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景婭
我的公爹趙隆侃是一名地下黨員,擔任過中共重慶南岸區(qū)學運特支書記,曾用名趙令芹、趙碩生、曹羨芹、吳斌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曾任重慶團市委宣傳部長、九龍坡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重慶市博物館館長、重慶市人大常委會秘書長等職。
以筆作槍鞭撻黑暗社會
1922年,公爹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市一個富有的知識分子家庭。其父趙寶鴻是清朝第一批公費留學生,在日本學了10年化學,回國后擔任江西省立工業(yè)??茖W校校長。
抗戰(zhàn)時期,當日軍快打到南昌時,公爹和家人匆匆作別故園,踏上了逃難的火車。之后,他和姐姐來到廣西求學。在南昌、桂林讀中學期間,公爹讀過《新青年》、魯迅的雜文以及毛澤東論抗日戰(zhàn)爭的相關著作,受到新思想的熏陶。
后來,公爹考入內遷樂山的武漢大學文學院史學系。入校不久,他便與幾位豪情熱忱、勇敢堅毅的同窗結為好友。在頻繁往來中,公爹慢慢知道他們是共產(chǎn)黨員。受其影響,公爹積極參加武大地下黨組織的活動。
1946年,公爹來到重慶,到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育才中學做教員,接觸到重慶地下黨的骨干廖意林。在她的領導下,公爹參與籌劃、編輯了地下黨重慶市委的一本刊物《反攻》。它是《挺進報》之外,地下戰(zhàn)斗的另一種吶喊。
1947年10月,公爹用筆名“念”在《反攻》創(chuàng)刊號上刊載檄文《杜斌丞烈士殉難》。他血脈僨張地說:“在新的志士的鮮血面前,中國人民包括他們卓越的代表,各階層的先進領袖,將洗清最后殘存的一絲幻想,更堅決地團結到反蔣的義旗下面,進行毫無反顧地決死斗爭……”
公爹還以新華日報社通訊員的身份,與該社《青年生活》專刊負責人劉光、編輯朱語今接觸。他們成為公爹的引路人,鼓勵他把筆磨得鋒利些,如同魯迅那般投槍、匕首,與黑勢力搏擊。
正義的力量激發(fā)出公爹熠熠的才情,《新華日報》上經(jīng)??梢娝奈恼?,文風犀利、充滿硝煙,鞭撻和揭露當局的丑惡面目。他在《啼笑皆非錄》中一針見血地寫道:
……因為在野蠻與橫暴之中,立下史詩般雄壯功勛的“八百壯士”流落在街頭;被敵偽特工的狼犬撕死了的先烈的寡婦孤兒在啜泣,沒有誰留給他們生活費用,政府沒給過教養(yǎng)子女的恩典!因為兵士們還在被驅上另一戰(zhàn)場,而和平的村莊泛濫著饑餓!
因為在野蠻與橫暴之中,成千累萬的青年不知根據(jù)那(哪)一條法律被拘捕起來:不須審判,無權辯護,更無所謂法庭。深夜里傳出非刑逼供的慘叫,無盡的勞役磨盡他們的志氣和青春,鏹水池子或狼狗們的口腹是他們葬身之所……
我們要控訴這些。因為它們冒瀆了民族獨立的尊嚴,怒火已經(jīng)燒得如此旺大啊,血火中,我們一定要再度新生,而且將鍛煉掉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切!
