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不知是誰把夏目漱石的書推給我。
恰好,難得這么一個閑適的假期,整塊整塊的時間,好好啃他的書?!段沂秦垺返墓?jié)奏與我此刻的生活有些拉扯,剛好也治療一下我心急的毛病。當我的期望一直在前面帶著文字奔跑,情節(jié)依然慢吞吞地在后面爬行。于是,我只好停下來,匍匐如貓,在地面慢慢地挪著步,我和夏目漱石終于可以同行了。
一只貓的眼睛,一只貓的視覺,竟然可以用它的嘴啰啰嗦嗦地說上將近四十萬字的內(nèi)容。一看這么厚的書,本來讓我生畏。但封面上一只水墨繪就的貓的背影,那么渺小,那么卑微,幾乎是一筆繪就的,雖然不潦草,可顯得那么輕,如一片樹葉,輕飄飄的樹葉,飄在這書面上。一本四百多個頁碼的書,我需要擔心自己的耐心能支撐多少個頁碼。
這是一只家常的貓,曾經(jīng)我們每家都需要養(yǎng)的那種貓。它不是大唐女皇武則天皇宮里似有似無的貓。據(jù)說武則天很怕貓,這與被她迫害致死的蕭淑妃的詛咒有關(guān),武氏洛陽宮中甚至不能有貓,而偏偏越怕越疑心生暗鬼,貓在夜間的行動更像是魂靈的竄入—感謝發(fā)明了電影的人,它的展示基本是再現(xiàn),更形象生動。夜行的貓,詭異莫測。雖明令禁止,但武氏耳朵里總縈繞著它的聲音,皇宮里已經(jīng)完全絕跡的貓,卻有魂靈般的魔力,神秘而狐媚。讓武氏膽戰(zhàn)心驚。
我們家匯街的貓,是每一個家庭的一員。毫無懸念,它是每個家必須有的配置,就像桌子椅子一樣,它與狗的存在完全不同,養(yǎng)狗的家庭不多,養(yǎng)貓卻是每個家都需要的。每家每戶相互串聯(lián)的四通八達的街,老鼠一直生生不息。有食物的地方,便有老鼠,有老鼠,必須有貓。
若誰的家里連一只貓都沒有,鄰居定會張羅著誰家的小幼貓,或是告知你誰家的母貓剛下崽,可以給你勻一只。要知道,誰家都沒有那么多的口糧,貓多了也不行。必須剛好,最好是一只,管用又不占多少糧食。
它也與每家那群雞不同,它是有責任的,雞卻完全不知,它們最終是餐桌上的佳肴,而貓,就是家的衛(wèi)士,雖說這么需要它,畢竟它是貓,只要你見過夏目漱石的貓,就知道任何地方的貓都是一樣的職責。
而貓與人之間,有時需要一根繩子。我說的是有時,即并不是常態(tài),在主人需要的時候,必須的時候。
它便是在“必須”的時刻,被這根繩子拴著的。
這只貓的哀怨,便是來自繩子的困頓。拴在后廂房的花貓蹲在灶邊,實際上它的繩子就繞著紅泥灶寬大的肚子,那么一截短小的繩子限制了它,可供它活動的空間很有限,何況它又那么不懂事,自己在拼命掙扎纏繞之中不知不覺又把繩子繞得更短,有時甚至連頭都被纏在繩子中,越纏越緊,只有痛苦地“喵喵”直叫。
看到我來,透著金黃色光亮的眼睛朝我可憐兮兮地求援。
我用兩根手指提起它的耳朵—抓住貓的耳朵,是最安全的辦法,或是抓住它頭部的兩耳處,一下提上來,按繩子繞著的路線繞回去,回到爐子一邊的打結(jié)處,把它解救出來。
繩子松了,很長的一段,讓它有那么長的一段距離可以活動。但長度需恰恰好,不然繩子太長,它又會繞著什么東西轉(zhuǎn),雖然能轉(zhuǎn)過去,卻不會像人一樣繞回來,貓只懂得往前,而不懂得退后,所以又弄得寸步難行,弄不好還把自己的脖子勒住了。
