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鐵明
一睜眼兒,天又亮了。俺在西直門過街通道里爬起身,趁這會兒沒人,往地溝眼里澆了一泡尿。完了俺就往大街上蹓跶。太陽還沒露頭,街上的人可就不少了。賣豆?jié){油條的還是賣豆?jié){油條,掃大街的還是掃大街,騎車上班的還是騎車上班。公共汽車來了又走了,還是擠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恕1本┻@旮人咋恁多呢!俺村里那些從沒出過遠門的老土坷垃他們一輩子見的人也沒俺在北京一天兒見的人多。要不咋說北京這旮好呢,這不是,誰來這兒都不想走,俺也不想走咧。這旮可不人多咋地。
你道俺在北京干啥涅?說出來寒磣,俺在這旮討飯呢!要說俺咋走到這條道兒上來了呢?俺來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俺在這旮垯遭恁大難。出門在外事事難那,一點小事沒整好就整禿嚕了,玍古人遇玍古事。
要說北京這旮垯,想干活掙錢難著呢!可要想討飯吃,倒簡單了。你不用伸手要也能混個囫圇飽兒。打比說吧:就西直門火車站那一條街上,賣盒飯的、賣豆?jié){油條的、賣餛飩包子的那攤子多著呢,俺就站在那攤子旁邊候著,一會兒那人剩下的半根油條呀、半盒剩飯呀、半碗豆?jié){呀,都是俺的。那人一起身,俺立馬沖過去把那點食兒抓在手里。兩三口就下肚了。俺不偷也不搶,吃人家剩下的東西有啥錯涅。俺這不叫討飯,俺叫撿飯。俺天天在這旮撿飯,一天到晚都有吃食兒,那油水還比在家里大涅,俺都長胖了。
俺就討厭那個賣油條的小丫頭一見俺就大吼大叫:“滾,不要臉的東西!別碰我的碗……”俺要是手腳不快,她就把那點吃的東西兒搶先收了,倒在坩水桶里,不讓俺吃,黑心爛肺的!那個炸油條的老娘兒們說:“咳,倒了也糟踐了,就叫他吃了唄,就當(dāng)他是個坩水桶,怪可憐的,哪地方來的小小子兒,歲數(shù)不大倒落得這個地步兒……”小丫頭眼一瞪:“就沖他這么年青,就更不能給他吃!不想勞動光想吃現(xiàn)成的,寄生蟲!這種人甭可憐他!”
這丫頭崽子懂啥呀!俺咋不想干活了?哪個老板雇俺做事呀?哼!俺又不識字,到北京這旮連東西南北俺都摸不著,俺找誰去呀?告訴你說吧,俺這輩子是毀俺爹手里了。
在俺們村里,誰不知道,最慫包的人就是俺爹了。他會干啥呀?俺九歲剛過幾天,俺娘就死了。從那兒往后,俺就沒吃過一頓好飯,沒穿過一件好衣裳。俺爹天生就是個半傻不苶的人,啥事也不會干,啥做飯、種地、收拾家?呸!他就會煮棒子粥、面疙瘩。他沒腦子沒力氣也沒心肝!俺都不知道俺咋長大的。俺們村長年年兒都給俺家補助糧食,俺還是常常餓肚子,俺長得跟爹一樣,沒個模樣,也沒力氣,俺村里人都叫俺老蔫兒,說俺像個蔫黃瓜。沒有啥人知道俺的大名,娘死后,俺爹就不叫俺去念書了,叫俺跟去干活,俺爺倆種的地也像種地的人一樣,玍古,誰看了誰笑話。
前年,俺村里一幫小伙子都結(jié)伙進城打工,俺一聽就非要跟來不可,帶頭的栓子就是不要俺,“俺進城去是靠力氣掙錢去,你有啥力氣?能干啥呀?拉倒吧你?!焙?,俺不跟他說了。俺叫村長給俺說情,俺跑村長家去磨唧,俺說:“村長,你看俺爹那個慫樣兒俺這輩子跟他在一起有啥奔頭,俺進城打工說不定還闖出個活路,好不容易趕上這撥了,你就幫俺說句話,就算救俺一命。俺永遠記得您老的大恩大德,干脆說吧,要不讓俺去,俺就上吊跳河,還活個啥勁兒呀……”村長看看我,吧嗒幾口煙袋鍋子,完了就去找栓子給俺說情去了。
這么著,俺就跟著大伙兒一起出來了。
當(dāng)時,俺們打算到沈陽找活干,誰知到了沈陽,就見著一個同鄉(xiāng)小榛子的親戚,他說是有個熟人在招民工到北京去呢,免費送到北京。包吃包住包安排工作,工資每月五百至七百元。哎呀媽呀!大伙一聽都樂壞了,立馬就跟著人家去了,到那兒見著一個瘦筋干巴的老爺們兒,說是劉老板,專門來接民工去北京的。他把我們一個個都瞄了一眼。慢條斯理的說:“出門打工可是要吃苦的,實話說吧,在北京好事由兒可輪不到你們干。日后無論干什么活計,你們可別給我挑肥撿瘦說三道四的?!彼ㄗ玉R上接上話了:“您老放心吧,我們鄉(xiāng)下人啥苦日子沒過過,只要有工資,咱吃高粱米兒長大的有的是力氣,有啥咱干不了的活兒呀!”
