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霜
能確定的是,她此后再也沒看到過這樣的光。
作者有話說:新人第一次上稿!謝謝主編!謝謝我的編編叉叉!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個故事?。ú娌妫哼@個人太激動了,一開始說自己沒有話說,哈哈哈。)
1
駱植思再回到漉市,是在一個明朗的暮夏。
彼時的她初出茅廬,卻已斬獲素有“園藝界高地”之稱的切爾西花展金獎,此次回到闊別數(shù)年的故土,也是應(yīng)大學好友的邀請,駱植思將擔任團隊顧問,為明年的國際園藝展早做準備。
一切進展有序,好友了解駱植思,眼見她忙得腳不沾地,待人接物依舊平和利落,忍不住驚訝,調(diào)侃了幾句。
駱植思一笑置之,繼續(xù)埋首設(shè)計圖紙。
傍晚很快降下雨來。窗外的霓虹暈作一團,遠處高樓也因雨霧而更加邈遠,山風中隱約有土壤微腥的氣味。
說起來,平平無奇的雨天,只有兩次讓駱植思記憶深刻。
一場是引起山洪的特大暴雨,而另一場則是在同樣的暮夏,夜雨中山林喧鬧,駱植思瑟縮在一棵榕樹下,南方的空氣分明是濕熱的,她只覺寒意刺骨。
而雨幕外的人嘴唇翕動,形容狼狽,眼睛卻蘊著光,那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溫暖。
當時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駱植思已無法記起。
能確定的是,她此后再也沒看到過這樣的光。
2
“你誰???!”
十四歲的駱植思涕淚橫流,見門外談事的大人根本沒留意她,怒氣正愁得不到發(fā)泄,轉(zhuǎn)身就看到了花圃邊的少年。
那人正在蒔弄院子里的花草,聞言手上動作沒停,倒是抬起頭,“?!币宦暻屙?,枯萎的木槿瞬間連花帶莖,跌在泥土里。
駱植思還想再問,可見那指尖扣著泛光的剪刃,而它的主人面無表情,她還是默默咽下了那口氣。
“吱呀——”
身后院門被推開,駱植思當即像是抽了閥的水閘,肩上琴包被她一股腦掄到地上。
一聲悶響,那人的臉上終于掀起波瀾,可沒等他說什么,小姑娘就拽住他的衣角,借力躲在他身后。
“駱植思!”
植思只敢探出腦袋頂,宣誓般吶喊:“我不學!”
她舅舅氣急:“你!”見她又縮回去,無奈向身旁的池老連連致歉,“這孩子平時是急躁了點兒,可是本性不壞,也很有天賦。”說著好像自己也沒了底氣,只呵呵著賠笑臉。
池老和藹一笑,發(fā)話:“江東,你先領(lǐng)這孩子去房間吧。”
身前的人應(yīng)下,拾起被丟在塵土里的琴包,帶著駱植思進了里屋。
知道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舅舅也已經(jīng)溜走,駱植思省下力氣,看看空中的卷積云,看看檐上烏鴉,最后將目光集中在始終同自己保持距離的后背上。
剛上高中的人身姿秀拔,連帶著衣衫也挺括起來。她踮起腳,只能勉強夠著他的后領(lǐng)。
“你叫‘膠東?”