脖子上拴著繩子的貓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樣狼狽的時刻,看著它,我也痛苦難受,它真是個不懂事的嬰兒。
家里養(yǎng)過多少只貓了,沒法子數(shù),養(yǎng)貓是個喜悅的情感不斷疊加而痛苦一下子又斬斷了你的日常的過程。這是矛盾的日常,因著貓最后的歸宿、貓的命運,乃至對待它的殘酷手段都扔給了我們承受—自從接納它的那天起。
養(yǎng)貓需從小幼貓養(yǎng),不然它不習慣,會逃掉,會思念老家。思念的體現(xiàn)便是,即使拴著繩子,也叫得凄風苦雨。
小貓咪都是別人家給的,我們家也經(jīng)常給別人家小貓咪。貓生崽會生好幾只,養(yǎng)著養(yǎng)著家里就沒法養(yǎng)了。貓飯一定得有腥味,雖然吃的是魚骨等殘羹剩飯,但每餐要這樣提供,一只貓還能湊合,幾只貓就得餓死了。即使沒得吃,貓也只認準魚和帶著腥味的飯,這是天性。沒有魚骨時,我們會弄點魚露澆上去,也算給白粥飯上沾染一點腥味??韶埖谋亲泳煤?,它聞聞,想想,除非它特別餓,舔幾口后,也許會一鼓作氣吃起來;有時就不理你的飯食,徑自走開了。那點腥味還真騙不了它。而我反倒著急了。
當我們的飯桌有魚骨殘羹時,那便是貓的盛宴。我會盡量把魚骨弄碎,把它們均勻地拌在白粥里,拌飯的活還沒完成,貓兒已經(jīng)纏在我腳邊“喵喵”的直叫喚,用它身上的毛發(fā)蹭我的腳,用它的鼻子磨蹭我的皮膚,讓我感受它迫切的心情。食物豐盛的時候它風卷殘云,聰明的貓自是先把和著魚肉的粥一下子吃完,小骨頭次之,大骨頭留最后,它啃啃,然后左擺右弄,真的解決不了便放棄了,我也感到遺憾,本來應(yīng)該可以弄斷大骨頭的,人偷懶一下貓就需折騰大半天。
看著它辛苦折騰,我心里多少有點歉意,但這種歉意很快便會消失。
另一種虧欠卻是一輩子的負罪,那被遺棄的貓,它的叫聲一直響在我的心頭。
此刻我只有躲在屋子里為它祈禱。這只貓要被父親帶去扔掉,父親必須把它帶到鎮(zhèn)外,甚至更遠的地方,父親騎著單車,必須騎單車,那樣才能到公路延伸的地方,才能到貓都找不到回家路的荒郊野嶺。
我的痛苦在屋里氤氳漸濃。
雖然我是個孩子,可在我們眼里它也是我?guī)Т蟮暮⒆印乃M我家門,從它咪咪叫著想念自己的母親,是我們讓它們骨肉分離,它不吃不喝,眼神惶恐地看著我,我撫摸著它,梳理著它的毛發(fā),拿水給它喝,拿調(diào)好的魚骨粥給它吃,終于,思念和陌生終究抵擋不住饑餓,它怯生生地,開始試探著吃起來,慢慢地,開始大膽地狼吞虎咽起來,很快把半碗魚粥給干掉。
我們不時買些小魚,小溪就在門口,打魚的人若有收獲,他們便把很小的雜魚便宜賣給我們當貓糧。
十天半月后,小貓漸漸忘記了過去,新環(huán)境替代了原來的家,母親于它已經(jīng)是隔世的記憶,它已經(jīng)漸漸熟悉了當下。我?guī)е鼇淼搅宋壹业暮笤?,告訴它,這是前廳,這是房間,這是門口的街道,這是便溺的盆。
它“咪咪”地朝我搖著尾巴,綁在它身上的繩子可以卸下來了,看著它玩著門口的石階,專心致志,我知道這里已經(jīng)是它的家了 。
每餐它按時回家吃飯。
可是,這只有著漂亮毛發(fā)的黑貓一直無法認同的是它的便器——這個放了煤渣的搪瓷臉盆,我們每天教它在里面便溺。跟它說,這是你拉屎拉尿的地方。它是否聽懂我們的話尚未可知,只有當它是聽懂的。并且弄點它在別處拉的貓屎放里面強迫它聞,讓它知道:只有這地方是它的廁所!