第二天,俺們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哎呀媽呀,大伙兒那個樂呀!沒想到,咱一傢伙蹽到北京去了。還不用掏錢買票。這回咱可開眼了!俺心里就更甭提多高興了。長這么大,俺第一次做了一件讓俺挺胸脯子的事,這步路俺是走對嘍。
瞧那火車那漂亮,直達北京的特快!雖然俺們連座號都沒有,只能墊著行李坐在過道上,俺才不在乎這呢!俺心里高興著呢!一個月五百元倆月就掙一千元。一年整整六千元。哎呀媽呀,這么著兩年俺就成了萬元戶了。到那一天呀,俺就不用回來了,就在北京住下了唄……可把俺那個老不死的爹甩了。
真真兒是白日做夢,想的美呀!
掐指頭算算,俺到北京已經(jīng)兩年多了。打工從早到晚干十幾小時的活兒,半年過了還沒去過天安門哩。一個挨一個兒地睡地鋪,一床被子無冬歷夏就是它,早就磨爛了,更別想換洗啥哩。第一個月工資才領(lǐng)五十二塊錢,說是扣伙食費二百五十元,又扣來的時候的火車票一百九十八元,五百元工資就剩下五十二元。你看看,說的好聽免費送俺,現(xiàn)在又從工資里扣了。俺想不怕的,等下個月俺就掙五百塊錢了。誰知道,第二個月還是只給五十元。每月都只發(fā)五十元錢,為啥咧?說是只發(fā)點零花錢買個手紙、肥皂啥的,扣二百五十元伙食費,還有貳佰元到年底一堆兒給。啥?合著俺光是干活見不著錢!伙食費每月二百五十元就沒了?俺吃啥了就二百五十元?栓子領(lǐng)大伙去找劉老板,向他這伙食費咋那么貴。倒被劉老板數(shù)落了半天,“貴?你們他媽真是鄉(xiāng)下來的土冒兒,當(dāng)是在你們家呢?喝水從井里挑,燒火拾點柴火就行啦?在這兒你一口水、一片菜葉都是花錢買來的,一天三頓飯,老子要雇人給你們做,平均每人每天才八元錢,你們他媽一人一天得吃九個饅頭,這就得四塊多錢了,還得燒開水做菜,操!……”?聽他一說,二百五十元錢還少哩,得得得,咱還說啥哩?拉倒吧!
誰知到了年底,又說是工程款不到位,每人發(fā)五百元先回家過年,明年再補發(fā)。大伙一琢磨,回家刨了來回路費,再給家里買點東西,這點錢興許還不夠呢,拉倒吧,回家干啥?誰也沒回。趕到了第二年年底又說是工程款還沒到位,還是每人發(fā)五百元回家過年,操他媽的劉老板!栓子他媽來信說是有病了,叫他回家去,兩年了。大伙都想回家看看,俺也跟著回唄!
那天,俺們拿著大包小包嘀哩嘟嚕到了北京火車站。要去買火車票的時候,俺一摸口袋,哎呀媽呀,俺那個褲子口袋開綻了,錢不知啥時都掉了,俺身上只剩下棉襖兜里八塊三毛錢了。俺兩腿打顫,心慌氣短,老天爺這是要殺俺那!俺發(fā)瘋似的在大廳里跑來跑去,把所有人的腳底下都看到了。人家都進了站,栓子最后甩給俺兩句話:“你會干啥呀!瞧你個熊樣兒,回去找劉老板,叫他先借給你點,完了你再買票回家,俺先走了?!?/p>
這可咋整呀,俺跟掉了魂似的兩腿打漂呀!出了火車站往哪走,俺也不知道呀!記得那干活的工地是在阜石路。俺一路走一路問,人家都說是:“往西往西?!卑匙甙∽?,溜溜走到天黑,才找到俺干活那個工地。大鐵柵欄門上了鎖,工地上空空的沒有人影,只有一堆堆的磚頭水泥,俺站在那兒叫門,叫劉老板,過了不知多久,還是沒人理俺,人都回家過年去了。俺坐在路邊哭了,哭了半天,這旮垯黑燈瞎火的,你哭有誰看見了?遠處一座座大樓,窗戶都通明透亮,家家都熱熱乎乎,忙著要過年了,可這么大的北京,咋就沒俺的容身之地呢?住在這旮有成千上萬的人,咋俺就偏偏生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旮旯里呢?老天爺呀,你這心眼咋長得?俺是哪輩子得罪你了?俺越哭肚子越餓身上越冷。眼前這個熱熱鬧鬧的大北京對俺來說像個大冰窟窿,往上走沒個抓撓,往下走腳夠不著底······老天呀,俺只有討飯這一條路了。
俺找到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面,四塊錢,兜里還剩下四塊三毛了。俺這一宿到哪兒去過呀,俺坐在飯館里干著急。老板對俺說:“小伙子,我要關(guān)門了,快走吧?!卑秤仓^皮說:“大叔,俺把錢丟了今晚沒地方住了,您老行行好叫俺?在這地上睡一宿行不?”
