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麥打麥碾場,麥子打到阿佬家,包夾響哦包夾響……我被兩個唱完“響”字的半大丫頭,用從高處落下的胳膊卡在了中間,她倆讓我選要跟哪個隊。你倆放了我吧,我要尿尿。我求她們。掙脫了四條胳膊的我,往場邊自家的麥捆子摞背后跑,身后是分好隊的小伙伴們,在場面上玩搶羊羔游戲的叫喊聲。躲在麥捆子摞背后,剛蹲下的我,突然被躥在面前的尕爸爸帶著罵,在尻子上踢了一腳。我驚醒了。明晃晃的月光鋪了一炕。阿媽在和阿大說著悄悄話。
今年走油鍋我再不進廚房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誰跟驢一樣,悄沒聲兒地吃苦受累,驢天天圍著磨盤轉,我天天圍著鍋頭轉,但誰記得我的好。我是欠你們家的,還是你家買來的牲口?你說說,我憋不憋?阿媽的聲音在黑暗里帶點哽咽,不像白天那么干脆利落,而是顫顫巍巍的,還帶點大人們經常批評小孩說的,用舌頭尖尖說話的滴聲滴氣。
我當然知道你心里憋屈,這幾年里,你吃的苦、受的罪,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阿大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而且很溫軟,不像白天那樣,在屋外一開口,驚得院里的雞飛狗又叫,在屋內一說話,震得房梁上的塵土簌簌下落。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我悄悄地夾緊了兩腿。我尿憋。
晚上吃了豆面攪團,我和姐姐最不喜歡吃那東西,綿囊囊的,半天送不到嘴,弄進嘴里又黏在嗓門上咽不下去。我想吃洋芋絲,可是,炕桌上大人們吃剩的半碟子洋芋絲,奶奶全端給了姐姐。姐姐一口也沒給我剩,還踢了我。我想去廚房給阿媽告狀,奶奶一把扯住我,給我用開水泡了半碗焦饃饃,說娃娃們吃了焦饃饃,出門會撿錢,還夾了兩筷頭花菜。她腌的花菜太酸,我就了兩碗開水才吃完。
在睡夢里,撕著排在前面的馬存兄的后襟,鉆人家用胳膊拱起的洞時,我尿憋得一直在瞅去哪兒尿個尿,要不是同被窩的姐姐蹬醒了我,我肯定會尿在炕上,等天亮了又得挨阿媽的掃帚疙瘩。我想喊阿媽拉亮燈,可她的絮叨又開始了,含屈含怨的。阿媽的說話聲蒙蒙騰騰的,對對,記得我把臉貼進她懷里說話時,就這種聲音。她的說話聲嚇得我差點把尿擠在炕上。
你不好開口說分家,明早兒我說去。接著她列數了為什么要分家的幾條理由和分開過的幾個好處。聽完理由和好處,阿大略微提高了沙啞的聲音,說,你再忍一忍,等過了這個年,開春種地時我一定給老漢們提出分家的事。
誰家不是剛生下第一個娃娃就分家的?我來你家已經十年了,雖說肚子不爭氣養(yǎng)了兩個丫頭,但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責任。我們出去單另過,讓我也吃口好的,調養(yǎng)好身子,再偷偷生一個兒娃不好嗎?
這些年在家里無處不在的不公道問題,阿媽又一一給男人列舉了一遍。每年莊稼碾好揚出來堆在場上,爺爺背搭著手繞著糧食堆轉圈,把交完公糧后人吃的、牲口吃的、換腌菜的、留種的,等等,都算得斤兩不差,哪有阿媽賣掉幾斤添件衣裳、買瓶雪花膏和香胰子的錢。每天做飯,阿媽都得夾著面升到炕沿跟前請示公婆。盛面的面升是用木板釘成的底小口大的方口深木盆。坐在炕角里的奶奶先和爺爺商量一陣,才發(fā)話當晚該做什么飯。阿媽得到倆老漢的指示,才敢去面柜里挖面。家里人口多,吃頓拉面不容易,偶爾吃一頓,就得調一大臉盆的面。阿媽從太陽偏西揉到暮色垂落,但此時她心里的樂是不動聲色的。
生活里,都是雞零狗碎的小事,但日子長了,阿媽很憋屈,越來越寡言少語了。她早就明里暗里盼著分開過。我和姐姐也多次在去給驢飲水的路上討論過分開過日子的好處。在自己家里,阿大阿媽再不會因我倆跟二爸的兩個兒子打架,而不問原由地先揍我們。我倆也不會再挨尕娘娘的罵了。尕爸爸看我們不順眼,動輒就把我倆揪到院坑里,或罰我倆從大門外的草摞上撕夠牛和驢能吃一天的麥草。
再不分,我的兩個丫頭也太吃虧了。你總得叫我們娘仨過幾天舒心日子吧。我的阿媽開始乞求。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哇一聲,隨著哭聲,尿像沖破了地埂的水,怎么攔也攔不住。我的尿滲濕了姐姐的線衣,連鋪在土炕上最底層的牛毛青氈都濕了一大坨。那次阿媽沒有捏著掃除頭,跪在炕上用掃除把打我,還說我娃尕心兒里受的委屈多著哩。沒線衣穿的姐姐滿院子追著打我時,也被阿媽罵回了屋。等日頭出來,我跟在扛著青氈的阿媽身后上了房頂,我看見在房頂的豆草上晾曬青氈的阿媽,唏唏噓噓地抹眼淚。
2
臘月十六的早上,吃飽了焪洋芋,奶奶安排阿媽拾掇煤渣鍋頭,她往大瓦盆里挖面,家里準備走油鍋了。這天適宜起油鍋,這是奶奶在黃歷上看好的日子。二爸背著半袋子面來了,后面還跟了他的兩個兒子。他家分出去后,每年都是拿著面過來,讓奶奶捎帶炸年食。半袋子面得多倒兩馬勺清油不說,還得搭一鐵桶煤。阿媽提著鐵桶去后崖窯里攬煤渣,悠悠地嘆氣,說這種皮搭混攪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這是去年的事。
今年走油鍋的這天,二嬸嬸還是沒來幫忙,說是被炕煙熏壞了,頭疼得下不了炕。二爸嗯啊著對奶奶說。
阿媽磨磨蹭蹭的,不好好干活,還有點使性絆坎,鏟鍋煤灰時砸破了一口小鐵鍋。鬧著分家的跡象更加明晰了。