黑貓依然不懂,家里最不能有貓屎的臭味,這臭是無法清除的。當某個陰暗角落里又傳來貓屎貓尿的難聞氣味,家人便把黑貓抓來,摁下它的頭,讓它聞,然后用我們的語言告訴它:不能隨地大小便。打它的頭,又抓它到它的便盆里,重復(fù)著訓斥的語言。
它痛苦地嗚咽著,這樣的強制行為彼此都痛苦,語言不同,理解不同。我們都知道,讓它懂人意是多么艱難的事情。
“好的貓,”—外婆如此定義貓,“好的貓它是懂得掩埋它的大小便的?!睈鄹蓛舻呢堃矃拹鹤约罕隳绲奈兜?。
我家就養(yǎng)過好多這樣的好貓。
它們自覺地在便盆里便溺之后,聞聞,用爪子刨著煤渣粉,掩埋得沒有痕跡和味道它才放心地走開。甚至當盆里積了太多它的大小便,我們忘記了給便盆換煤渣,它便拒絕在里面便溺。
它們是特別愛干凈的貓,有好品德的貓深得人們喜愛。
這只小黑貓什么都好,它已經(jīng)出落得挺拔健壯,它的毛發(fā)非常漂亮,據(jù)說漂亮的貓都愛干凈。黑色間白色的條紋,額頭還有橫紋,鄰居們仔細研究了,居然是老虎才有的“王”字。字形不那么明顯,但顏色隨著它漸漸長大越來越清晰起來。它的頭大大的,顯得更可愛。它跟我撒嬌,玩著我勾花的線,輕輕地拍耍,它是不敢弄壞的,玩玩,不一會兒遠遠地躲開,怕闖禍。
可是,它就是不懂把大小便拉在盆子里。
現(xiàn)在,家里到處都是貓屎臭味,好多角落已經(jīng)臭不可聞。要不是小黑貓額頭上的“王”字紋,家里人早就把它丟棄了,每次一出現(xiàn)臭味,父親便把丟棄它的事情提上日程,已經(jīng)嘮叨了幾十次了,我知道他也舍不得。
小黑貓有點恃寵而驕,在它又一次重施故技時,我隱隱看出父親是下了決心:“看來這只貓真的不好?!?/p>
我把它抓來,狠狠地打它的頭,在它小便的角落里,讓它聞這難聞的氣味,它痛苦地扭開頭?!耙院笠欢ㄒ谶@里小便,知道不?”我狠狠斥責它,并把它的頭摁到煤渣里。它一直想逃離我的手,“喵喵”直叫。
“我是為你好,再這樣,我恐怕保不了你!”