得不到回應(yīng),駱植思撇撇嘴:“奇怪的名字?!逼ば馓呱下放远询B的鵝卵石,見有碎石子落入跟前的影子里,便解氣似的笑起來。
似乎不解于她的張牙舞爪,影子的主人轉(zhuǎn)過身,眼神滿是疑惑。
“看什么看!”駱植思心虛地瞪回去,先一步跨進了里屋。
此后數(shù)日,駱植思再沒和池家少年有交流。
她不是熱絡(luò)性子,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出于無聊和好奇,駱植思會伏在窗前,院里草木蔥蘢,而花圃里的池江東好比公園里甩鞭的大爺,作息規(guī)律得出奇,每天蒔草、練琴、預(yù)習課程,如同一場場重復(fù)上演的默劇。
駱植思則百無聊賴,時而窩在竹椅里,時而逗弄院子里的花貓,數(shù)著太陽經(jīng)過幾個山頭,以為日子就會這樣自動滾向終點。
可常言道:“天有不測風云?!?/p>
駱植思在暴雨的山林里被找到時,正縮在一棵樹下,額頭滾燙。起初池江東以為她貪玩才在后山迷路,直到看見那只總是偷溜入后山的貍花貓。
山雨有傾盆之勢,在她懷里安然蜷縮的貓卻沒沾到一點水。
回去池家阿姨替她換好衣服,拿藥的空隙,被子里的駱植思眉頭緊鎖,無意識地囁嚅。
池江東仔細分辨,是一聲低低的、伴著哭音的“姆媽”。
他低頭看向女孩異常酡紅的雙頰,微微皺眉。
這一天,漉市下了很大的雨,對于駱植思來說,這一天她終于知曉,池江東名字的后兩字,正是“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的江東。
3
駱植思退燒后,無精打采了好幾天。
她顯然對中阮興致缺缺,每每練琴,她都裝病,連墻根的一隊螞蟻都能輕易分去她的注意,不過好在池老知道她興趣不在此,沒有責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也過去了。
池江東則截然不同。
每當準時響起的樂音隨暖風而來,一轉(zhuǎn)頭,駱植思就能看到院子里練琴的身影。在她手里乏味的中阮,立刻換了模樣,活潑、哀切,都叫人移不開注意力。
直到細碎的光點落在彈奏者的眉宇,她才發(fā)現(xiàn),池江東的瞳仁在日光下是剔透的棕,如同流淌著數(shù)萬年光陰的琥珀。
那天她扔掉琴包,分明聽到了木頭斷裂的聲音,可池江東再還給她,琴身有一條修補過的細痕,音質(zhì)卻沒有太大改變。
他還完琴,站在門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開口:“樂器都是有靈性的,別把自己的情緒發(fā)泄到它身上。”
“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你憑什么指責我?”
駱植思眉毛倒豎,以為他在含沙射影地責備她,說完這話就“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山里已經(jīng)入夏,蚊蟲肆虐,白日里練琴,她的手臂被咬得慘不忍睹?;厝ズ笞郎戏胖弥恍┧幭隳遥旌现脦追N藥草的氣味,正是之前她看見池江東在藥圃摘的那些。
她想起小時候在爺爺家,夏日炎炎,爺爺在藥圃摘下好幾種草藥,制成香包,不僅能驅(qū)蚊,更消暑靜氣。
可這是怎樣也回不去的時光。
她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嬌縱又固執(zhí),舅舅送她來這里“陶冶情操”,也是想借著向長輩學民樂壓一壓她的脾氣。
駱植思緊緊扶住懷里的中阮,心底被一種難以言狀的情緒填滿。她有過千百次的念頭,頭一次產(chǎn)生了動搖。
第二日,無數(shù)次見識其走神本領(lǐng)的池江東,終于宣告放棄,把駱植思垂涎的那碟炒榛子推到她面前,自己則坐在門外的石階上。
院子里忽然下起急雨。
“你為什么那么喜歡中阮?”駱植思嘴里塞得鼓鼓地,句不成句。
沒得到回應(yīng),駱植思正想再問,他突然開口:“那你為什么要學?”
“不知道?!?/p>
這似乎是個難題,池江東的背后沉寂了很久,又響起一句“不知道”隨后又是一句低落的補充:“反正又不重要。”
對于生活在舅舅家的駱植思來說,她的理由從來都不會成為必然參考。
因為,如果她的意見重要,就不會寄人籬下,不會這樣長大,更不會對誰來說,她都像一個多余的外人。
或許,有些念想,就該永遠如別人所愿那樣,永遠不見天日。
池江東想起那聲囈語。
就像是回應(yīng)她的心聲,喧鬧的雨中,池江東的話像是有安定的力量:“不是的。沒有毫無意義的黑暗?!?/p>
他抬眼看向院里那株風摧雨折的金橘樹,“哪怕是一株普通的樹,也離不開地底的無數(shù)根須在黑暗里汲取養(yǎng)分,這樣破土而出的,才會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聽見身后沒有絲毫響動,池江東轉(zhuǎn)過頭。
駱植思立刻掩住發(fā)紅的眼眶,可他只是站起身,看向碟里所剩無幾的榛子,焦急詢問:“你對堅果過敏?”