在敵人眼皮子下斗爭
1948年,因主要領導人被捕、投敵,重慶黨組織遭受嚴重破壞。大批同志被捕,大量組織被破壞,許建業(yè)、江竹筠等共產(chǎn)黨人最后犧牲在黎明前夕。公爹是這段血寫歷史的親歷者,也是勇敢的突圍者。
對于當時的情況,公爹的學生和部下——老黨員宋笠回憶道:“街上到處貼著‘肅清匪諜的標語;抓人的汽車鳴著警笛在馬路上橫行;報上天天是捕獲了多少人的消息與通緝的命令?!?/p>
那時,不但重慶市委、川東地下黨核心機關遭受了滅頂之災,由黨領導的北碚區(qū)學運特支、沙磁區(qū)學運特支也遭到了破壞,唯有南岸區(qū)學運特支保持了組織完整。而公爹是南岸區(qū)學運特支書記。
幾十年后,公爹在《難忘的1948年》中,詳盡記錄了當時發(fā)生的一切。
1948年4月的一天,上級黨組織及學生運動中心與南岸區(qū)特別支部聯(lián)系人張某(即冉益智,時任中共重慶市委副書記)急匆匆到渝中區(qū)捍衛(wèi)路中學找公爹。他抹著汗,喘著粗氣說:市里有個重要干部(時任中共重慶市委書記劉國定,后叛變)被抓了,你們特支有危險,要著手準備應變,通知已暴露的轉移,趕快疏散家屬。
幾天后,張某又滿頭大汗地來找公爹。這次他顯得更加緊張和焦慮,連衫衣的紐扣都扣錯了。他左右一顧,說:我得離開市區(qū)一段時間,我們過些天再聯(lián)系。他附在公爹耳邊匆匆交代了下次接頭的地點和時間,就慌張離去。
張某剛走,就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重慶渝女師一姓刁的反動教員,用太平洋通訊社的名義在報上發(fā)消息:該校學生羅宗哲“受共匪煽動下鄉(xiāng)打游擊”去了。放下報紙,公爹嗅到了不祥氣息:羅宗哲是公爹的姨妹,他們存在公開的親戚關系。而羅宗哲只是離校,在江津白沙鎮(zhèn)小住。誰在搗鬼,為什么?公爹一激靈,立馬送走快生產(chǎn)的妻子羅宗濬,然后趕到白沙鎮(zhèn)讓羅宗哲撤往成都。
一周后,公爹回到渝中區(qū)捍衛(wèi)路中學。剛進校門,便有好友給他遞眼色,悄聲說:快走!前幾天就有憲兵來抓你。公爹環(huán)顧四周,的確有些影影綽綽的陌生人在徘徊,直覺告訴他——自己暴露了。因為對這一帶地形很熟悉,他東彎西拐,就消失在蛛網(wǎng)密布的山城小巷。那一瞬,他對張某產(chǎn)生了懷疑。
到了接頭的時間,公爹仍冒著生命危險到達指定地點,因為那是唯一能與上級黨組織聯(lián)系的通道。他躲在一個角落等候張某出現(xiàn),直到太陽偏西,已超過約定時間幾小時,卻始終不見張某的人影。情況不妙,他得撤退。他明白,自己領導的特支已與上級組織失去聯(lián)系。
當晚,他找到特支主要成員商量,決定通知所有骨干從就職的單位和住地撤走。但撤走不是潰散,要與特支保持聯(lián)系,隨時待命。他指示,主要成員不能走遠,選擇好新的隱蔽點和聯(lián)絡點;尚未暴露的人員堅守崗位,繼續(xù)觀察;讓擅長做生意的黨員做點小買賣或變賣一些家產(chǎn)籌集轉移等活動經(jīng)費;想法從外地找到黨組織。
7月底,重慶各大報紙刊登了張某叛變的自首書。張某出賣了沙磁區(qū)學運特支書記劉國鋕、北碚區(qū)學運特支書記胡有猷、南岸區(qū)學運特支書記趙碩生和部分學校的黨員負責人等。一時間,抓捕公爹他們的通緝令貼滿大街小巷。
戰(zhàn)友們憂心如焚,勸公爹趕快撤離,投奔解放區(qū)。公爹說:我們走了,特支其他黨員怎么辦?黨員都走了,黨的外圍組織六一社那些學生積極分子怎么辦?誰來給他們出主意想辦法,讓他們得以安全?我們共產(chǎn)黨人在這種時候要有責任感,不能作鳥獸散。上海那樣人口集中的大城市我們的人都能潛伏下來,重慶還怕沒有辦法?黨組織的上層出了叛徒,只要基層不亂我們就有希望……
那段時間,公爹和戰(zhàn)友向洛新、黃冶、尹榮福、王大昭、石大周、劉承才、李詩強、李詩秾等從未停止戰(zhàn)斗。他們繼續(xù)通過各種渠道尋找黨組織,而黃冶、石大周悄悄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拿出變賣,李氏兄弟起早貪黑地做生意賺錢,以備組織不時之需。南岸私立仁濟高級護士學校職員宿舍成為特支的新聯(lián)絡點。每次相聚,公爹會分析時局,讓大家看清前景。他還給大家講解如何判斷是否被敵特跟蹤、聯(lián)絡地點是否安全,遇到特務盤查如何作答,一旦被捕怎樣去承受審問、編造供詞。