“那哪行呀!這是飯館不是旅館,你想的倒好,你住一宿把虱子都給我留下了。我說你呀,趕快出門坐414路去西客站吧!那兒暖和,到候車室里椅子上去睡吧!”
俺真該感謝這位老板涅,他給俺指的路對著涅。俺這一冬天就住西客站,天天在餐廳里撿剩飯吃,在候車室里過夜,那兒正經(jīng)不錯呢!有地方洗臉、喝水、上廁所,還不受凍。
打春以后,天暖和了,俺就沿著馬路牙子蹓蹓跶跶的到處走。以前要逛北京正經(jīng)沒時間,一天干到黑累得要死,碰巧放假一天就光想睡覺?,F(xiàn)在嘿,俺敞開兒逛大街。
有一天,俺走到一片白石欄桿上往下看,是一大片水洼子。水上有好多小船,岸邊上還有一座老高老高的大白塔。那景色好看著呢,身邊有兩個人邊走邊說話:“我有兩年沒來北海公園了。”“北海公園有啥玩頭,要逛就逛中南海?!卑?,原來這里是北海公園,回頭一瞧哎呀,原來橋這邊也是一大片水呀!可這邊一個人也見不著,啊,原來這沒人逛的地方就是中南海呀。哎呀媽呀!我可開眼了。那中南海是過去毛主席住的地方呀。我在那個白石欄桿旁邊溜溜站到天黑。我尋思哪一天我也到那水上坐一回白天鵝模樣的小船,俺這輩子也算不白活了。
夏天一來,俺乞討人的生活就輕松多了,走哪兒都能睡覺。俺最喜歡睡三環(huán)路上大橋下邊。最好是公主墳大橋的花園里,還有木頭長椅子涅,又涼快又干凈。比睡自家炕還好呢!一沒蟲兒,二沒灰土,還能數(shù)星星看月亮,俺心里也慢慢高興起來了。俺覺得在大北京當(dāng)叫花子好著涅!
有一天,俺坐在月壇旁邊的馬路牙子上,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小腳丫。是個小丫頭兒背著書包啪嗒啪嗒地走過來,那雙穿著涼鞋的小腳丫俺瞅得清清楚楚。白白的粉粉的,又光滑又肉頭,五個腳指頭像五朵花瓣。哎呀那個好看那,比俺村里人的臉蛋還細粉兒還嫩俏。俺看著好稀奇,城里人當(dāng)真長得好哩,連腳丫子也恁好看。打這兒起,俺凈盯著那些姑娘家看。俺發(fā)現(xiàn)北京的姑娘就是不一樣。就說俺村里最俏的那個蘭花,跟人家一比算個啥呀!一身汗臭,人家北京,有的姑娘一走過來半條街都是香的。那種香味怪著哩,俺從來沒聞過,薰的俺腦門子疼。聽說那是專門灑的香水,俺尋思那香水是啥玩意熬的呢?有賣香水的就有熬香水的,那也是個營生呢,那玩意挺老貴,那肯定賺錢呢,俺覺著那營生俺倒愿意干,俺就沒遇上專門熬香水的老板。
那天俺看見一個姑娘,她穿一件長長的禿嚕到地上的大花裙子,走起路來長裙子一飄一飄的,好像花孔雀一樣,真真兒的好瞧著涅。俺抬眼往上一看,哎呀媽呀!她那長裙子只有兩條小細繩兒掛在肩膀頭子上,白花花的胸脯子都露出來了一半。俺看見兩個圓鼓鼓的奶頭子,俺頭都昏了,臉蛋子發(fā)熱,渾身麻酥酥的,俺看得受不了。越受不了俺越想看,越看越受不了,你猜咋著?俺尿褲子了。
俺來北京時候還不到十七歲哩,現(xiàn)在俺都奔二十了,以前俺沒注意看女人哩,俺村里的姑娘沒人愛搭理俺,自打當(dāng)了叫花子俺學(xué)會看女人了??刹徽Φ?,一天到晚在街上蹓跶,就是兩眼不閑著,那個手和嘴巴子都閑著涅。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誰理你哩?這倒合俺的性子。俺本來就不愛說話,自小俺爹就不搭理俺,俺從小就自說自話。