我對它說。
剛松了手,它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我的話也被它丟在腦后。
在城市里看到它們,密集的人群里,它們存在或不存在,上班族已經(jīng)顧不了它,綠化帶、垃圾桶、停車場卻如荒漠。這里的貓,眼睛看著你,卻帶著慣有的滄桑和漠然,是的,它們的叫聲有著諸多無人聆聽的凄涼。
居民小區(qū)一直有這么一群貓的野蠻存在,各種品種的貓,特別是有幾只臟兮兮的寵物貓,它們有綠色的眼睛和特別的造型,看出被圈養(yǎng)時的嬌寵。可現(xiàn)在,它們和不同種類的貓,抱團合伙,它們成群結(jié)隊,聚集在垃圾桶下面覓食,在它們眼里,垃圾桶是有食物的地方。它們已經(jīng)熟知人們的作息,熟知什么時候有食物。晚飯后人們倒垃圾之際的殘羹,就是它們的盛宴。
就這樣我與它們結(jié)識了,一群青壯老幼混雜的貓,一張張饑腸轆轆朝我呼叫的臉孔,和一雙雙渴求的眼睛。我一直養(yǎng)成的好習慣:剩飯剩菜專門另裝打包,之前可以給收泔水的,可以給雞吃,可以給貓吃。后來幾乎毫無用處了。
我拉開手里拎的垃圾袋,把里面專門裝好的殘羹剩飯,一塊兒端出來,這是一個裝滿了的塑料盒子,剛低下身子,還沒放好,它們就一窩蜂圍了上來,嗷嗷直叫,我真擔心食物被那些臟兮兮的毛發(fā)蹭著,貓們可不管不顧,拼命搶吃起來。
為此,我?guī)缀趺總€晚上都要打包一些食物,就是為了它們。動物是很有靈性的,幾天就認準了我,當沒有剩飯時,它們也圍了過來等待我手里的袋子。只有垃圾沒有剩菜時,這樣的空囊使我心生內(nèi)疚,讓那些充滿期待的眼神充滿失望的頹喪,這感覺很不好,我的臉火辣辣的。
而上班的時候,它們遠遠地也認出了我,竟然從垃圾桶那一邊紛紛朝我奔了過來,一整群貓奔跑的情形,聲勢浩大,它們認為我應(yīng)該能夠給它們帶來食物。
因著出差等各種原因,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家吃飯,最終它們也放棄了對我的期待,這反倒讓我心安了。我知道小區(qū)里為這群貓操心的隊伍日漸壯大,現(xiàn)在好多人在努力為它們提供食物:有的住戶專門備了盒子留了剩菜剩飯,不時有人喂養(yǎng)著它們。
垃圾分類之后,一切都按部就班,那些廚余垃圾再不會像以往那樣高高堆在垃圾桶上,甚至掉下來,貓可以跳上去覓食?,F(xiàn)在密封的桶,分“餐廚垃圾”“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其他垃圾”,有條不紊,干干凈凈,我才想起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那些貓,那群被人遺棄的貓,它們?nèi)ツ睦锪??我也突然發(fā)現(xiàn),以前見過的好多地方的流浪貓,也都不見了,它們隱匿于城市的什么地方呢?它們被收留起來了嗎?它們?nèi)粼倭骼?,該如何果腹?。?/p>
心流出牽掛,那些在黑夜中亮出的眼睛,一下又從沉溺已久的童年中泅渡而來。
我惦記著它。
小黑被父親帶出去,用一個布袋裝著,它在里面“喵喵”直叫,看到布袋在扭動,抓得我的心很痛。父親要把它丟到很遠的地方去,直到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它將變成一只流浪貓,它將露宿荒野,它必須自己覓食,與其他野生動物打斗,弱肉強食,它有可能病死餓死,它將承受風雨和霜露。
我在家里數(shù)著時間,外面是黑暗的,父親帶著手電筒。他往哪個方向去?他去的地方是我不認識的,我也怕那樣的地方,我幸虧不是貓,不然,那在布袋里喵喵叫的有可能是我,布袋里的貓還不知道它的命運。
這是生之悲哀。
外面寒冷,屋里有橘黃的燈光。我的靈魂在外面行走著,跟著那只貓。每段時間,我總有這樣的痛楚。這不是唯一的一只,這只貓尚且有它的錯,它的錯令我的痛苦減弱了些,那些臭味讓我的負罪感有了釋放的一個透氣小孔。
曾經(jīng)的那只可愛的小貓,因為它的母親生多了,又沒有找到領(lǐng)養(yǎng)它的家庭,它們就得面臨分流的命運。沒有誰的家里能夠養(yǎng)這么多貓的!很多時候,人們喜歡的是公貓,不喜歡養(yǎng)母貓,母貓會生仔,一生一大串,此時每個家庭的主人都得狠下心,讓它們生離死別。