我的阿大一年進兩回廚房,給鍋頭上的人幫幫忙。是臘月里走油鍋和宰年豬。走油鍋要調三大瓦盆的面,用花椒水調好的面團堆了滿滿一大案板。阿媽夾在兩個大男人中間擠在案板跟前揉面,揉得差不多了,再用洗干凈的鐵锨把或擔水扁擔,一人握一頭,一點挨著一點地壓合在一起的面。走回油鍋把幾個年輕人整得氣喘吁吁,打下手的奶奶和沒鼻子姑奶奶,也忙得腳跟打后腦勺。等把壓光滑的面搓成條,盤放在大瓦盆里醒著的時節(jié),尕爸爸就迫不及待地拉風匣燒火了。他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木墩上,鏟一鏟頭煤渣扔進灶膛,單手握住風匣把很悠閑地拉。拉出來,又推進去,身體一仰一俯,動作往復不斷。他很珍惜這一年只燒一次煤渣的機會。風板在起落中吧嗒吧嗒扇動。
奶奶把捏好的面老虎放在油鍋前的角落里后,像趕蒼蠅一樣把我們幾個娃娃趕出了廚房,姐姐還想進去看看那面老虎是怎么壓制油鍋,保平安的,卻被奶奶安排了任務,讓她守好幾個小的,別讓靠近廚房門。十三歲的尕娘娘抱著栽把掃除,騎在院墻上操心頂好的大門。二爸的大兒子跳著蹦子往姑奶奶的黑眼鼻孔里戳指頭,問她為什么今天不能開門?為什么不讓出去玩?姑奶奶吸了吸孔眼朝前的那點小鼻梁骨,哼哼著說,怕進來串門的人,那樣油鍋里不安靜,費油。
吃過晌午飯,黃燦燦的馓子盛在大筒籠里被阿媽從廚房端了出來。阿媽的臉勢還是重重的,甚至是陰沉的。她端著筒籠出來時故意將步子放得很重。走過去,始終不拿正眼瞧一下二爸的兩個兒子。把馓子端進去放在堂屋里的大紅面柜上,走回去轉身進廚房門時,她都要狠狠地剜一眼二爸的兩個兒子。
我和姐姐坐在臺沿上,陪兩個弟弟把馓子吃了一把又一把。我們捏上一把馓子比賽誰吃得快,吃得直到嗓子眼里燒哄哄的,感覺有東西涌出來時才停住了嘴。把吃剩的馓子撂回面柜上的筒籠里,姐姐拿出從碎缸片上砸下來后,又在石頭上磨圓了的瓦坨兒。我們在院里玩起了踢著瓦坨兒跳方方的游戲。跳方方的圖形早在掃得很干凈的土地上畫好了,是用廢電池里的碳棒畫的。尕爸爸和尕娘娘都進了中學,再不用碳棒在地上寫字了,從收音機里取出來的廢電池都給了我和姐姐。我倆已經攢了好幾根碳棒,二爸的兩個兒子每次來我們家,我和姐姐都要拿出來給他倆炫耀一番。
藏好電池棒棒,別讓那兩個慫娃偷了!姐姐警告道。那兩個慫娃見啥要啥,不給就偷,我的那個死巴牛肯定是他倆偷掉了。姐姐憤憤地說完,閉緊了她那細薄得透亮的小嘴唇兒。這是前幾天的事。
今年冬天,忙完一年的莊稼活,阿媽叫上阿大去外奶奶家打洋芋粉條,把劉海兒被剪得太短而奓在額前的姐姐也領去了。尕阿舅給她做了一只死巴牛。帶著鋸牙的一對小木輪,拖著半截木棍在地上慢慢地爬呀爬,動作笨拙而吃力。我們跟在它后面跳著腳大聲喊:死巴牛,死巴牛拉木頭——死巴牛,死巴牛拉木頭……
可是,沒喊兩天,我們的死巴牛拉著木頭不知爬哪兒了,找不到了。我和姐姐找遍了家里的每個角落。以后的好多天里,對所有被風吹得能滾動的小東西,姐姐都提起心來,在某處看見半截細木棍我也會盯著看上半天。
唉,你?把瓦坨兒用單腳跳著踢到了第七個長方形框內的我,看見姐姐正爬木梯上房。
悄悄兒,小心奶奶聽見了。姐姐沖我擠眼,小聲說她到房上,從窗臺眼里看看那只面老虎是怎么壓制油鍋里的清油的。
啥?你說啥?我用手抬了抬蜷起的那只腳,跳著挪動了幾下另一只腳。
姐姐望著我向房頂努了努嘴。
我跳著單腳把瓦坨兒踢進了最后的一個長方形框內,動作輕巧而嫻熟。瓦坨兒和我的腳既沒蓋到線上,也沒挨著線。我再不耍了。我給兩個弟弟說。我沒忘姐姐的交代,把碗底托兒一般大小的瓦坨兒,耍罷后,重新藏在了我們睡覺的炕氈底下。
我跟著姐姐爬木梯上了房。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天窗跟前,緊貼房皮趴下往廚房里瞅。太陽明晃晃地照在當頭上,一束強光擋住了我的視線,看不清廚房里的人。好長一會兒后,才在茫茫的煙汽里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慢慢地看清了煙汽繚繞中的鍋頭和油鍋里炸著的馓子,也看清了廚房里忙碌的幾個大人。
二爸把盤在大瓦盆里的面條邊拽邊繞,等一只手上繞滿,掐斷面條,套進另一只手,翻轉幾個來回,柔軟的面條就會在他的手上變得又細又長,然后套在我阿大分開舉在兩手上的竹竿筷子上,阿大用竹竿筷子把面條投入到油鍋中,冒著泡的清油跳躍著,并發(fā)出嘶嘶的聲音。阿大邊抖動竹竿筷子邊翻騰熱油里慢慢凝固了的環(huán)形面條,等面條完全凝固了,便抽出筷子,去翻翻先前投進去的,再撈出已經炸熟了的,瀝干清油,放在旁邊的筒籠里。戴著白帽子的奶奶和頭頂上綁著花頭巾的我阿媽,正忙著在案板上搓麻花面。案板上擺了很多擰好的麻花。尕爸爸還是來來回回地拉著風匣,身體在一起一落,火光映紅了他那張稚嫩的臉。
在椽子上隨著煙汽,輕輕飄動的吊吊灰抓住了我的目光,它們像一串串長短不一的毛毛蟲。我看得正入迷時,姐姐搗了我一下,我順著她的食指看過去,是放在鍋頭前角里的那只面老虎,它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注視著圍著鍋頭忙碌的幾個大人。
你看這兩個賊雜慫!守廚房門的那個死黃毛到哪達逍皮去了?奶奶突然扒開嗓門又喊又罵。嚇得姐姐慌忙爬起身,貓腰而躡腳地向搭在房檐上的梯子跑去。
原來是二爸的兩個兒子闖進了廚房。