這大北京是整些啥事哩?滿世界都貼的是女人大彩照,有的還光著脊擰,露著大腿的,天天看這些個,男人可不都變壞了?俺真的越變越變壞了,俺那天還偷了東西。
那天俺經(jīng)過一個買書報的小亭子,書架子上擺著好幾排畫報。俺一眼就看見一個姑娘的彩色大照片印在一本畫報封面上。這姑娘穿的裙子也是只有兩根小細帶掛在肩膀上,和俺那天看見的那姑娘穿的一樣。俺喜歡得要死,俺就悄悄站在旁邊,等那賣報的人一轉(zhuǎn)身,俺就趕快拿起那本畫報塞進懷里就溜走了。
俺抱著畫報可勁兒跑,蹽出一里地去,俺才停下來。找一個背人的地方看,俺盯著那畫報上的姑娘,咋看都看不夠。這回俺有事干了,一天到晚盡惦著看畫報,飯也顧不上去討了。你知道啥?俺褲襠里那個家伙兒鬧騰著哩。你說現(xiàn)在它咋恁鬧心呢?啊呀,俺知道俺那老不死的爹凈委在炕上干啥哩!哼!敢情是他自個在那干那個。
小時候,界比兒的二嬸好逗俺玩,一見著俺就用手在俺小雞子上薅一把,說:“剁下來下酒喝!”她那粗粗拉拉的手有勁著哩,俺挺喜歡她呢,她也喜歡俺呢,她盡拿好吃的給俺呢?,F(xiàn)在也沒人喜歡俺了。俺自個倒越來越喜歡自個了。俺看俺那個物件也不比別人的差嘞,俺長得訶磣它可不訶磣。只怪俺自個沒出息,咳。俺才冤呢,白長個傢伙說不定這輩子都沒地方用涅。哎呀,俺越想越覺著自個可憐,俺的命咋恁不濟呢?
有一天響午,大街上太陽毒著哩,沒一個人,俺坐樹蔭底下看著自個身上那個物件自說自話。俺老是尋思,俺這寶貝好好兒的,俺到底哪點兒不如人了?俺本來沒家,大街就是俺的家唄,俺不知道害臊。這當(dāng)兒碰巧有一伙兒年青人過來,他們忽地一下子都站住了,回過頭來沖著俺大笑。有個留長頭發(fā)的人喊著:“?。⌒袨樗囆g(shù),行為藝術(shù)!啊哈哈哈……”有個丫頭子她的頭發(fā)短短的,不過俺一看就知道她是女的,她站在那兒沒笑,她瞪著一雙大眼睛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看著俺。俺心里好生氣,看啥看哩,把俺當(dāng)怪物看涅,俺讓你看讓你看!俺猛一站起來,褲子就禿嚕下來了。那丫頭尖叫一聲就跑了,那伙年青人說:“瘋子!瘋子!別惹他……”就走了。在這些城里人眼里,俺就不算人哩,俺就像條狗一樣。媽的!
“俺是瘋子!俺是瘋子!咋啦?城里人咋啦?北京人咋啦?不都是一個腦袋兩只眼睛?北京的爺們兒長兩個**啦?你脫褲子給俺看看!俺啥地方不如你們了?俺就是沒錢唄,你們有錢,操你姥姥!俺要生在有錢的人家兒俺比你小子還行哩-------小王八羔子!操你奶奶的------”
俺越說越大聲,俺要罵那伙不男不女的王八羔子!俺可勁罵,完了心里好受多了?,F(xiàn)在俺真有點像瘋子了,可不,半年多了,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涅,這大街上誰跟叫花子說話呢?哎呀,咋整的,剛才俺一口氣罵了那么多話,都沒打磕巴,這就是能說會道的栓子聽見了,也得對俺另眼相看那。說俺不會說話,看吧!俺站在大街上扯嗓門喊叫,罵得那些北京城里的小兔崽子勾頭滴水一聲不吭,俺說的話多烈害:你們北京爺們兒咋啦?你們長幾個**?還不是和俺叫花子一個模樣------哎呀,老蔫呀老蔫,你真行呀!你有------水平啊!今兒個可出息啦。俺心里那個暢快,坐樹底下自個樂。媽的!原來會罵人也是個本事,你不會罵人就憋屈自個了,可不是?