那只面臨此種命運的貓咪極其可愛,虎頭虎腦,它已經(jīng)斷奶,能夠自己吃飯,每天玩得很開心,殊不知家里給它們的食物越發(fā)緊張。它們幾個兄弟姐妹中必須丟掉一兩個,這時候我知道我們無法選擇,唯有丟棄我們認為不漂亮不乖巧的那只。只是,這個時候的它越發(fā)顯得無辜可憐,因為我們知道,這樣的小貓咪在野外更加難以生存。
我們能做的,就是再養(yǎng)一段時間,讓它們有更加高大的身量。
上帝是否也可憐貓這樣的動物?在野外的生存能力也匹配著貓的體格,能存活下來,它們成了野貓,精煉如豹子的野貓。
我的茫然與黑夜一起蔓延。我唯有祈禱它能夠找到回家的路。這樣,家里不會再丟棄一只自己尋覓回來的貓了。
我的祈禱毫無條理,而我內(nèi)心的祈求的愿望,只是讓這只曾經(jīng)在我手里覓食的動物有著生的機會。
我曾經(jīng)撫摸著它光亮的毛發(fā),享受著太陽的光照。它的溫順和依賴激發(fā)著我承擔對它的責任。可是,實際上我對它的命運無能為力,那個被告知即將丟棄它的晚上,父親也專門準備了雜魚,有肉的魚,而不是剩余的魚骨,給了它一頓豐盛的晚餐。它一點都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興高采烈地把它吃完。
父親回來了。一個人,沒有貓。
我一直沒睡覺。我期待它會回來,有的貓很能認路,很遠的地方,甚至三五天,它都能回來。那只幾天后回來的貓,一身狼狽,瘦了很多,毛發(fā)臟兮兮的,只有眼睛越發(fā)精亮,看見我們,由喉嚨口發(fā)出的叫聲一直嗚咽不止。連外婆都心疼得趕緊給它弄飯吃,它繞著我團團轉(zhuǎn),不停地嗚咽,全家人的情緒都被它感染了,我們都圍著它,跟它說話。那一刻,全家就像對待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熱情地款待它,能夠自己尋回來的貓,家鐵定是它的了。
黑暗里,我祈禱那只貓能像它平時那般聰明,在布袋里也能憑著感覺,循著去時的路,找到家。
我最初的情感便是與這些貓悱惻纏綿。
愛、悲傷、牽掛、痛楚……直至在往后日子里徹骨的思念與負疚,埋沒在塵埃之后,在某時不經(jīng)意被風掀起,露出清晰的浮雕般的記憶,它“喵喵”的叫聲依然清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我是貓—夏目漱石家里的貓,它看到人們看不到的真相,看到人帶著的面具后面的真實面貌。
我發(fā)現(xiàn),我也是貓。
地位低微,沒有一官半職,沒有誰需要求你辦事、看你的眼色生活,因此不需要迎合你,給你虛假的面孔。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世界是真實的存在。當我也如一只貓時,誰都不用戴著一張面具。
這樣真好,不管是漂亮還是丑陋,溫和善良還是兇神惡煞,不管是喜歡還是厭惡,那些面孔給予我的都是不加偽裝的真實。
“放眼世上我們便可得知,越是無才無德的小人越是橫行霸道,越想升官發(fā)財。此種惡劣秉性其實就是從囡囡時代露頭的?!眮碜浴段沂秦垺返呢埖钠拾?,一只貓竟然看得如此透徹!看來不管哪里的貓,哪里的環(huán)境,都是可以用道理貫通的。這只主人家的貓看著“囡囡”在家里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它眼之所至,都是一個囡囡的真實呈現(xiàn),沒有遮掩,沒有面具,與主人所看到的自然不同。
“她是個很熱情的人,她能辦好我交代的所有事情,而且盡心盡責。”賈主任由衷地對媚贊賞道。
我靜默不語,我也是貓,一只低于桌椅的貓,我看到熱情的她狠狠地敲打桌椅,罵罵咧咧著,把虛擬的數(shù)字填報了滿滿的豐收畫欄。
我是貓。
當電話響起時,已是十年之后的某個夏日下午,我分辨不出賈主任的陌生聲音,當她再三強調(diào)自己的名字“我是賈甄”時,這名字撞擊著我。
我明白,現(xiàn)在我們彼此都是貓了。當她坐著官帽椅子后,她就沒有自己的名字了,“主任”便是她的名字,她現(xiàn)在專門打電話給我,特地把自己的名字報給我,讓我們曾經(jīng)要好的時光又回到跟前,只是我心生疑惑,我是貓,誰愿意回到貓的跟前?