駱植思想了想,正要回答,卻喉嚨發(fā)緊。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駱植思全無印象,在病房中她才知自己竟對堅果過敏,舅媽來接她出院,囑咐起醫(yī)生說的話,植思連連點頭,又留意到床頭那盆金橘幼株,浴在日光里,綠葉舒展,長勢喜人。
“像是……那個池家的孩子送的。”
舅媽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邊將日用品塞進行李包。
駱植思伸出手,葉尖在她的觸碰下顫動,似輕輕掃過心弦,使她被一團暖意所包裹。
那是光的熱度。
4
大抵年少不知愁,邁入高中的駱植思拋下記憶中的不快,取而代之的是繁忙的學業(yè)和數(shù)不盡的試題。
課余時間,駱植思設(shè)立了植物社。社員池江東最近被選去參演校慶晚會,周一課后不得不在琴房排練,駱植思便把例會地點改為琴房。
“池江東,作為社長,我承受了太多?!?/p>
按她的話來說,植物社是其嘔心瀝血下的產(chǎn)物,幾次面臨取締,都被她挽救于水火。
池江東無言,學生會為達學校素質(zhì)教育下的指標才保留了植物社,被取消的幾個,如以練習開鎖為日常的防盜社,不是過于奇特就是人數(shù)比植物社還少……
“哦對了,池江東,等會兒……”
樂音突然響起,排練開始,池江東并沒能聽完駱植思的后半句話。
她退回角落,靠坐在墻邊,和植物社的另一位社員小聲聊天。
暑假后再見,他才知道駱植思跳過級,和自己同屆不同班。或許因為對人際關(guān)系不太敏感,駱植思并沒有很多朋友,和他也時常難聊到一處,但和季霖待在一起就像打開了話匣子,能從天南聊到海北。
而他只知道,和駱植思一個競賽班的季霖,是植物社由于人數(shù)不夠,第一次面臨取締時被她拉來的。
余光中,角落的駱植思滔滔不絕,眼里閃爍著光。季霖則認真聆聽,不時附和。
一趟通排下來,連池江東自己都沒發(fā)覺,手里彈的曲子錯了好幾個音。
“季霖太不夠意思了,關(guān)鍵時刻竟然爽約?!?/p>
本是一句埋怨,但隔著銅鍋上方氤氳的一團,少女白皙的面龐并沒有多少慍色,尾音甚至是微揚的。
池江東沉默不語,用長匙輕輕攪動銅鍋里沉浮的楓葉,示意駱植思把準備好的溶液倒入長屜式樣的容器里。
排練那天駱植思沒說的半句話就是要為社里舉辦的活動制作禮品。
學校準備聯(lián)合市植物館開展活動,駱植思是主負責人,她臨時起意,想把校園內(nèi)的楓葉做成葉脈書簽當作紀念品。
可季霖周日有競賽培訓,便只剩她和池江東加入這項簡單而光榮的勞動。
但這似乎對某人來說并不簡單。
“啊——”,又一聲驚呼,駱植思迅速抬起手里的棉簽棒,表情一言難盡。她身前容器里的葉片明顯缺少溫柔的對待,已然“經(jīng)脈盡斷”。
這是駱植思毀掉的第六片葉子。
“看來我真的不適合園藝?!?/p>
池江東知道她思維跳躍,之前放學回家,看見私人舉辦的小型園藝展比賽,她躍躍欲試,卻又猶豫到現(xiàn)在。
他明智地沒接話茬,而是一瞥為數(shù)不多的存余,無奈嘆氣:“算了,你還是在旁邊看著吧?!?/p>
“對不起啊?!瘪樦菜茧y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人有所長,也有所短嘛?!?/p>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沒耐性。當然,是對毫無興趣的事物而言。
她下意識掃了眼對桌的人。
池江東正全神貫注,連自己眼下沾到了碎葉也沒有發(fā)覺??圩∶藓灥氖种感揲L,一點點拭去葉肉,耐心細致,一如在花圃里修剪枝丫的樣子??赡呐率侨f分專注的狀態(tài),他仍然坐姿端正,像一峰青山。
而他眉宇下的眼眸,不知何時,迎著光,漾起了微瀾。
突然四目相對,駱植思雙頰迅速升溫。她隨之猛地站起身,在池江東茫然的注視下,強作鎮(zhèn)定地拿起了他背后桌上的一疊留學宣傳冊。
她迅速冷靜下來,終于想起正事:“你會參加藝考吧?”以他的成績和特長,通過藝考一定能考上相關(guān)專業(yè)最好的X大。
在得到淡淡一聲“嗯”的回應(yīng)后,駱植思若有所思,臨走前還是把留學資料留在了教室后面的雜物箱里。
最后收尾的池江東帶走了書簽的半成品,完成最后步驟,卻一直沒等到駱植思來取。