在月壇北街那兒有個老娘兒們愛跟我說話,那天我在一個商店外邊臺階上坐著。那老太太一手提一大袋子菜走過來,她走幾步就停下來喘氣。正好走到俺面前,她又停下來了,她看著俺說:“大小子,你幾歲了?”俺不說話?!澳慵以谏兜胤窖??”俺聽她說東北話,就答話了:“吉林?!薄芭銮衫玻骋彩悄沁呹沟娜?,吉林哪兒呀?”“二道溝。”“俺是長春,咱也算是老鄉(xiāng)了,咋來的北京呀?”俺不說話?!鞍Γ蓱z見兒的,年輕輕的?!彼龔拇永锾统鰜韮蓚€饅頭,“給你,快吃吧,還熱乎呢!”第二天,她又經(jīng)過這兒,又給俺兩個饅頭?!按笮∽樱o你兩饅頭破費不了幾個錢,俺給得起,你有這兩個饅頭可有大用了,不管咋著,餓不到哪兒去,你天天就在這旯等俺啊!俺天天出來買菜,打今兒個往后,俺就天天多買兩饅頭給你,記著,???”第二天,俺就不好意思在那兒蹲著咧。一來不好意思,二來俺真的不想吃饅頭涅。俺在打工時整整吃了兩年饅頭,早上兩個,中午四個,晚上三個。早上有一勺子咸菜,中午加一碗熬白菜湯。這街上沒一口水,也沒一口咸菜啥的,俺吃不下涅。俺心里說:“您老買兩個肉包子給俺行不?”俺饞那個肉包子,做夢都夢到吃肉包子。為啥涅?因為俺認為天下最好吃的物兒就是肉包子。因為俺吃過了。
有一天傍晚,俺坐在阜成門中國銀行門外的石欄桿上,那天俺一天沒吃東西。恰好過來一個娘兒們,看樣子歲數(shù)不小了,描眉畫眼的,穿的可闊氣了,手上戴著大金戒指,脖子上掛著大金項鏈。我想這是個有錢的,憑俺的經(jīng)驗,這樣的主兒出手可大方著呢。俺就說:“大姐,俺一天沒吃沒喝了,您老可憐可憐俺,給俺點錢買點吃食吧!”她就從袋子里往外掏,掏出來一大袋兒熱呼呼的包子。她拿出兩個給俺,完了又往前走。剛走了幾步,她又回來了。把那一袋兒熱包子都拿出來遞到俺面前說:“得,都給你吧,算你福氣好,狗不理的?!鄙??狗不理?扯犢子!狗都不理俺,那你和俺說話干啥?那你還不如狗涅!扯犢子!看她笑不唧兒的,可說話咋恁不著調(diào)呢?俺一生氣,也不說啥謝謝了,只管把包子抓出來咬。
哎呀媽呀,那包子那個香呀,咬一口往下流油湯子,俺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包子。俺一口氣吃了八個,肚子快撐破了。俺就尋思,在北京討飯吃也是福呀。比打工那陣兒還強咧。打工吃著啥了?一肚子饅頭咸菜。誰給你整這么好的肉包子?別說俺爹根本不會做包子,就是俺村里最會整飯的那些大嬸,她整的包子也不過就是放些大白菜梆子,蘿卜丁子,有啥好味兒咧?俺敢說俺村里沒人吃過這么好的東西呢!哼,有一天俺回村去,俺要把在這旯吃的見的都好好說道說道,讓那些看不起俺的小丫頭聽得咂手指頭。