“我是專門跟你聊她的,阿媚,我被她害得好慘,我一直提拔她,誰知最后被她一腳踢開了?!?/p>
人間的事情很復(fù)雜,我是貓,我已經(jīng)是貓。我想起家里那只漂亮凌厲如梅花的貓。
踏雪尋梅,這個名字就像浮塵里一朵盛開的梅花!
這貓渾身黝黑發(fā)亮,自腹部以后卻是截然不同的雪白,連同爪子,黑和白的顏色都蓬勃而又充滿生機。動物是那么的真實,它的毛發(fā)黑得滴油白得晃眼,那時它正威風凜然,人們喜歡它,老鼠怕它;若它病懨懨,它的毛發(fā)必定黯淡無光。
這身衣裳配在它身上就如將軍的鎧甲,作戰(zhàn)時的戰(zhàn)鼓。它的眼神掠過你的臉時,一陣寒意直透心里。眼睛里的金黃透亮,在黑色的毛發(fā)里是兩盞燈,動物的眼睛比人更純潔,更亮。我是從貓的眼睛里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的。
這樣的貓不一定要吃飯的,有時候它兩三天不回家,但不用擔心,你也不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它回來依然威風凜凜,好像出了一趟公差似的,人們只有用敬仰的眼睛看著它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在家里生活。忍不住撫摸著它問:你這幾天去哪兒了?它回頭看了你一眼,回應(yīng)一聲輕描淡寫的“喵—”,幾天消失的時光就這樣被它“喵”過去了,更增加了那一份神秘感。
一條街的屋子鱗次櫛比,高高低低的瓦棱屋,上百年的老屋上積聚了好多厚垢,長了各種寄生植物。屋頂,是一番天地,也是貓的領(lǐng)域。夜幕披壓,每個屋的燈都關(guān)閉了,整條街沉沉睡去,萬籟俱寂。
沒有夜燈,只有一雙眼睛如燈般發(fā)亮,踏雪尋梅,是將軍,逡巡在這街面上。這只貓幾斤重的身體走在屋頂上卻是無聲無息,此刻它威風凜凜,是一個王者,整條街的老鼠退避三舍。
街上的鄰舍因它而欣喜。
它吃老鼠,所以,給它的貓食不是每天都需要的。但不時我們會調(diào)好食物在它的盤子里,看它沒來吃,隔天才會把剩飯倒掉,把盤子清洗干凈。它特別愛干凈,一定要新鮮的飯食,每次它都會先聞聞盤子,斷定它干凈與否,再聞聞盤子里的食物,確認干凈才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吃過老鼠的它是完全可以睥睨我們準備的貓食的。貓無他求,品也高,何況,整條街的老鼠還靠著它整治!