校慶彩排已經(jīng)進行到最后階段,加上備考,他的課余時間被占盡。過了幾天,他才知道,那場活動,被校方一句“課外活動不宜過多”而取消。
那段時間,季霖為準備X大的夏令營,很少參加例會,植物社也終被取締,駱植思和季霖同時也忙著準備代表校方參加的英語演講比賽。
再見面,已是一個月后的校慶晚會。
5
演講比賽和校慶恰巧在同一天,登機前,還在A市參加比賽的駱植思才想起讓池江東替她留座。
一百周年校慶尤為隆重,晚會基本座無虛席,掌聲不斷,并沒有什么突發(fā)狀況。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到,直到晚會完全結(jié)束,池江東才注意到前排始終空落的預(yù)留座。
收拾完之后,他走出演播廳,長街燈火通明,不遠處有并肩而行的三兩人影,談笑風生。
池江東指尖往下一滑,手機頁面刷新后幾張合照映入眼簾。英語演講比賽的校方代表獲得金獎。慶功宴上的大家笑容真摯,意氣風發(fā),本就該是青春最好的樣子。
他靜默不語,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快到天橋時卻被突然叫住。
“池江東!”
匆匆趕來的駱植思躬身扶著膝蓋,一張臉皺在一團,像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她順勻了氣,本想說自己從慶功宴上偷溜出來,正趕上他的節(jié)目,駱植思就在后排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演出結(jié)束,她在后臺找不到人才追了出來。
可正要開口,“吱——”,一朵煙花迅速升空,綻開在夜幕。
駱植思愣了幾秒,回過神,見站在風口的人只是輕輕地笑,她心底松了口氣,走上前。
“還沒祝賀你們獲得了金獎?!?/p>
一提起今天的經(jīng)歷,駱植思仿若劫后余生,說:“你不知道,演講中出現(xiàn)了一點意外,我們本以為與金獎無緣了。”
她講述著一路上的趣事,妙語連珠。
池江東發(fā)覺,不只對特定的人,在自己的興趣領(lǐng)域,平時寡言的駱植思就像觸發(fā)了某種機制,變得極為認真,眼里也有了光彩。
而其實,這樣的存在,本身就是光源。
“你未來想做些什么呢?”池江東不由自主地問出了這句話。
“不知道,不過——”
駱植思雙頰微紅,在心底反復(fù)確認后,最終試探似的說道:“我應(yīng)該,會先考上X大吧?!?/p>
想起正在準備X大夏令營的季霖,池江東明白了什么,心像是被攥起又放下。
“那你呢?”
池江東垂頭不語。
駱植思沒察覺到絲毫異樣,笑著打趣:“說不定以后我再想聽你彈奏就難了?!?/p>
“不會的。”
幾乎脫口而出,語氣卻認真,駱植思一時不知道這話是自嘲還是什么。
夜幕低垂,星空璀璨,而那時的她也沒有畏首畏尾,不怕現(xiàn)實潛在的阻攔,就好像隨時都能夠擁有自己所希冀的將來。
只可惜,無論在何時,事事如意都只是一個美好的祈愿而已。
6
臨近期末,時間越來越緊湊,駱植思不敢松懈,直到平安夜,她才和池江東約好一起去新開的寵物咖啡館。
考慮很久,植思還是決定將池江東之前給她的金橘樹分出一支,作為圣誕禮物送出。傍晚漉城降下了雪,紛紛揚揚,如同一道屏障。
駱植思束緊脖子上的圍巾,護住懷里的花盆,腳步輕快,到達約定地點,第一件事就是用充電寶給手機充上電。
站在槲寄生下的駱植思盯著手機開機,心跳的聲音充滿了整個胸腔。櫥窗里的燭焰隔著玻璃,也是溫暖的。
屏幕點亮,看到提示欄的未接來電顯示,駱植思立刻點擊回撥。
“嘟——嘟——”一陣忙音,再撥過去還是一樣。
或許他正在來的路上。這樣想,駱植思將手機揣進兜里,雪勢越來越大,她向商店內(nèi)側(cè)退了幾步。
那天駱植思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往來行人一批批走過,最后指節(jié)也凍得微紅,才等來一條臨時有事,表達歉意的簡訊。
她終于離開,兩只腳卻像是灌了鉛似的,陷在雪地里拔也拔不動。
漸漸地,在學校的時間駱植思都淹沒在一堆白色的試卷海洋里。
難得放風,季霖從操場圍欄旁繞過去,遞給心不在焉的駱植思一瓶牛奶,笑著打趣:“被難題打擊的走火入魔了?”