自打吃了這袋肉包子,俺的嘴巴也不咋的變饞了,天天都琢磨著討點好吃的東西吃吃才過癮呢。俺就盡瞄著飯店走。雖說俺是沒文化,可是俺上過一年學(xué),什么“山石田土、大小多少”俺還記得?,F(xiàn)在天天走街串巷,俺又認得不少字哩。打比說“月壇”,俺認得“月、土、云”,人家都說“月壇”,俺就知道那“土、云”加在一堆兒是個“壇”。有一天,俺看見有個飯店牌子上寫著“東來順”,俺認得。因為俺來打工的老鄉(xiāng)里有個叫長順的,俺老見他的名字就認得“順”字了。俺想“東來順”那意思不是說東邊來的就順唄,這老板多會起名字呀。那俺從東北來,也順唄。俺在門外不遠處坐著,那天天擦黑了。街上人挺多,忽然俺屁股上挨了一腳,回頭一看,是個大老爺們兒正搖搖晃晃走過去,一股酒味竄鼻子。俺心里那個氣呀,雜種操的!俺礙你啥事了?你踢俺干啥?……俺嘴里嘟嘟囔囔正罵著,眼前出現(xiàn)了張紙,俺仔細一看,媽呀是一張一百大票。是一個娘們兒,她看也不看俺一眼,把錢往俺身上一扔,高跟鞋踩得山響追那醉漢去了。俺尋思,這八成是兩口子,她看她男人喝醉了踢俺一腳,她怪不落忍地,就給俺一百元算賠禮道歉了。哈哈哈哈,挨一腳掙一百塊!那俺讓你踢,嘿嘿嘿嘿,俺拿著大票看來看去,樂壞了。這是俺第一次得一百塊,這事來得邪乎啦。還真有人給錢呢!磕頭碰了天了!得了,第二天,俺又到“東來順”門口坐著去了,從大清早坐到中午,也沒人踢俺了,飯館的老板倒出來攆俺走,說俺礙事。從那兒往后,“東來順”的大門俺也不能再守了。
不過,從那兒往后,俺討的錢真的越來越多了。接長補短有人給俺一百塊大票,十塊二十塊的天天都能收幾張。俺納悶,這會子俺運氣咋恁好呢,俺思乎來思乎去,哎呀媽呀,俺開竅了。原來俺最近一直在王府井這旯垯蹓跶,這城東邊盡是大飯店,大賓館,有錢的大闊佬都在這邊旯竄跶呢。人家那錢多得是,出來進去都是小汽車。給張大票算個啥呀,人家連眼皮都不眨呀。你瞧瞧,這討飯也有學(xué)問呢,你要天天守在西直門火車站外邊混飯吃,那你永遠都是個討飯的,也就混口飯,永世不得翻身。你要是一天討兩張大票,那是啥勁頭,這下子,俺連畫報上的美人兒都顧不上看了。俺兩眼盡瞄著有錢人,一門心思多討錢。
你猜怎么著?俺現(xiàn)在總共得了三千多塊了。俺一分都不花。哈哈,叫花子一不交房租,二不交水電費,三當(dāng)然也不交飯錢了。像打工那陣,每月扣你二百五十塊伙食費還沒吃啥好的。俺把錢都藏在一個塑料袋里,用小繩捆得緊緊的系在腰上。說實話哩,人心貪多沒個夠。俺得的越多,俺越想要,想著明天俺得的更多。當(dāng)初俺是無路可走才開口討飯哩,可如今,俺不是沒錢吃飯,俺是愛上這個行當(dāng)哩。俺討上癮了。你說這世上的事兒真是怪道啊,你鐵著心干活掙錢,累死累活就是掙不來,伸手跟人家白要,咋地?給你!倒比打工掙的多,就是把這張臉踩腳底下,不要臉了就行了。人家說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是不假,俺想通了。
一天晚上,俺躺在一個干干凈凈的過街通道里,摸著腰里厚厚的一疊錢,俺忍不住笑起來了,俺這是自打出生以后最快樂、最開心的笑。俗話說:“沒娘的孩子天照應(yīng)”,老天爺呀,你真的是疼俺了,俺老蔫兒就要翻身了。這樣下去再有個一年半載的,俺攢上萬幾捌仟的,俺回家去,蓋上幾間房,娶個媳婦,俺這輩子呀,那句話怎么說?叫……修成……正果?對對對,那俺就修成正果了!哈哈哈哈!讓那老不死的爹瞅瞅俺可不像他那么慫咧!俺掙大錢咧!