一會兒后,廚房里有了爭吵聲。爬梯子下房的我又快速往上爬。從天窗眼里,我看到我的阿媽站在水泥碗洞旁邊,跟奶奶爭吵著,我的阿大和二爸沒停下手中的活,扭過頭來跟她婆媳倆說著什么,可能是在勸架。我還沒聽明白她們是在為啥而吵架時,二爸把繞在手上的幾圈面狠狠地摔在大瓦盆里,一個箭步向我的阿媽沖了過去,奶奶急忙擋在他面前。
阿媽被自己的男人連拖帶拉地拽出了廚房門。廚房里,奶奶和二爸的聲音很大,不知是在爭論還是在吵架。
我先下去看看我們的阿媽。
阿媽坐在草房門口的碌碡上嗚嗚大哭,鼻涕眼淚混著手上的面,抹了一臉。阿大站在大門口,背過身去默默地抽煙。二爸的兩個兒子蹲在我阿媽的腳邊玩彈跳棋蛋,沒一會兒,他倆又互相攀比起來,這個說我彈得遠,那個拍著胸脯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我的技術才叫好呢。
3
本家的爺爺伯伯們都來了,坐了滿滿一炕,把未出嫁的沒鼻兒姑奶奶也讓到了上炕??蛔郎蠑[著大盤的馓子和油餅,還有一碟子花卷饃饃。我的阿大站在炕沿根里給坐在炕上的人們倒茶讓煙。阿媽去廚房炒菜。兩缸子茶的功夫,阿媽用紅漆盤子托著兩碟菜,到了炕沿根。一碟子酸菜炒粉條,一碟子干蘿卜兒炒粉條。
把家族里的長輩們請過來,是要商量給我們分家的事情。爺爺斜靠在炕角的被垛上,默不作聲地把旱煙抽了一口又一口。奶奶緊縮著眉頭跨在炕沿上,突然又有點慌亂地站起身,給炕上的人讓擺在炕桌上的吃食,她掰開油餅雙手捧著逐個敬。我的阿大阿媽站在炕沿跟前,一人倒熱好的青稞酒,一人倒?jié)L好的釅茯茶。
幾盅熱酒下肚,我大爺爺的臉上就泛起了紅光,他端起茶缸吹著茶葉喝了幾口茶說,快過年了,我們不要說分家的話,全全合合地過個年了再考慮分家的事情怎么樣?
大家都沉默著,好長一會兒后,我的阿大說,既然今天把大家都請來了,我們還是商量著把家分開吧。
爺爺和奶奶面面相覷,先是驚愕,慢慢地一絲失望掛在了臉上。
臘月十九,我們分家了。吃過早飯,洗過的筷子沒往筷籠子里放,我的阿媽和奶奶站在鍋頭跟前就數著開始分了,曲直要公平分,給我們數了六雙直筷子,又數了三雙歪筷子,一共九雙,阿媽又爭取了一雙歪的,說九雙不好聽,雙數圖個吉利。放在堂屋面柜上準備過年走親戚的小包茯磚茶,爺爺奶奶給我們分了四包,他們留了十包。奶奶說她們是有老漢的家庭,家里來的人多,要轉的親戚也多,得多留幾包。這話雖然把我阿媽的那點不情愿給堵回肚子里去了,但會計劃的阿媽有她的辦法,說四包茶要留著過年走親戚,但我的家里也會要來個人的吧?人家往炕上一坐,難道我倒一缸子白開水端給?說著她從奶奶已推到柜角落里的那十包上抓過一包,兩手摁在柜沿上,砰的一聲,一分為二了。
糧食壇罐,鍋碗瓢盆,掃除鐵锨,雜七雜八的東西,竟然堆了半臺子。為一個火熨斗,我的阿媽和奶奶他們鬧紅了臉。不知道被哪一輩傳下來的這個牢實東西,銹跡斑斑的,跟大碗一般大小的一個平底短把厚鐵勺。這東西,我阿媽沒進門時,一直撂在胡麻草圌子里挖麩子。給豬拌食時,一豬槽食里挖這一家什麩子剛剛好,放少了,豬亂拱食,好好不吃,放多了,浪費。夏天,家什不夠用時,拿它給雞盛用碎菜葉和麩子拌的食。有時也拿它當狗食盆。阿媽進了門,才把這東西稱為熨斗。阿媽在城里的親戚家見過這東西,里面放幾疙瘩燃著的煤,在蓋了濕毛巾的料子褲上,壓實過幾下,料子褲就筆直筆直的,穿在腿上很氣派。
我的阿媽要拿走這個熨斗,奶奶他們偏偏對這個平底大鐵勺情有獨鐘,說什么也不給。阿媽說要不是她來這個家,把這東西提上廳堂,它現在還是破爛一個。奶奶不聽媳婦說的這些。她呲開僅剩幾顆怪異老牙的青紫嘴皮,把自從她進了這個門,怎么操著心沒讓那東西在火上烤過,怎么油缸倒了也先不扶地沖進大雨里,去顧它的過程說了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說,好像她顧救下來的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個人,說得嘴角都堆起了豆兒大的白沫沫。最后,盤膝搭腳坐在炕上一直抽著悶旱煙的爺爺開了口,爺爺說那平底厚馬勺,先讓老大家的拿去,但他們這邊誰要用,就去我們家里取,到時候可不能找借口,也不能甩臉子。爺爺把丑話先說在前頭了。婆娘的十句不如男人的一句,奶奶知道這個一舉兩得的決定是爺爺經過再三考慮后才說出的。奶奶不再堅持了。只有尕娘娘攥緊那東西的把兒不松手,竟然還哭出了聲。最后,父親答應給她留下那個他深愛的半導體收音機,她才松了手。
我們的新家就是阿大阿媽睡的那間房。頭天一大早,阿大阿媽騰了隔壁草房里的麥衣子和喂豬的喬化,在墻中間打開了一個門,泥死了從奶奶家堂屋里進出的那個門。以后回家,我們進了大門就從草房進我們的家。草房也是我們以后的廚房。阿大先從別人家借了小鐵爐和爐筒,安在了我們睡覺的房里,說等過了年,天氣暖和一點了再盤鍋頭,安案板。
阿媽跟阿大往自己的家里,抬立在奶奶家臺子上的那四麻袋糧食,勁頭十足極了。我和姐姐往我們的新家里搬那些小東西,苦下的也歡天喜地。等我們在廚房里摞好糧食煤塊糞塊,收拾順眼爺爺留給我們家的兩堆麥衣和喬化時,天已經黑透了。阿大找硬柴架火。我和姐姐趕上一整天沒吃水的驢,陪同阿媽去河邊。阿媽要去泉邊擔水。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打著小跑往溝底的泉邊趕。擔鉤上的兩只鐵桶吱兒吱兒地響。寂靜的夜里響聲格外大。響了一路。噴著草腥味吐嚕的老驢一路歡蹦,還不時地放出一串串響屁。爺爺把犏牛留給自家,老驢分給了我們。在阿媽的抱怨聲中,阿大騰出后崖上一個小窯洞里的菜籽桿,把老驢拴了進去。