駱植思只“哼”了一聲,挑了挑眉,示意自己還沒聾,咬著吸管補充了一大口能量。
跑完幾圈,駱植思抬手看表,突然眼前一陣發(fā)虛,踉蹌的她被季霖一把扶住,但很快就暈頭轉(zhuǎn)向。
在市醫(yī)院,駱植思欲哭無淚。她喝的時候沒留意,那瓶牛奶的成分里有堅果。
“真對不起。”病床邊的季霖一臉歉意,真誠地提出畢業(yè)前駱植思的飲食都由他包下了。
植思實在不想開口說話,只好扯出一個虛弱的笑。
晚間,護士打開地方臺,她沒想到,竟是以這樣奇特的方式,在平安夜之后再見到池江東。
畫面中,民樂代表團沉心演奏,演奏者眾多,她一眼掃去,還是注意到了那個身影。
正如她所見,他們對自己的熱愛總是充滿著敬意。不像她,浮皮潦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久前的一段回憶竄進腦海。
有次放學,她按約定去民樂團找池江東,駱植思在后臺門口張望了半天,招來許多詢問的目光。
正猶豫要不要先離開,一個陌生女孩從背后叫住她,語氣柔和:“駱植思?”
看見回頭后的駱植思一臉錯愕,女生不好意思地笑,解釋起來:“經(jīng)??匆娔愫统亟瓥|走在一起,我是他的同班同學。我叫阮渝?!?/p>
阮渝恰巧也是民樂團的成員,知道她來找池江東,便領(lǐng)她到琴房等人。
或許話題有限,以至于駱植思回想起來,閑聊的內(nèi)容幾乎都有關(guān)池江東。
她們聊了一路,提到民樂團忙著國外的交流項目,十二月幾乎每一天,甚至平安夜都在閉關(guān)排練,不經(jīng)常在學校其他區(qū)域出現(xiàn),還提到了他們的一些生活趣事,比如上個月他們一起去過的琥珀展和騎行活動。池江東似乎很喜歡戶外運動。
駱植思靜默回想,卻怎么也想不起別人口中的池江東。
在她面前,池江東從來沒有張揚的情緒,甚至除了民樂,她很少見他有別的興趣。但又或許他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展現(xiàn)而已。
躺在病床上的駱植思關(guān)了電視,她不知道是怎么和池江東漸行漸遠的,或者,他們從未靠近過。
畢竟,她只是被塞進他家里學琴的外人。自從那個夏日,她把肩上的中阮狠狠扔到地上,輕慢他的熱愛,而后每一次他的耐心傾聽,也許都僅僅出于禮貌而已。
而她,又有什么理由在平安夜打擾他練琴?
駱植思仿佛再次置身數(shù)日前的平安夜,漉市少見地下了雪。
氣溫驟降,喜濕熱的金橘幼株顯然挨不過這樣陡變的環(huán)境,永遠地失去了生機。
7
駱植思再一次乘機離開漉市的前幾天,去了趟舅舅家。舅舅準備舉家搬至A市,讓植思去找找看有沒有要拿走的東西。
駱植思在一堆書卷里找了一下午,也只翻出來幾張畢業(yè)照和獎狀。
獎狀很薄,上面寫的也不過是鼓勵性質(zhì)的話語,卻是她人生中第一項有關(guān)園藝的獎勵。獎品也被她一直帶在身邊,是一枚小小的琥珀,如同陽光包裹著內(nèi)里的葉片。
說來也奇怪,她總是浮躁,對待不感興趣的事物毫無耐心,卻十分專注于自己喜歡的東西,高中一直猶豫參加的園藝比賽,她最終還是報名了。成績不出所料得差,但主辦方還是寄來了獎品。
直到現(xiàn)在,她也算一條路走到黑了。
當年駱植思并沒有考X大,而是申請了一所她一直很喜歡的大學,遠赴重洋。
高中時光已經(jīng)褪色,直到她因為幫助大學好友參賽,回到漉市,又參加了高中朋友季霖的婚禮,這才想起,曾經(jīng)口中的“以后”,真的到來了。
當初的話一一應(yīng)驗,池江東考上X大后,受名師指點,果然大放異彩,活躍于各演奏廳,對于她來說,果真是一曲難求。
窗外忽然下起急雨,院中的樹承受著風雨的摧折,她莫名想起數(shù)年前同樣的雨天,池江東坐在檐下,問她為什么學中阮。駱植思坐在背后,看起來是在偷吃桌上的榛果,其實,她是在看坐在檐下的他。
高二她出院那天,回到舅舅家,大家圍坐在茶幾前,看見她,沙發(fā)上的中年夫妻神情復(fù)雜,起身局促地擁上來。