在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中,公爹表現(xiàn)得機敏睿智、樂觀爽朗。他的朋友楊心惠回憶:“陳然被捕后不久,老向(向洛新)就轉移到我所在的重慶私立仁濟高級護士學校來當文書。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當局怕洋人,不敢隨便來這所加拿大教會辦的學校放肆,相對而言要安全些。有一天我見到趙碩生與另一人坐在我的宿舍談事情。趙憔悴無比,一臉病容,一問才知竟是最近吐了血。我問趙:‘安全有無問題?趙微微一笑,掏出鋼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以捉迷藏的戰(zhàn)術與彼周旋?!?/p>
我也問過公爹,怕不怕?他取下老式黑框眼鏡,露出靦腆又神秘的笑容:當然會怕??!但人被逼到崖壁了,每天都高度緊張,好像就忘了怕這件事情。他說,自己無數(shù)次從敵人的通緝布告前走過,看到上面寫著“趙碩生”三個字,便會低下頭抿嘴一笑——沒想到這個名字竟會用到這里。
突圍路上機智策反
即使公爹與同志們百般謹慎、萬分小心,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1948年9月初,公爹和兩名同志用化名,以養(yǎng)病為由,托朋友租房住到當時江北縣龍興場。那里成為南岸特支的新聯(lián)絡點。一天晚上,一群鄉(xiāng)警突然涌進他們的住宅,以戶口不實為由,將公爹和王大昭(還有一位同志恰好去了鎮(zhèn)上)押到鄉(xiāng)公所。原來,王大昭帶去的一本蘇聯(lián)日歷引起了房東的親戚——一位縣參議員的注意,認為他們有共黨嫌疑,于是密報鄉(xiāng)公所。但鄉(xiāng)里并不知道,他們逮住的竟是叛徒冉益智正帶著大批特務急于想抓到的趙碩生。
公爹他們被關押在鄉(xiāng)公所黑牢里快一周了。牢房是打不穿的,沒有里應外合,想跑是天方夜譚??沙酥畽C在哪里?看著天天在他們眼前晃悠的看守,他們決定利用各種機會與看守攀談、接近。
一眾看守中,有個小警察引起公爹的注意。他叫吳大明,只有十六七歲,面龐白凈,說話時語氣溫和,還帶著這種環(huán)境中難得的熱忱與懇切,但神情里藏有與他年齡和身份很不相稱的沉郁。公爹與他交談,發(fā)現(xiàn)吳大明竟和自己的學生——育才學校的馮鴻甲是好友。話越發(fā)投機,往深處去,公爹便察覺這位青年對警所的黑暗不滿,對自己的差事很厭惡,對未來的人生憂心忡忡。
公爹把監(jiān)獄當成課堂,給吳大明講起古今中外仁人志士的高風亮節(jié),他們追逐理想的奮斗與犧牲,生而為人的操守與底線。公爹慷慨激昂的正氣,激發(fā)了這個青年警察內心的良善。
公爹拍著他的肩說:“你還這么年輕,在如今的世道混,得長個心眼哦,誰知明后年又有什么變化???我們小老百姓都得為自己留條路?!眳谴竺鼽c點頭,悄聲應道:“我不管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押你們,但能認定你們是好人?!?/p>
公爹試著讓吳大明去處理租房里值錢的家什,變些現(xiàn)錢。后者利索地照辦了,把所得的錢如數(shù)交來,并報信:鄉(xiāng)里要把你們押往市里,會在朝天門住一夜。公爹他們決定,一定要在幾十里徒步途中或在朝天門停留的時候跑掉,否則在市里遇上叛徒就完了。
啟程前,公爹拜托吳大明找個“好說話”的警察作為押送人員,并告訴同行的警長,路上的費用由他倆“生意人”包了。警長異常歡喜,以為撞到了一樁肥差。
一路幾十里,三個警察押著兩個共黨嫌疑犯趕路。被吳大明押著的公爹磨磨蹭蹭,故意掉到了后面。公爹壓低嗓門對吳大明說:小兄弟,設法幫我們逃走。吳大明驚詫,舉棋不定,額頭上滿是細汗。公爹理解他的猶豫,但仍循循善誘地給他講道理。
所剩里程越來越短。吳大明看著遠處模糊的街市,咬牙道:好,我?guī)湍銈?,但有個要求,我要和你們一起走。公爹激動地攥著他的手。
當晚,他們住進朝天門的旅館。公爹給了警長一些“辛苦費”,警長便出去花天酒地,半夜才踉蹌而歸。趁警長不在,由吳大明搭線,公爹他們又做另一位警察老李的工作。老李是窮苦人出身,良知未泯,愿意放走他們。但放人,自己是要坐牢的,老李只希望家里生活有個安排。公爹大喜過望,立馬答應給他二兩黃金作安家費。
