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姑姑漂亮,身材修長、臉龐白凈、濃眉大眼、齊耳短發(fā)、穿戴整潔。
姑姑回家探親,說起當年戰(zhàn)火紛飛、腥風血雨的革命戰(zhàn)爭歲月。
那年全村的人都起來參戰(zhàn),和八路軍一起打鬼子。咱們村有圍墻,墻外有壕,壕里有水,還有葛針寨,鬼子不好攻。家人都上去了,八路軍得吃飯啊,娘回不來做飯咋辦?姑姑還是孩子,但姑姑要蒸窩窩給八路軍吃。八歲的姑姑跟鍋臺差不多高,蒸窩窩夠不到箅子,她就站在小板凳上,小手兒捧著面糨揉成個兒,放鍋里。八路軍叔叔夸姑姑:這孩兒心好、機靈手巧。
那次是八路軍冀南七分區(qū)二十四團來解的圍,鬼子被打敗了,扔下十幾具尸體跑了。
姑姑八歲參加八路軍,在伙房幫廚。姑姑站在小板凳上學做飯,生的做成熟的,干糧熥成熱的,涼水燒成開水。
姑姑九歲去衛(wèi)生隊。冀南七分區(qū)衛(wèi)生所在咱村上,基本上家家都住了傷病員,姑姑整天接觸的全是受傷的男人。槍子沒長眼,傷哪兒的都有,什么男女啊,該脫得脫,該鉸的得鉸,全不顧。醫(yī)、食、住、行,姑姑跑前跑后,發(fā)動嬸子大娘姐妹們幫助衛(wèi)生所拆被褥、洗衣服、照顧傷員,喂湯、喂飯、喂藥甚至端屎端尿。
姑姑當衛(wèi)生員時負責洗繃帶,她洗的繃帶放到今天看就是垃圾,沒肥皂,血斑洗不干凈。有時找不到干凈水,小水坑兒也湊合。人手不夠她也給傷員包扎,包得歪歪拉拉。
再大點兒姑姑就開始學扎針,扎不進去,嚇得手哆嗦,急得她直哭。大姐姐們告訴她,手把肉捏住,猛一下子扎下去,別試量。慢慢她會扎針了,都說她小手兒柔軟,扎得不疼,搶著叫她扎。遇到輸液的病號,姑姑就站旁邊看護士姐姐找血管兒,還在自己胳膊上練習過扎針。
我問姑姑,您一生中最驕傲的是什么?
姑姑說,應該是那次躲過敵機空襲。那天狂風怒號,刮得天昏地暗,黃風和枯枝敗葉都旋到天上去了。本不是個偷襲的天氣,可那天敵機偏就來了。挪不動我負責的兩名重傷員,我便急中生智,抓了兩個麻袋片兒把傷員蓋上,上面撒些樹葉樹枝,我也趴在下面。敵機盤旋扔炸彈,沒炸著我們,躲過一劫……立了三等功。
姑姑到駐地就積極發(fā)動婦女洗軍衣、抬擔架、護傷員,動員青年參軍參戰(zhàn)。姑姑十四歲入黨,十六歲當上護士長。
當了護士長后,姑姑的責任重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把方便給別人,把困難留給自己,臟活累活搶著干,加班加點沖在前。有次前邊衛(wèi)生員不夠用,姑姑第一個站出來上前線。就是那次為搶救傷員,姑姑被炸傷,至今腿上還嵌著塊兒彈片,一到陰天下雨就犯疼。
我問姑姑,您作為護士長最厲害的是啥?
姑姑說,最厲害的是有一個縣大隊戰(zhàn)士的大腿骨頭里嵌了子彈,我和幾個護士當班,醫(yī)生上前線了,一沒麻藥二沒專門器械,我們就把傷員捆在床上,叫他嘴里咬根棍子。戰(zhàn)士疼得嗷嗷叫!肉剝開,子彈露出來,用打鐵的老虎鉗子,在火上燒燒,我一邊哭一邊把戰(zhàn)士腿骨上的子彈拽出來了。
姑姑越干越進步,十九歲任醫(yī)療隊黨支部書記,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姑姑一邊抓政治學習,一邊加強醫(yī)療知識學習,越學越覺得懂的東西少。
這年,一個小伙兒闖進姑姑心里。他是連長,跟姑姑平級。姑姑給他扎針,三扎兩扎互相就有了好感,偷偷摸摸地談,那時他倆不夠談戀愛的級別。一次戰(zhàn)斗中小伙兒所在連的人馬被鬼子擋住沖不出來,回不了大部隊,就跟別的八路軍走了。從那時起他倆再沒見過面。
姑姑說,說心里話,我還真想他,但不知他的死活,成天提溜著心。后來我調(diào)到軍分區(qū)醫(yī)院任護士長,再后來任院長。全國解放那年,那個人受傷被送到我們醫(yī)院,一看他渾身的血,我心里一緊,疼得哆嗦。他是個不錯的人。
可是姑姑剛結(jié)了婚。
急得他跺腳、拍頭、捶胸。
他急咧咧地說,我給你寫信,怎么不回?
姑姑說,沒收到你的信,兵荒馬亂的。
他問,你怎么不等我?
姑姑說,我等了你好幾年,也不知道你活著沒有?走了就沒音信兒。
他哭了,淚淌下來,姑姑不敢看他。
姑姑說,都當團長了,還哭,人家不笑話?好好干,再找個大學生,比我這個文盲強多了。
他說,什么大學生也抵不上你!
姑姑說,別說憨話,我?guī)椭o你介紹。
姑姑照顧了他個把月,也算一種彌補吧。他傷養(yǎng)好了要南下,打過長江去。一次攻堅戰(zhàn)中他頂著濕被子率敢死隊沖鋒,犧牲了。
姑姑一說起他,那種神傷,眼里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