”的東西,而是他的“順勢利當”“學為好人”和“遵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等儒家觀念支配的結(jié)果?!叭省焙汀傲x”成為他的生活信條,他修祠堂、辦學館、與長工鹿三的兄弟情誼更是真摯動人。
可以說,白嘉軒把“仁義”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這在他對黑娃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上以及對鹿子霖的營救過程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黑娃是長工鹿三的兒子,性格中有著天生的執(zhí)拗與叛逆。他雖然清楚地知道作為“東家”的白嘉軒對他以及他們家可以說是厚待到了無可指責甚至是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但他恰恰最怕白嘉軒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最不能忍受他挺直的腰桿。這成了他與白嘉軒幾次沖突的契機。第一次沖突是黑娃引回田小娥的那一次,這次雖不能算是正面沖突,但卻為以后的正面沖突埋下了伏筆。黑娃當上土匪后設(shè)計了一次洗劫白鹿村白嘉軒與鹿子霖的行動,他最直接的目的其實就是要報復(fù)白嘉軒在祠堂用刺刷懲治小娥的事,并打斷了白嘉軒的腰,可見他與白嘉軒之間的積怨很深。盡管如此,當黑娃被保安團抓獲以后,白嘉軒還是二話不說就去看他并力圖說服孝文放了黑娃,還說:“瞎人只有落到這一步才能學好,學好了就是個好人?!焙谕藓髞淼幕谶^自新,的確也證實了白嘉軒的預(yù)言。如果說這些都是因為白嘉軒與鹿三真摯的主仆關(guān)系,那么當黑娃最后一次被捕判刑時,白嘉軒不遺余力地為其奔走則是真真切切的對“人”的關(guān)心與關(guān)切了。當黑娃被槍斃的那一刻,白嘉軒竟然“氣血蒙目”,昏死過去。他“仁義”為本的做人原則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始終認為“人學好了就該容得”,而黑娃學好的結(jié)果卻是含冤而死。對白嘉軒而言,這不僅僅只是某個人的毀滅,而且還是“學為好人”的追求與信仰的徹底破滅。
從作品中可以看出,白嘉軒“仁義為本”的做人原則與“愚孝”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雖然對儒家的傳統(tǒng)禮教奉之不違,但并不是麻木的順從,這主要是由他的社會地位和階級本質(zhì)所決定的,如他與鹿子霖的關(guān)系。作品開篇第三章就詳細敘述了白嘉軒“巧取風水地”的事件,展開了白、鹿兩家近半個世紀明爭暗斗的場面。這件事是在暗地里進行的,沒有形成直接的矛盾,但這畢竟從心理上是損人利己的陰暗“勾當”,不符合儒家的倫理綱常。反過來看,白、鹿兩家的斗爭之殘酷也盡顯其中,鹿子霖的“惡施美人計”拉孝文“下水”,使這場斗爭明顯化、白熱化。孝文的墮落使白嘉軒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與鹿子霖的明爭暗斗也到了“撕破臉皮”的地步。他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心里卻每時每刻都在想著要“翻回本”來。然而這時候的白嘉軒已不再是偷梁換柱奪取“風水寶地”時的白嘉軒了,他有足夠的實力及成熟的思想和做人的準則。所以在鹿子霖一次次非難面前,他不露聲色地咬牙忍著,當鹿子霖坐牢后,他不但沒有落井下石,還各方奔走求告,為他辯護。這應(yīng)該是他“仁義”原則的極致。雖然白嘉軒的一生里為別人的生命安危、大事小事的操勞并非一次兩次,對黑娃父子的仁義關(guān)切有多么至真至誠,黑娃從身份、地位及階級本質(zhì)上決定了他只是一個“變壞了”的好人;而鹿子霖不同,他始終都是個寡廉鮮恥的形象,白嘉軒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個人觀念的芥蒂而以“仁義”之“禮”對他,的確是一次人格的升華。
①易中天:《閑話中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94頁。
② 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18頁。
③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頁。
④ 陳涌:《關(guān)于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李建軍、洪清波編:《〈白鹿原〉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頁。
⑤ 雷達:《廢墟上的精魂》,李建軍、洪清波編:《〈白鹿原〉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