俺摸著俺的錢袋,摟著它,親著它,睡著了。
俺夢見一只貓往俺懷里鉆,去去去!找俺干啥,俺可沒東西喂你。你還抓俺干啥?……哎呀媽呀,這是手啊,正在扒俺的衣服呢!俺睜眼一看,一個人蹲在俺旁邊在俺身上找呢!哎呀媽呀,遇上壞人了!俺想要起身,立馬被一只腳踩著胸脯子,俺用手死拽那條腿,一邊喊叫:“搶人啦!快來人哪!”臉上重重挨了一拳,“吼啥!找死啊!”那人轉(zhuǎn)身走了,俺爬起來就追,又被他一腳踢倒在地上。俺爬起來又追,他跑得飛快,眼見他跑上臺階,跑到大街上去了。俺摸摸身上,老天呀,俺的錢袋兒沒有了!俺跑出地下通道口,才知道天上正下著大雨,那雨下得那大呀,路邊的水都成河了。四周都白花花的一片,啥都看不清楚,俺可咋追呀!俺一屁股坐在大雨里,可勁叫喊:“老天??!你殺了俺吧!殺了俺吧!你下雨澆死俺吧!你下刀子吧!殺死那個黑心的強盜吧!……”俺的眼淚和著雨水嘩嘩地流啊……也不知道俺哭了多久,俺坐在水坑子里,全身都濕透了。
天亮了,雨也停了。掃大街的走過來了,她看見俺坐在水里,哈哈地大笑起來:“嘿嘿!你倒合適了。瞧你洗這澡多透亮兒呀,連衣服都洗干凈了,還一分錢不花,你小子挺聰明啊。”
俺摸摸臉上腫著個大包,腿上也青了一塊。俺爬起來,把濕衣服脫下來擰干了,又回到地下通道里。俺躺的那塊地方還沒著水,俺把濕衣服鋪在地上晾著,從包里拿出一件干衣服,又躺在俺那塊破被單上了。
快兩天了,俺一直躺在那個地方,跟死人一樣,頭疼得要命,渾身冷得哆嗦。每天多少男男女女打從俺身邊過,沒一個人看俺一眼。俺想這下俺要死在這兒了。不吃不喝,身子骨都軟塌拉了。俺心里不停地罵那個壞蛋。他搶了俺的錢不得好死!讓車撞死他!火燒死他!雷打死他!有一天俺逮住那個壞蛋扒他的皮!吃他的肉!連他的模樣俺也沒看清,俺知道他肯定是個叫花子,我平日見到男的叫花子就躲遠遠的,俺最怕他們咧,誰知道現(xiàn)在還是叫他們給害了。老天爺為什么要造那些男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包括俺爹那孬種,俺做了他兒子就注定要倒霉的。俺好后悔,要是先把錢都寄回去就好了,現(xiàn)在俺可咋辦?現(xiàn)在俺可咋辦?俺一丁點指望都沒有了。俺好想俺娘,娘要活著,俺不會這么苦。娘啊!-------俺的娘哎------你為啥早早就走了--------早知這個樣你要走就帶俺一塊走,留俺自個在這旮受苦------俺的眼淚不停的流著、流著------
俺口渴得厲害,身上沒一點兒勁,睜開眼看看,地上不遠處有一瓶人家沒喝完的礦泉水,俺慢慢爬過去撿起來,一口氣喝干凈了,這口水真是救了俺的命了,身上頓時舒服多了。俺拿起討錢的破罐頭盒,數(shù)數(shù)有三塊五毛錢,俺揣著這點錢慢慢走到大街上,想買碗面條吃,可是附近找不到一家飯館,沒辦法實在餓得走不動了,買了一個火燒就坐在路邊啃。
一個戴紅袖套的老太太,沖俺走過來笑著說:“小伙子,跟我走,來來,跟我走。我送你去個地方。”干啥呀,俺又沒犯法,送俺去哪兒呀?俺不理她。她拍拍俺的肩膀:“我告訴你,別害怕,是你的好事來了,現(xiàn)在國務(wù)院發(fā)指示了,要救助流浪乞討人員了,我?guī)闳マk事處登記去,走,走吧!”啥?國務(wù)院兒?那可是個大院兒唄,國務(wù)院兒還管俺叫花子的事?這都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涅?
跟著她走到一個大院子里,她喊道:“老楊,我?guī)硪粋€小伙子,你給他登個記吧,告訴小張中午加一份盒飯。”
那個老楊推開門,沖我招招手,我走進去,見一個姑娘趴在一個桌子上寫著字,她問:“你叫什么名字?”
“朱元章。”老楊和姑娘都笑起來了,老楊說:“別胡說八道,你還朱元璋呢你,好好說,你當(dāng)是逗你玩呢!”啥胡說八道,有啥好笑的。
“俺就叫朱元章?!?/p>
“嘿!你爸還挺會取名字嘿,跟明太祖一樣名兒,你現(xiàn)在干這個真可惜了你的好名字。哎呦,明太祖還真就干過你這行!”
“是俺爺爺起的,俺爺爺早死了?!?/p>
“現(xiàn)在政府要救濟你,馬上買火車票送你回家,從今往后你不用再乞討了,回家去好好種地吧?!?/p>
“俺不走,俺打工的錢還沒拿到呢!”
“明天去找你打工的單位,去找老板要吧,看他還敢不敢拖欠你的工資。不用怕,有總理給你撐腰呢。”
嗯?總理?聽他那口氣,好像,如今總理都知道老板不給俺工錢了,這回可好了,那些個大老板別想賴帳了。俺掐指頭算算,俺那兩年拖欠的工資算起來-----每月貳佰,一共是四千八,刨去了每年過年發(fā)的五百元,兩年是一千元,還應(yīng)該給俺三千八百塊嘞!哎呀!老天呀!俺的娘嘞!這可是俺掙的錢嘞!老天爺這是變的啥戲法!一下都沒了,一下又來了,人有旦夕禍福涅!