等我和姐姐跟著屁股一扭一扭的阿媽走進大門時,青煙正徐徐地從我們的新家冒出。阿大擼起衣袖在熱浪撲面的小家里揉面,案板放在炕沿上。一壺水坐在鐵皮小爐上,發(fā)出咝兒咝兒的鳴唱,水要開了。要知道之前我們的阿大除了過年走油鍋時手沾一回面,他從來不會給家人做一頓飯的,也不會洗任何一件東西,除了洗臉的時候順帶著洗一把毛巾。
飯做好了,是花菜拌拉面,還熗了蒜。這頓飯我們吃得香極了。以前吃拉面,奶奶從來不在花菜里熗清油,說人的這嘴千萬不能慣,慣壞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分開過日子就是好,熗了清油的花菜也不那么酸了。坐在炕上的我和姐姐蹲起身,趴在破木箱上,噗嚕嚕往嘴里扒了三碗調了蒜的花菜拌拉面。
吃過晚飯,阿媽絲毫沒有一點疲勞,催男人去奶奶家的地窖里拾洋芋。阿大說,日子要悠悠兒過,我快乏死了,明早再去吧。要分就要分利落,再不能拖泥帶水的。男人的那點惰性被婆娘的這句話擊了個粉碎。把鍋碗安頓給姐姐,他們點著清油燈盞,提上背篼,跳進奶奶家的地窖里分洋芋去了。
在自己的新家里吃了幾頓飯,我最初的興奮一點一點淡化,心里也變得空落起來。盤腿坐在炕上趴木箱吃飯的感覺也不那么美好了。我很想奶奶家的那個大炕桌,很想去她家和大家擠在一起吵吵鬧鬧地吃飯。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出口,阿媽的大巴掌就甩在了我的臉上。我這才知道,那個大炕桌旁我們再不能回去了。
4
拾掇妥當我們的新家,阿媽喊阿大駕上驢車,他們要去鄉(xiāng)集市上買過年的東西,我的阿媽早已迫不及待了。
當西邊的最后一點紅光被山巒吸收干凈時,阿大阿媽終于回來了。我和姐姐看到遠處的埡豁口有驢車出現,就雀躍歡呼著迎了上去。這次我們的阿媽用借來的二十塊錢買了很多東西。盡管頭一年,奶奶剛給我和姐姐縫了要過三個年的新衣裳,但阿媽還是扯了給我們做新衣的花布。阿媽可能要讓奶奶一家看看,分開過日子就要由著自己的性子過,才橫下心,舍得花這筆錢的。她買了一口爐子上炒菜用的小鐵鍋,還配了輕巧的鐵鍋蓋。還有碗盆切刀灰鏟什么的,樣樣都是必須的。奶奶家分給我們的,實在太少了。一口凹凸不平的小鋁鍋卷了沿,鍋蓋都蓋不上;一把缺了口的勺;一把夏天剁雞菜的銹切刀,還繃了刃;長短不齊的筷子雖然分到了十雙,不,是九雙,一雙還是我的阿媽厚著臉皮硬要的;幾個豁口藍邊大碗是按人頭分的,如果我們吃飯時恰好來個串門的人,就沒有多余的碗給來人舀飯。我們湊合了幾頓飯,阿媽提心吊膽了好幾天。
連根折草棍兒也沒給我們多分!阿媽把語氣壓得瓷噔噔的。說起分家,分到的財產,我的阿媽就一肚子的抱怨,說當老漢的太不公平了,是誠心不讓我們過日子。阿媽說你奶奶家,放在門背后裝水的那個大缸看見了嗎,那是你們的老子苦下的。大雨天的,你阿大一個人背著那個大缸,連夜從城里的工地上步步腳兒走回家的。他們憑啥不給我?這種黑心的事干不得,你倆要記住。
我家擔來的水沒地方倒,只能在桶里放著,分給我們的一口小缸用來放酸菜了。奶奶家只有一個炕桌,沒法分給我們,給我們分了一個能湊合的破木箱。我們的被子都是阿大阿媽結婚時縫的,已經舊的掉棉花絮絮。阿媽從借來的錢中挪出了幾塊,扯了被面和被里,計劃明年賣點糧食再買棉絮。要是寬余,還要置辦一條褥子的材料,把被褥縫起來擺在炕邊的門箱上,像條件好的人家那樣用厾了“寒雀兒探梅”的白的確良被單苫起來。阿媽說家里有了備用的被兒,萬一來個親戚,就不熬煎了。兩只門箱是阿媽的陪嫁,一只經常吊著鎖。把這次買來的被面被里,鞋面,線,麻之類的都鎖進了門箱。
快過年了,我的阿媽在奶奶家喂大的那頭年豬他們沒舍得宰,說是過了年要賣掉,給常年在外搞副業(yè)的三爸說媳婦。阿媽傷感起來,說一年苦到頭,連滴油水也沾不到,一點葷腥都聞不到,這人活得太虧了。阿大照舊嘴里打著哈哈搪塞了事。阿媽又把絮叨了無數遍的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搬了出來,翻來覆去地重復,我沒心聽,悄悄溜出去,進了奶奶家。
沒分到過年的肉,蹲在炕角頭的爺爺捏著煙瓶,扒拉了一陣算盤,給我們裝了一麻袋大豆。我的阿大拿出一半,從莊子里宰了年豬的人家換了幾斤肉,讓我們過年解個饞。
大年三十,我們去奶奶家過年,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好像我們一家是去他家的客人。奶奶對我阿媽說話的口氣也不一樣了,有的飯食還跟她商量著做。當晚,阿媽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暢快。大年初二早上,阿媽把噙在嘴里的水噴在我和姐姐的頭上,把抿濕的頭發(fā)梳得像牛犢舔過一樣,而后用紅晴隆線在腦瓜蓋兩側緊緊地扎了起來,還繒上了夏天從貨郎手里用雞蛋換來的紅黃綠三種顏色的綾綢。兩朵綠葉襯托的黃蕊大紅花,開在姐姐腦后吊著大雞蛋的頭頂上,使她俊俏又喜慶。我抬木墩站上去,往墻上一塊巴掌大的小鏡子里瞅,那張圓圓的紅臉上長著小瞇縫眼塌鼻子,一笑就流口水的小姑娘,今天頭頂上好像落了兩只花蝴蝶,看著也可愛了許多。阿媽把一件紫紅的巴納麻時興西裝,套在織錦緞綠襖上,穿上前后熨出了刀刃棱的料子褲,登著從本村零銷里賒來的紅絲絨高跟鞋,領著我和姐姐去外奶奶家轉親戚。苫了毛茸茸的新三角頭巾的我阿媽,把兩個各裝著八個大花卷饃饃的布袋拴在一起,像褡褳一樣搭在肩頭上。這是兩家的禮品。各抱著一包小磚茶的我姐妹倆,穿著阿媽手縫的帶有黑夾縫的掐腰新衣裳,跟在了她身后。一路上,我們心里直嘀咕這天路邊上曬著日頭看我們的人為啥就這么幾個呢?