駱植思的父母從國外回來,是想帶走她。
當年駱植思的父母因工作被調(diào)往國外,植思身體不好,就把年幼的她留給國內(nèi)的爺爺照料,后來爺爺患病,她又住在舅舅家。一次次的搬家,讓她覺得自己被遺棄在黑暗里。
她甚至想過如果讓舅舅一家討厭自己,或許父母就會來接走她。
年幼的她外表像是豎著一根根刺,別人習以為常的場景,她卻只有夢里能見到,而一句再普通不過的稱謂,也只能在夢囈時喚出。
駱植思曾無數(shù)次想過再見到父母的場景,但很奇怪,她看著眼前蒼老的中年人,再回想自己那段無光的日子,最后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卻是那段夏日雨天里的對話。
密集的雨點濺在樹葉上,噼啪作響,像是爆開的火光。
“沒有毫無意義的黑暗?!彼f。
“哪怕是一株普通的樹,也離不開地底的無數(shù)根須在黑暗里汲取養(yǎng)分,這樣破土而出的,才是生生不息的希望?!?/p>
她曾經(jīng)一度以為自己就該陷在泥潭里,永遠不能見到陽光??伤麉s說,沒有毫無意義的黑暗。他讓她看到了人生的光亮。
不是他的存在,而是池江東讓她明白,自己也可以成為光源。像崖柏一樣,以痛給養(yǎng),終有一日,破土而出的也會是希望。
8
池江東去看過兩次園藝展。第一次是在高中,一個小型園藝展,準確來說,他把自己挑選的圣誕禮物,拜托主辦方,把它作為獎品補送給只獲得了安慰獎的駱植思。
他在琥珀展上一眼看到了那枚琥珀,金色的外衣如陽光包裹著里面舒展的葉片。
池江東本來打算在平安夜送出這份禮物,當天他提前練好琴,接到一通電話,爺爺舊疾復(fù)發(fā),情況危急。他一邊往回趕一邊撥電話取消見面,可是對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
池江東只好編輯了一條短訊,想回學校再和駱植思當面解釋。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之后再也沒有在學校里見到駱植思。
再想聯(lián)絡(luò),一切就像難以續(xù)接的弦。
后來他才知道駱植思自己申請了國外的大學。
很久之后,在他在第二次看的園藝展上,才知道,她的選擇并沒有錯。又或是無關(guān)選擇,她本身就該是這樣的存在。
他不知道駱植思是怎樣一步步走近他的內(nèi)心的,或許是駱植思來學中阮時,為了追回溜入后山的貓,寧可被雨淋濕,也要護著懷里比她更弱小的生物。
又或是駱植思在自己喜歡的領(lǐng)域里,有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恒心。她總覺得自己浮躁,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他知道她內(nèi)心傷痕累累,于是耐心傾聽,希望有朝一日能幫助她走出困境,看到自己的光亮。
而他終究不能抓住一束光。
9
登機前一天,駱植思意識到自己房間里的金橘樹不見了。
舅舅想起什么,告訴她,之前他們?nèi)页鲞h門的時候,把金橘樹拜托給了池家照料,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今天去取回來。
站在門外的駱植思心底一激靈,還是伸手接過舅舅遞來的車鑰匙,驅(qū)車前往市郊。
已近初秋,天色明凈,偶有鳥雀啁啾。
松山的景致秀麗,等她抵達,整座山都籠在了霧中。
院墻探出兩三綠意,一陣暖風,送來扣人心弦的琴音。
一切都好像沒變,院門前,貍花貓懶懶地臥在一旁,似乎察覺到有人靠近,有些警惕地翻過身,從門縫中鉆了進去。
琴音戛然而止,駱植思終于走上前,推開了院門。
彼時光景正好。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