陽光下的它非常享受,只要看它瞇著眼,一副睡意朦朧的樣子,就知道它沉醉著,若加上人的手摩挲,于它簡直是人間美妙的享受。椅子、晾曬的竹匾竹筐,都是它睡覺的地方,它是極少蹲在地面的,它骨子里高貴!若是它睜開眼,發(fā)現(xiàn)摩挲它的是不熟悉的人,半瞇的眼睛隨即變成帶有敵意的兇光,令靠近它的人膽戰(zhàn)心驚。
這只貓有著冷峻的性格,就像男人—我一直當它是男人。而矜持的特性,又多么的淑女,它對誰都有著幾分冷漠的對峙,先保持著一段懷疑的距離,只有在熟悉了解的情況下才肯讓你靠近它。
不知不覺地它漸漸長成了以后的我,還是我漸漸長成了它?
它是憂郁的,它的眉眼很有型,爺爺說它額頭上也有“王”字,我們仔細端詳,額頭的“王”字依稀模糊,有點牽強。我好像在很多貓額頭上都看到這樣的紋路,但我們都寧愿相信就是這個字,有這么三橫一豎的存在便印證了貓十足的底氣。它是高傲的,不像以前的貓喜歡在人身邊摩挲著,希望得到主人更多的關(guān)注,它特立獨行,它有自己的眼光,它有自己若有所思的事。
它坐在黑酸枝長椅上,靜靜地思索著。那樣的時刻,它是個男人,深沉似后院那口井,一個經(jīng)歷風霜雨露的男人,只有把所有甘苦都深埋心底。不知道它經(jīng)歷著外面怎樣的風雨,外面的世界于我只有黑暗的未知,而它從黑暗而來,它的沉默和冷然由金色的眼睛射出,如鑲在夜幕中的星星,幽深神秘。
我看著它,用人的高度,“上帝造人,世界上的動物都讓他管轄”。雖然歲月于我只及大人的膝蓋,我也漸漸進入貓的世界,用它一樣低矮的身量和眼睛,眺望遙不可及的高度。
它這樣蹲坐在椅上看著我,轉(zhuǎn)過頭去,又轉(zhuǎn)過來,眼角斜睨著我。我靜靜地看著它,想從它眼里看到它心靈的深處。它看著我,好像洞穿一個小女孩的心思。
我們就這樣互相讀著對方。
有那么一刻,我以為我與它必定是心靈相通的。雖然它是一只貓,但它同樣有一顆跳動的心。
我問父親:貓有靈魂嗎?
貓有思維嗎?我想知道它在想什么。它為自己的生命憂傷嗎?
一只太出類拔萃的貓注定孤獨。鄰里的貓從不與它在一起,不知道黑夜里是否也一樣。
某一段時間的夜晚,屋頂傳來貓的撕咬和叫嚷聲,這樣的慘烈叫聲持續(xù)好些日子了,據(jù)說是貓在“起拳”—叫春。每當夜幕覆蓋,屋頂貓聲喧嘩,像武林大會,撕咬翻滾震得屋頂仿佛要坍塌,家里大人只有拿著竹竿往上捅,并大聲吆喝恐嚇它們,把貓趕到別處的屋頂去,換得暫時的安寧。
經(jīng)歷過夜晚與同類的戰(zhàn)斗,隔天的“踏雪尋梅”精疲力竭,看來同類才是真正的敵人,對付老鼠于它來說是小菜一碟,只有同類的野蠻進攻讓它傷痕累累。我們無法知道屋頂?shù)膭∽?,只有從它掛彩的模樣想象它在夜晚與同類戰(zhàn)斗的激越。
它的眼神有著悲傷,不僅僅是身體的痛。帶著傷痕的它在陽光下瞇著眼,想著自己的心事。
因為它不需要經(jīng)常回家,所以當某些日子不見它的蹤影時,才知道它已經(jīng)消失了不少日子。
它不知道我一直惦記著它,在與一只只棕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貓走過每一段極長的生活,走過自己的青蔥歲月,在為人婦之后,如戀人般紀念著它的深眸。
只因與它有過眼眸的對峙,一刻,就是一生的牽系。
我也是貓,我已經(jīng)讀懂貓的心事,我也看到人的真實容顏。
責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