傍晚時分,我們踏著夕陽的余暉,在阿媽高跟鞋的咯噔聲中,進了外奶奶家的土圓門。我的兩腿僵硬,還隱隱作疼,一進門就倒在了炕上,但我們的阿媽卻精神飽滿,坐在炕上的她,跟站在炕沿根里的舅母們大聲說著話,聲音朗朗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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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的抱怨聲越來越少了,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對我和姐姐說話的口氣也溫和了。我和姐姐有個頭疼腦熱的小病時,她也能親自去奶奶家,和婆婆商量一些治療陰涼感冒的偏方什么的?,F在看來,分開過日子,原來還有一些以前誰也想不到的好處,不在一個鍋里攪稀稠了,關系反而更近了。阿媽干活的勁頭更足了。每天天剛麻麻亮,她就推醒還在做夢的阿大,讓他去拾糞。過完了年,莊子里的很多人繼續(xù)往地里拉年前沒拉完的糞。多去河邊和陡坡處轉轉。阿媽追阿大到大門口喊道。阿媽說過,牲口在吃水和上坡時往往會屙糞。阿大筒起兩手,帶著咳嗽走了后,我們的阿媽也沒閑著,滿屋子找活干。調點泥抹一下老鼠打開的洞,找出工具擰緊某處松動了的螺絲,攃點糨糊粘一下掉了角的墻紙,就連墻角里盛著清水的兩只破鐵桶,她都兩三天就擦一次。這些都是她以前不愿意干的活計。
阿大背著一背篼糞,胳肢窩下夾著糞叉回來了,阿媽焪在爐子上的洋芋也在自鑄的厚鋁鍋里發(fā)出咝咝的收水聲,再烤一會兒,撲鼻的焦巴兒味道就會擠破我們的小家,沖向奶奶家。
日頭出來了。阿媽喊醒正在做著殘夢的我。揉開糊滿眼屎的兩眼,好半天才看清,阿大已經洗了臉,坐在炕沿上吹著滾燙的釅茯茶噓溜噓溜地喝,阿媽抱著姐姐的頭邊抓虱子,邊聽阿大講一些當天早上在莊子里的所見所聞。陽光穿透黃油漆窗戶上的九片玻璃正好照進了我們的小家,我們的小家沐浴在一片燦爛的霞光里,竟是一派輝煌。整間屋從屋頂到墻角都糊了印有黑白照片的報紙。這些報紙是分了家以后,阿媽去城里用炒大豆換來的。她背回來的當天晚上就拉起男人,一人涂糨糊,一人往粘著干麥草的土墻上貼。其實,仔細看來,我們的新家除了整間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鉛字以外,再沒有啥引人注目的家什。
進了阿大新打開的門,右邊緊貼窗戶是一面大炕,炕邊上放著一對門箱,靠里的門箱上了鎖,靠炕沿的門箱里放我們一家人的衣服。門箱頂上放了兩只我阿媽成親時,我外太太給她縫的樹皮盒子,一只放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只留著以后放雞蛋。進了門扭頭往左邊看,一個借來的小鐵爐,一只掉了漆的破面柜,墻角里是一個打了泥補丁的清油壇,這三樣是我家最值得往人前放的家具。面柜上擺的碗筷和電壺,柜上方橫拉的一道鐵絲上,搭的幾塊用破頭巾和破線衣折縫的抹布,使整間屋子看上去更像個真正單另過日子的小家。
白天用來當炕桌的那只破木箱,也是我阿媽的褲子箱。阿媽告訴我和姐姐,女人的褲子再干凈,也不能和男人的衣服放在一起,就跟男人的肩膀上女人不能打一樣。男人的肩上有盞燈,燈滅了,男人會衰運,干什么事都不順利。我的奶奶和外奶奶也是這樣教育我們的。我的外太太說過,母輩們的很多教誨就是女兒經,女娃娃們一定要記在心上。
等中午的日頭曬暖了大地和樹木,阿媽安排我姐妹倆出門去拾麻雀屙在墻頭和樹枝上的屎。雀兒屎,紅棗泥,豬胰子,用兒娃的尿拌在一起壓成坨,是洗臉洗手的好護膚品,也可以和童子尿泡在一起用來擦臉擦手,還能配成偏方解除病痛。在暖暖的陽光下,聽著雀兒的鳴叫聲,我和姐姐端著小鐵碗上躥下跳地拾雀兒屎的勁頭很足,擦了用雀兒屎泡成的護膚品,去拾糞的勁頭更足。一想到我們坐在暖暖的炕上,聽阿大念墻上的那些字,讓牲口糞的味道隨著青煙鉆進鼻息,我心里就熱乎乎的。每拾滿一小背篼糞,拉著糞叉走進家門,我和姐姐就會受到大人們的夸贊。我們的夢想從幫阿媽把這個冬天的炕煨燙,上升到等來年自家的麥衣拉回來時,我們積攢的干糞比麥衣還多。大的干牛糞塊燒火做飯勁力大,阿媽舍不得跟麥衣混在一起煨炕,便整整齊齊地摞在了我們的廚房里。
我們難腸的日子我和姐姐都看在眼里,用不著大人們的指教,我姐妹倆也早早學會了用勤勞的雙手一點一滴地積攢紅火。
二月二下了一場雪,阿大掃完奶奶家和我們自家房頂上的雪,坐在炕上邊吃炒大豆,邊和納鞋底的阿媽商量怎樣種地的事。哪塊地里種麥子,哪塊地里種上洋芋,我們的阿媽再一次體驗到了分開過日子的甜頭。以前種田地賣糧食這種大事,哪有一個婦道人家參與商討的權力,連站在炕沿跟前聽聽的資格都沒有。計劃來計劃去,阿媽又抱怨起來,說當老漢的不公道,分給我們的田地與二爸家的差別太大了,地遠不說,還盡是高塄趄坡的薄地。不就是人家給他們生了兩個孫子嘛。阿媽咝兒咝兒地抽著從鞋底引過來的麻繩,氣咻咻地說。
日頭一照,院里李樹上的積雪,被聚會的麻雀們撥動得吧嗒吧嗒往下掉。麻雀們的歡呼笑語聲吸引著我和姐姐,姐姐沖我擠擠眼,悄悄溜下炕,穿上雞窩鞋,貼著墻壁出了門,我也乘阿媽還在嘮叨當老漢的,不看她的功勞也沒見她的苦勞的當兒,溜出了門。