錢從哪兒來?在吳大明的“押送”下,王大昭立即去找在《中國晚報》當記者的“親戚”石大周籌款。因沒找到人,王大昭只好打電話給在華康銀行上班的張遐君,用暗號請其轉告組織弄一筆錢來營救他們。
脫身的計劃差點失敗。張遐君當晚沒找到特支的同志,也沒法籌到錢。好在第二天早上,警長嚷著自己還有公干要忙,讓吳大明等看好疑犯。警長前腳出門,公爹他們后腳便由小吳和老李“押著”,暫到小什字大同茶社喝茶,尋機再與“親戚”聯(lián)系。巧合的是,特支委員向洛新剛路過這里,就看到公爹一行人走進茶社。
向洛新馬上找到在附近泰裕銀行上班的李詩強,兩人隨即向茶社走去。向洛新在《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中回憶了當時的情景:“我剛跨進茶社,趙隆侃就立即起身招呼說:‘我們做生意欠了錢,趕快在兩小時內拿××元錢來,否則一切都完了。我和同行的李詩強便分頭行動。我找到住天福巷的宋笠同志,他動員母親拿出金膀圈等首飾去作抵押,換回二兩黃金解了燃眉之急。我又趕回大同茶社把錢交給趙,他即刻交給李姓鄉(xiāng)丁。然后趙隆侃、王大昭、吳大明和我一起離開了茶社,脫離了險境?!?/p>
事后,警察老李被關押了一陣,算是懲罰,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而跟著公爹離開的吳大明,隨后到育才學校讀書,走上了革命道路。
在1948年的驚濤駭浪中,南岸學運特支避免了被破壞,完好無損,沒有一位同志被捕和犧牲。通過嚴格審查,他們還陸續(xù)接管了一些與上級失去聯(lián)系的黨員和六一社成員。到該年10月,特支的黨員由十幾人發(fā)展到30多人,六一社成員也由幾十人增加到200多人。
暗度香江與黨聯(lián)系
尋找上級黨組織,一直是公爹所在特支成員的心聲。他們曾試圖找上海和川西地下黨組織接頭,皆因情況復雜未能成功。
他們從報紙上得知,敵人正在搜捕兩個“胖子”,一個姓鄧,一個姓蕭,說這兩人是重慶地下黨的重要角色。公爹他們盡量打聽鄧、蕭的信息,以分析他們是不是組織派來的領導人。
公爹又打聽到他的老領導朱語今轉移到了香港。于是,他以曹羨芹之名,給自己最好的朋友、香港《大公報》文化副刊編輯羅孚(羅承勛)寫了一封信。信中,他引用一句唐詩:“故國遺墟在,登臨想舊游。”稱自己很孤獨,十分想念遠在香港的朋友。羅孚回信:“四海非不寬,可語今幾人?!辈⒄f“囑打聽的榮君已知其下落。若來港,請順帶一點‘太太豆瓣,因此間不易得”。公爹明白,羅已聯(lián)系到朱語今,且朱讓他立即赴港。他回信羅孚,用了李白的詩“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暗示會盡快啟程。
公爹在后來的文章中這樣描述自己收到香港來信的心情:“我們像長久與父母失散的孩子將重新見到母親一樣,為即將與黨的領導機關恢復聯(lián)系而無比慶幸。產(chǎn)生了一種漫漫寒夜已接近盡頭的感覺?!?/p>
1948年11月中旬,公爹從重慶白市驛機場飛赴香港。見到朱語今的一瞬,他鼻子酸楚。
公爹迫不及待地匯報了重慶和川東地區(qū)黨組織遭受嚴重破壞的情況,朱語今連連嘆息。過了兩天,朱語今帶來一位領導。他30多歲,帶著江浙口音,一見面就緊緊攥著公爹的手說:受苦了!活著就好哇!我們也急著想與重慶、川東地下黨重建聯(lián)系,讓黨少受些損失。
他簡明扼要地向公爹布置了任務:一、回去盡快與鄧照明(即鄧胖子,時為上川東工委書記)接上頭,以后南岸特支由他領導;二、通知鄧照明和蕭澤寬(即蕭胖子,時為川東臨委負責人),盡快有一人來港接頭;三、向鄧照明傳達上級關于《目前形勢和川東黨的任務》的文件。他叮囑道,因為危險重重,文件不能帶走片紙只字,你要認真領會、背誦,回去后憑記憶向鄧照明同志轉述。
公爹晚年,仍可以把這份文件一口氣背誦出來。除了因為他具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更在于每個字已經(jīng)烙入他的內心。
返渝后,公爹和鄧照明在化龍橋的適存商業(yè)??茖W校接上頭。公爹在《難忘的1948年》中寫道:“從我來說,率領一支小小的隊伍,孤軍苦斗8個月之后,終于與當?shù)攸h的領導機構接上了關系,真像是亂離后親人的相聚,一顆久久懸著的心放下了,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也消失了。更何況照明同志熱忱、堅毅而機敏,給人一種閱歷頗豐的成熟感?!?/p>