俺的腰桿不知怎的一下就挺起來了,俺有錢了!俺再也不當(dāng)叫花子了!
俺真的是要回家了,不管咋說,俺是在大北京闖蕩了好幾年了,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回去看俺村的那些個丫頭誰還瞧不起俺,還有那個老不死的爹,俺比他強多咧!
2005年3月5日初稿
后記: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流浪乞討人是人類社會的瘡疤。每當(dāng)我看到這樣一個人,我的心都會刺痛,有時看到一個年幼的小乞兒我會淚流滿面,有些殘疾的乞丐其悲慘的情景深深刻在我的心頭,多少年都揮之不去。我不知該如何幫助他們,拿出一點錢給他也許是我唯一能做的,有時我只有繞路走過,因為見到太多的痛苦令我的心難以承受。我痛哭流涕向上帝祈禱,質(zhì)問他為何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如此的悲慘、不平等?,F(xiàn)在我知道了,這不是上帝的過錯,而是人類自己的錯。
我記得2003年溫家寶上任國務(wù)院總理后,他簽發(fā)的第一份國務(wù)院令是救助流浪乞討人員。當(dāng)時聽到這一則新聞后,喜悅、感激、欣慰的心情令我激動萬分,我憧憬著從此我們國家再沒有乞丐,憧憬所有的人都過上溫飽的生活-----同時仁愛的溫總理的形象也深深地感動著我。當(dāng)然,要徹底消除乞丐單憑救助是不夠的,因為這一社會現(xiàn)象是多種原因造成的。
我記得有很多年了,遍布各城市的農(nóng)民工處在社會的最底層。我耳聞目睹,農(nóng)民工是最廉價的勞動力,干最苦的活,過最簡陋的生活,拿最少的錢。最不能容忍的是,很多業(yè)主克扣、拖欠工資,說白了就是只干活不給錢。他們中的一些人淪落為乞丐,有的農(nóng)民工萬般無奈以自殺來表達憤恨之情。這樣的慘劇不是發(fā)生在周扒皮、南霸天時代!那些來自農(nóng)村和偏僻山區(qū)的樸實憨厚的小伙子,他們強壯能干,他們可以移山填海。但是在我們遍地陷阱爾虞我詐的城市環(huán)境中,他們就被無情的榨取和掠奪。任人欺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權(quán)益。誰為他們仗義執(zhí)言?
2004年,是溫總理親自指示不準(zhǔn)拖欠農(nóng)民工的工資,從而在全國掀起為農(nóng)民工追討工資的熱潮。?有溫總理為他們撐腰,誰敢不從?真是人心大快呀!聽到這個好消息我很希望敲鑼打鼓到街上去游行,也像當(dāng)年歡呼“最高指示”一樣,在大街上高呼一聲:“堅決擁護為農(nóng)民工追討工資-----”
使我萌發(fā)寫這篇小說的意向,是早在1993年,我看到一個很年輕的男乞丐,坐在月壇附近的馬路邊,旁若無人的捧著他的生殖器,全神貫注小心翼翼撫看著,他的眼神和動作深深觸動了我。聯(lián)想到,我在云南也多次看到赤裸下身的男乞丐,我想,為何乞丐會有這樣反常的行為,我會不由自主的以一個乞丐的境遇去想象。我覺得當(dāng)一個人一無所有時,他的注意力會轉(zhuǎn)向他自身,當(dāng)一個人失去與任何人的感情交流時,他內(nèi)心的的感情會因無處宣泄而變得很豐滿而強烈。他會非常自戀,自憐自愛,把性器官當(dāng)做他最高的價值炫耀。其內(nèi)在語言是:看我長得多好,我哪一點不如人!剖析一個乞丐的心理,可能會使我們了解人性中很特別的一個層面。我感到一個人一無所有像一片樹葉隨風(fēng)飄零,他的人生價值被貶低到零極限,他的內(nèi)心會如何?那也是一種人生啊。
我從一本書里讀到這樣一句話:一個乞丐所學(xué)到的可能比一個國王學(xué)到的還多,而他造下的罪業(yè)可能比一個國王要少。宇宙法則是人人生而平等,但是現(xiàn)實社會中,人人生而不平等。有的人一出生就被剝奪了他本應(yīng)得到的權(quán)力。
愿天下再沒有乞丐!愿所有人都過上平安富足的生活!
2009-2-6初稿??2021-9-7后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