大門外好一番壯觀的景象。樹木,電線上的積雪吧嗒吧嗒往下掉,地上掃成堆的雪開始融化,處處流著水,像布滿了小小的河流。我和姐姐跟在村里一群孩子的后面,在還沒流到水的干地上蹦跳著,追逐著。雪水泡濕了我們的雞窩鞋,泥水弄臟了我們的褲腿。怕回去挨阿媽的燒火棍,我們進門前躲在大門口的草摞背后,在鞋和褲腿上撒一把干土,揉搓掉,再撒,重復多次,直到鞋和褲腿半干時才敢進家門。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和姐姐都會得一次重感冒,這年也沒避免,連我們的阿大阿媽都輪番鬧不舒服,睡到半夜不是發(fā)抖就是發(fā)燒。從奶奶家分出來過日子,阿媽擔心奶奶還能不能聽得見我姐妹倆的咳嗽聲,沒料到她的擔心是多余的。不管是白天還是半夜,只要我家有誰不舒服,奶奶都會站在窗外詢問情況,而后用她記住的土法偏方為我們解除病痛,臨睡前她打著小跑端來燒紅的鵝卵石在我們的小家里打個醋碳,送走家中的霉運晦氣,好讓我們在那酸酸的柏香味中睡個好覺。
春種開始了。我家的老驢和爺爺家的犏牛要架在一起去種地。阿媽在沒上好的新鞋里別上剪刀,撂進門箱上的樹皮盒里,扛著榔頭去地里打胡墼,牽犁地的牲口,準備種完田了再接著做,還計劃好在男人的這雙鞋里扎一雙鴛鴦戲水的花鞋墊。
西納川一帶的女人們說話含蓄,把鞋底和鞋幫縫合在一起叫上鞋。沒上好的鞋不能過夜,如遇到緊急事情,不得不先撂下手頭沒上完的鞋,必須得在鞋里別上一把剪刀。婦女們對這種做法說不上個緣由來,說反正是人經幾輩的就這樣傳授下來的。
6
在陽坡上,老驢和犏牛拉著鏵,并排踏著濕潤的土地很吃力地前行。我的阿大扶著犁鏵,帶著嘶啞的嗓音喊著犁溝——犁溝——,還要騰出一只手把插在褲帶上的皮鞭掄得風響。牲口走快,他也跟著走快。阿媽跟在后面,在犁開了的黑土里撒肥料溜種子,還要栽跟打頭地沖到前面牽一會兒不安分的犏牛。打胡墼的責任就落在了我和姐姐肩上。我們抬著大榔頭,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砸開那些還縮著身子沉睡的土塊,也驚醒了睡在里面的一些蛆蟲。以前種地,阿媽負責打胡墼。阿大和爺爺埋了種子磨地時,總把站在地埂上等候的我們幾個小孩,安頓在用貓兒刺的枝條編成的耱子上壓耱。我和姐姐跟二爸的兩個兒子并排坐在耱子上,嘴里嚼著大人們從翻開的泥土里抓起扔給我們的綿蘿卜,馬奶頭之類的稀罕物,從地的這頭又說又笑到那頭,等牽牲口的阿大吆喝著它們掉轉了頭,爺爺擺好耱子,我們便爭前恐后地坐上去,嘰嘰嘎嘎的說笑又夾在了爺爺掄起皮鞭吆喝牲口的聲音中,回蕩在田野的上空。分開過日子,阿大就看不見站在地埂上等著坐耱子的我和姐姐了。埋好種子要磨地了,阿大手起手落,兩皮鞭抽順不聽話的牲口,一個箭步跨上耱子,叉開兩腿壓耱磨地。以前六個人要干的活,現在他一個人就干了。我和姐姐蹲在地埂上吃一會兒綿蘿卜的空閑都沒有了,抓緊打胡墼的同時,還得操心好老驢和犏牛屙在田地里的熱糞,一看見它們翹起尾巴,我倆就急忙抬鐵锨提背篼,不能讓唾手可得的一泡糞糟蹋在眼前。
種完麥子菜籽,我們的阿媽又溝子不沾炕地收拾奶奶分給我們的那一溜菜園子。盤雞洞,泥豬圈,樣樣都得她催著阿大干。
種完洋芋,總算把一年的莊稼種上了,成不成的都交給老天爺了。有一天,來莊子里收雞蛋的一個外鄉(xiāng)人帶話給我阿媽,說他頭天去了我外奶奶家的莊子里收雞蛋,我外奶奶央求他給我阿媽帶個話。外奶奶家的三只老母雞又開始打騷聲了,她家今年抱一窩雞娃就夠了,一只騷母雞她天天在涼水里泡,不讓它臥在草窩里尋思抱雞娃,另一只去年抱過一窩,很會顧救雞娃,外奶奶要給我家,讓姑娘盡快抽空去一趟娘家,把騷母雞抓回自己的家。第二天天還沒亮,穿戴一新的我阿媽夾著兩個從奶奶家借來的焜鍋饃饃,騎上老驢往娘家趕。當天我們的阿媽是披著暮色回來的。阿媽胳膊彎里挎著一只嶄新的塑料籠子,籠子上面是那只騷母雞,用一層麥草隔開的下面是娘家人給她的十多個雞蛋。把那只騷母雞從籠子里拿出來一放在地上,它就會嘴里打著咣當咣當的怪異聲,拖拉著一只翅膀找草窩。我好奇,跟過去動了一下它的頭。好家伙,它立馬豎起脖子里的毛,拖著兩只翅膀撲過來跟我急。嚇得我直往阿媽的懷里鉆。
第二天下午,阿媽拿著娘家人給的雞蛋去莊子里換熱雞蛋。她是不愿意讓我當尾巴的??晌矣哺?,擋也擋不住,罵也罵不回。溝子上挨了兩巴掌的我,拖著兩道黃鼻涕還是跟在了她身后。這么好的事兒,有什么理由不讓我去。一天能串好幾家的機會,一年當中能等到幾回哩,以前只有家里宰了年豬,才跟在阿大身后,去莊子里串十來戶人家請我家吃肉和腸子的人。
嬸嬸啊,把你麻煩個——我今年學著抱一窩雞娃兒,把你家雞當天下的熱蛋兒換給我成哩不?阿媽進了一家大門口的狗被短鐵鏈拴著的人家,站在窗子跟前,朝房里喊著問。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女,邊往后腦勺里紈苫在頭上的頭巾,邊甩開大腳板從房里跑了出來。哦——是張保娃的媳婦呀,快進來,房里進來,進來喝一缸子茶。
挎著籠子的阿媽擺擺手——嬸嬸,不了,再不進去了,我還要去別家換雞蛋哩。當那個奶奶聽到阿媽要抱雞娃,便端出放雞蛋的綿柳籃子,蹲在臺子上,挑了兩個當天剛放進去的又圓又紅的雞蛋給了我們,說紅雞蛋皮厚,騷母雞踏不爛,圓雞蛋抱出來準是母雞娃。
當晚阿媽把換來的十二個又圓又紅的雞蛋,放在臥在后崖窯里干草窩上的騷母雞肚下。阿媽說抱雞娃要麻利,要不然母雞的騷散了,它就不臥了,那十幾個雞蛋就會變成一窩臭蛋,白糟蹋了。