1949年3月下旬,鄧照明約公爹在李子壩一家茶館接頭,神情莊重地向公爹傳達了組織的決定,提名他擔任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重慶代表,從香港轉赴解放區(qū)出席會議,并把重慶的情況向有關領導匯報。
公爹飛抵香港后,不但與朱語今重逢,還認識了黨的隱蔽戰(zhàn)線上具有卓越領導才能的錢瑛大姐。之后,公爹跟隨錢瑛繞道煙臺、濟南、天津,于4月中旬扺達北平,他們一行住進了中南海。
在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公爹見到了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領導人。他與來自四面八方的代表盡情共享了解放軍攻克南京那一夜的歡騰,他們翩翩起舞,熱淚盈眶。
革命初心一生追隨
公爹的長文《難忘的1948年》,發(fā)表在1992年《紅巖春秋》第1期上。文章刊出時,公爹已離世近半年。也就是說,在接近生命盡頭之時,公爹深深繾綣著的仍是自己青春年華的日子和與之共赴信仰之路的人與事。
公爹曾給我講起江竹筠。他的聲音低沉,像老電影放映時,時不時會發(fā)出的那種滯笨的嚯嚯響動。
公爹說,他只見過江竹筠一面。那是1947年深秋的一個疾雨黃昏,公爹在渝中區(qū)捍衛(wèi)路中學教職員宿舍正準備宣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入黨介紹人是廖意林。此時,門被叩響,他開門看見一位個頭不高、單薄瘦弱的女子。她穿灰藍色旗袍,罩了件駝色毛線編織的背心,沖他一笑。她輕盈地閃進門,把滴著水的傘靠在門邊墻根,便徑直找了張椅子坐下。公爹知道這是黨組織派來的入黨監(jiān)誓人。這位女同志向他扼要講解了怎樣做一名共產(chǎn)黨員,隨即口授誓詞,讓他宣誓,沒有任何的陳設和儀式。宣誓完畢,他們熱情握手,但互相不問姓名就匆匆告別,這是當時的組織紀律。重慶解放后,公爹才得知自己的入黨監(jiān)誓人是江竹筠。
公爹也講起他親眼見到許建業(yè)與李大榮被敵人五花大綁押著游街,在重慶大坪就義的事情。那天,許建業(yè)、李大榮在刑車上,公爹隔著攢動的人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zhàn)友悲壯赴死卻無法相救。許建業(yè)一直高呼口號,聲音從洪亮到沙啞,他以這種方式與自己的事業(yè)和生命告別。公爹跟著刑車走了很遠的路,默默地為兩位戰(zhàn)友送行:“作為他們的同志,我無比自豪!他們真稱得上是意氣揚揚,慷慨赴死!我也知道,許建業(yè)他們的今天很可能就是我的明天。但也就是個死。死也要推翻這樣黑暗的政府?!?/p>
晚年,公爹常說:“當年我們好些人啊,都沒有活到能看著自己孩子長大的時候。像許建業(yè)同志連婚都沒結,更別說能像我這樣兒孫滿堂、頤養(yǎng)天年,我知足了,知足了!”
我相信,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面,一直住在公爹的生命里,與他形影不離。
1988年9月,公爹即將從重慶市人大常委會秘書長的崗位上離休。組織上與他談話,問:離休前對組織還有什么要求?公爹笑答:有的人把黨組織視為“銀行”,把自己的工作經(jīng)歷看成是在這個銀行存了錢,退休時便要連本帶利取出來。而我在這個“銀行”里沒存錢,所以我對組織沒有什么要求。
公爹對我們說: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他還說:人的怨怒都是與他人比出來的,關鍵是拿什么來作參照物。那些躺在歌樂山土地下的烈士哪個不是青春昂揚、才華橫溢的人?有些人還是富家公子和小姐。如果說撈世俗的這些東西,他們又撈到了什么,他們又劃不劃算呢?但人來世間走一遭總得要完成一種使命。我們這代人推翻了一個黑暗腐朽的政權,我們已體現(xiàn)了自己的生命價值。
1991年,公爹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69歲。
編輯/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