嘰嘰嘰,二十一。漫長的二十一天過去了,被騷母雞焐得很光滑的那一窩雞蛋,終于蛋皮破裂開來,鉆出了一只只東張西望的雞娃頭。兩天后我悄悄擠進了被一捆燒柴堵?lián)踔母G洞門,跪在雞窩旁的干驢糞上,等著看騷母雞肚子下的雞娃。不大一會兒,微閉著兩只小眼的騷母雞,撅起屁股轉著圈用翅膀攬肚下的雞娃。哇——嘰嘰嘰叫著的雞娃們,有的已經從蛋殼里露出了帶著血水的大半個身子,有的掙扎著活動從蛋殼里出來的上半身。我伸出手想幫它們拿掉粘連在身上的蛋殼,但老母雞不領我的情,它立即豎起全身的毛,咣當著又跟我急。嚇得我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后崖窯洞。
等老母雞焐干了尕雞娃們身上的血水,渾身的絨毛舒展開來時,它們就成了一個個滾動的毛線蛋兒。十二個毛線蛋兒被雞媽媽帶出窯洞,隨著咣當咣當的呼喚聲,它們來到了房前。我們的阿媽大聲吆喝著,伸開兩只僵硬的胳膊,用很夸張的幅度把它們引進了我們的新家。頓時,它們一家十三口把我們的屋子吵成了一鍋開水。
看著這十二個毛線蛋兒,我們的阿媽笑平了眼角的皺紋,她也美美兒自豪了一陣。我說呢,這段時間夜里做的都是發(fā)財的睡夢,這眼皮還欻欻欻地一連跳了很多日子,這不就發(fā)財了嗎?她把這話念叨了好幾遍,還給來我們家里串門的女人們悄聲說,她的婆婆年年騾馬懸蹄地抱雞娃,抱到最后一窩雞蛋一半變成了臭蛋,出來的幾個雞娃到頭來也活不下兩三個。言外之意,分開過日子,她的光陰就像夏天遇了水的野草一樣,呼呼瘋長,誰也擋不住。
7
阿大開始收拾工具,準備進金場了。每年種完田,莊子里的男人們就出門去掙兩大錢。我的阿大沒有近處搞副業(yè)的門路,只能攤上資本去離家千里遠的牧區(qū)挖金子。八九月份把用命換來的那點金子歷經千難萬苦帶回家來,賣成錢,除掉本錢折算下來,所剩無幾。驢價比馬價大,去金場下那種黑苦實話劃不來,明年不要資本,有誰請我張保娃,我也不去。阿大氣哼哼地說。但是第二年種上田,他照舊收拾好工具,和莊子里的男人們搭伙雇車,進金場占卜自己的財運去了。
等阿媽把十二個尕雞娃抓進背篼,背著它們去陽坡地里拔草時,姐姐已經能挑起兩個扁嘴茶壺擔來泉水,踩著木墩在新安的案板上搟開三豁四牙的雜面飯了。我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坐在木墩上拉著風匣燒火。阿大泥的灶臺太高,爺爺分給我們的風匣雖然結實,風大,但很笨重。我沒辦法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木墩上把風匣流利順暢地拉出風來,只能跪在灶火里的麥衣上,抓一把糞草末扔進灶火門,然后兩個膝蓋骨配合全身鼓著勁,雙手握住風匣把使勁拉。盡管風匣上被阿媽壓了兩個礤窩石頭,但風匣兩頭像一對靈巧多話的舌頭一樣的風板兒吧嗒不了一會兒,就會被我拉得風嘴跑出鍋頭上的風眼。這時候的姐姐像個大人一樣,舉著糊滿面的兩手沖過來,邊扳風匣邊絮絮地訓斥我咋這么笨,這么大的人還連個火燒不好,以后誰娶你。那語氣,那表情,生氣時舉起巴掌嚇唬人的樣子,簡直就像我的阿媽。
盛夏過去,收割莊稼的時節(jié),阿大從金場里回來了,一絲笑意在他煤炭般的臉上怎么藏也藏不住。從大人們的談論中我知道了,今年我們的阿大從金掌柜手里買了個好窩子,得了紅金。農活忙到天黑,阿大和來我家串門的鄉(xiāng)親們盤腿坐在炕上諞閑傳。一說起走金場的事,阿大還是那句老掉牙的話,走金場,見閻王。接著開始敘說進金場和出金場的過程。大雪封了汽車走的路,背著行李剛上了塔拉山時,我就頭暈眼前黑的,不成了,要不是用尕壽的一泡熱尿沖了一把香豆粉喝上,我會活活被腔子脹死的。阿大把怎么從東風汽車上卸行李,怎么背著行李在沒膝深的雪地里像過門檻一樣地走了近三四十公里的路,才到了煙障大得眼前直冒金花的塔拉山的艱難歷程一說完,有人接上話茬說,上了塔拉,兒子不認大大,那地方被狼吃掉的人多的是。
對對兒對著哩,要不是把人逼到石崖尖尖上,只要有一步退路,誰愿意睜著眼睛往下跳?坐在炕角頭的守水磨的磨主巴阿爺擠著眼睛,扯了好半天嘴角,才說完了這句他常掛在嘴邊的俗語。
下了三個月的黑苦,把賒來的窩子挖成一房子深的大坑了,灌進金床的含金沙被水沖得堆成了山,但每次清床,淀滯在片石縫中的砂金拼在一起沒有一個虱子大。眼看今年的金子又爛場了,我都做好另找金把頭給人家當兩個月砂娃的打算,只要能掙來本錢就成。阿大停下話題,喊婆娘來給大家添茶。阿媽在廚房里照著清油燈盞蒸饃饃,柴煙帶著蒸汽從門簾的上方,徐徐飄進大家坐著的這間屋。門簾被掀起,阿媽騰云駕霧地走了進來。她臉上洋溢著一團微笑,邊在護大襟上蹭面手,邊嬌嗔地埋怨男人咋這么懶,一天到黑地把人往死里操練哩。
提起灌了熬茶的電壺,給大家添滿了杯,阿媽喚著稱呼逐個讓了一圈喝茶后,掀開門簾,沖破那張煙汽大網,又撲向鍋頭忙活去了。
給抽煙人點了煙的阿大接著說,七月初那里下了一場雪,天寒地凍的,風帶著沙打著尖利瘆人的口哨。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窩子里出來了指甲金,喜得我跪在沙坑沿上,朝我家祖墳的方向磕了頭,也給老天爺磕了頭。那次清床出金數估摸有五錢左右。清了三次床,天就冷得讓人挨不住了,我和下莊的馬有布他們一起雇車,最后一批離開金場的。
那么一疙瘩金子你是怎么拿出來的?有人問。阿大瞇著眼睛猛吸了一口煙,說,分開后縫在被兒角和破主襖里了,在割開的破球鞋底子里也塞了一點。過了二塔拉,就是金掌柜設的第一道關卡,把馬有布他們的被兒都搜了個遍,到我頭上時,人家已看出我們這一車的金娃兒都是爛了本才拖到現在回家的人,把我的行李直接沒讓打開。哈哈哈。阿大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跟著大家一起笑。
阿大走金場發(fā)了財,黨家鄰舍的都等著要看看這次張保娃的媳婦怎么在人前炫耀一番自己的財命哩。我也好幾次聽見奶奶跟沒鼻兒姑奶奶這樣說。出乎大家所料,自從阿大這次死里逃生回來,我們的阿媽像換了個人,主動去奶奶家?guī)兔Ω赊r活不說,家里做了有肉的飯菜,都會把爺爺奶奶和姑奶奶三個老漢請過來吃。夜里,我聽見阿大在被窩里嘀咕,說忙完秋收打碾,把韓老五家的那個院子要買下來。人家光陰好,院里蓋了八間松木大房后沒住多長時間,又在城里買了家,當掉城里人了。那個家,里里外外全拾掇好了,我們搬過去不用動鐵锨,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這話聽得我既興奮又擔憂。搬家,一旦從這個家里搬出去,我們和奶奶她們一家會不會變得生疏起來。爺爺他們來我們家會不會比親戚還要客氣呢。我的擔心沒過多久就忘了,畢竟那是以后的事,目前我要操心好我家的十只母雞下在灶火里的雞蛋,再不能讓鄰居家的大狼狗悄悄溜進來吃掉。
時間像爺爺栽在院坑里的那三棵李樹,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發(fā)芽,長出茂密的綠葉,開滿一樹有淡淡香味的小白花,等人們看夠了,又變成一天天往大里長的小綠果,秋天到了,一棵樹的枝頭上掛滿又紅又圓的李子,一棵是綠中帶黃的李子,最大的一棵是深粉中帶綠的桃形李子?;ㄩ_了一茬又一茬,果吃了一年又一年,雀兒屎扳了一碗又一碗。這年吃完李子,等三棵李樹上落盡了葉子,就下了一場雪,我和姐姐還沒來及扳上一碗雀兒屎,阿大就買下了韓老五家的那個院子。那院子的大門口有一棵大榆樹,院子里除了有李樹和杏樹,還有櫻桃樹和花檎樹。阿大阿媽沒拆爺爺分給我們的那兩間木頭房,但要讓姑奶奶去跟我們一起過。姑奶奶黑鼻眼里打著哼哼說,我就跟我的二哥二嫂過,不抱你們小輩們的腳巴骨了。搬過去了你們好好推日子。阿媽鐵了心要帶姑奶奶走,說要不是你們當老漢的給我們積了德,我的男人今年不可能活著回來。以前窮光陰把人拿住了,自己連根端直一點的打牛棍都拿不出來,不敢做另立門戶養(yǎng)老漢的睡夢……
帶著哭腔的阿媽說得讓爺爺扭過身去,仰頭看柳樹上的喜鵲窩。奶奶陪姑奶奶一起撩衣襟擦眼淚。
搬家的那天,我站在糊滿報紙的屋里,默默地把我們的家打量了一遍。我出生在這間屋里,這間屋里的炕煙把我熏染了整七年。我想記住我們在這里生活過的情景,家什被褥和門箱擺放的景象。墻上的報紙被煙汽熏了近一年,慢慢顯出了舊的跡象。報紙上的那些照片,只要是我和姐姐能夠著的,男人們統(tǒng)統(tǒng)都用尕爸爸的水筆畫上了胡子,并在嘴角叼了一根紙煙,給有的還戴上了墨鏡。女人們有的用鉛筆畫上了長辮子,有的用水筆畫上了大大的奶頭。房頂的報紙上長出了一串串的吊吊灰。很早以前,躺在炕上的阿媽好幾次嘮叨著要掃去這些吊吊灰,但忙完一天的農活,爬上炕的阿媽就乏得動不了身??吭趬ι系乃m然動不了身,但嘴一刻也不閑著,訓斥起沒干好活的我姐妹倆,聲音還是那么大,氣急了還會絆著溝子捶炕頭。房頂上的吊吊灰越來越多,越來越長了??坏囊蝗Γ屪龊昧擞媱?,說今年過年時去合作社用攢的雞蛋錢買一卷花紙來貼上。我和姐姐也多次想象過,貼了印有牡丹花墻紙的家是怎樣的氣派。
廚房里的墻上,泥皮也不再光鮮了,有炕洞門的那面墻,觸目的黑痕延伸到了房頂中間的椽子上。阿大沒來及抹水泥的鍋頭,放碗的架板,阿媽連夜用胡麻草編成辮子打成放麩子和喬化飼料的兩個圌子,不到一年時間,都變了色。灶火門上方的那半面墻被煙火熏燎得更黑。放碗和電壺的地方,一圈一圈的土痕深深地印進泥皮里。生活的痕跡,一點一點嵌入泥土,原來就這么悄無聲息。上了中學的尕娘娘手捧書本,轉進我家時總愛說這句話。
站在院子里打量著我們的整個老家,突然,我覺得它很親切,離開它,就像要離開我的阿媽,我心里很難受。它跟我的外太太一樣,雖然看上去又老又小,但有講不完的故事。它是我的太爺爺逃荒來到這里,住進后崖上的窯洞里后,一土一石,一草一木,一點一點地擴建起來的安身之窩,它在風雨中看著我的祖輩們,螞蟻一樣碌碌地為生活奔波,現在又有一枝梢人跑出跑進地往外搬不同的年月里添進來的東西,留下一些蛛網塵土與煙痕,很自豪地離去。我的阿大在這里生活了三十五年,用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時間,他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年蓋起的房子卻在他的成長中一寸寸低矮下去,萎縮了去。
最終,姑奶奶跟我們去了阿大新買的家。高墻大院,關上雙扇的大木門,我們就可以在院子里安心經營自己的日子了。阿媽從外奶奶家拉來了一只半大狗,我們的日子頓時熱鬧起來了。鍋碗瓢盆聲中夾雜著雞叫狗咬娃娃吵,是莊戶人家最滿當的生活。
張培花 1977年出生在青海省西寧市湟中區(qū)攔隆口鎮(zhèn),現居山東煙臺。曾在多家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