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凱爾
夏光耀叉開雙腿,坐在泳池邊的太陽椅上。費琪迅速拿上防曬霜走到他附近,故作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的姿態(tài),目視前方,赤腳走在溢滿水的水池邊緣。當(dāng)她靠近夏光耀時,她能精確地感受到男人審視的目光停留在她光滑的雙腿上,她涂抹了大量乳液的皮膚這時候終于派上用場了——又或者男人只是看著她的腳,那也沒關(guān)系,她昨夜提前涂好了指甲油,帶著流沙質(zhì)地的淺粉色,濕了水之后在太陽底下更加閃耀。
“我認(rèn)得你,夏光耀先生?!辟M琪忽然回過頭,在夏光耀面前停下,“上禮拜的晚上,就在這,我看見你在餐廳?!?/p>
“是嗎?”夏光耀摘下太陽帽,將凌亂的頭發(fā)往后梳,“你參加了宴會?”
“沒有,但我母親在這里有一份流動的差事。”
費琪邊說邊走向夏光耀旁邊的太陽椅,把防曬霜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間的小圓桌上。桌面已經(jīng)被夏光耀的太陽鏡、雜志、冷飲和一條折疊好的毛巾霸占了大部分位置,這些充滿夏日氣息的物件此刻特別曖昧。
“什么差事?”
“宴會有時候需要更大量的美食,他們?nèi)耸植粔?,我母親就會接這些烹飪跟制作點心的活。”
“聽起來像兼職?!?/p>
“她常常失眠嘛,有時候早起很難受,兼職是很好的方式?!?/p>
費琪仍在盯著夏光耀張開的雙腿,她覺得自己失策了,摔倒或者把防曬霜掉在他雙腿間都比現(xiàn)在要好,開口說話很難發(fā)生肢體接觸。
“布蘭薩的甜品還是很不錯的。對了,那是我姐姐?!毕墓庖钢乩镉斡镜呐?,似乎暗示自己不是一個人。
“姐姐泳姿很標(biāo)準(zhǔn)啊?!?/p>
“你能判斷出來?”
費琪點點頭,覺得關(guān)系能更進(jìn)一步?!拔夷顣臅r候是學(xué)校游泳隊的一員,雖然談不上那種飛躍的速度,但我基礎(chǔ)打得還可以。”
夏光耀的視線開始在她身上游移,似是要在她身上捕捉到足以證明她曾經(jīng)作為運動員的一些特征。費琪下意識繃緊自己的手臂,使勁露出緊致的肌肉線條,相對其他女性,她可能還談得上有些許肌肉力量,但這些肌肉沒有讓她看起來很壯,只是稍微看出一些訓(xùn)練的痕跡。
“所以你很熟悉水性?!?/p>
“跟你比可能就差點啦——要不我們比比?”
眾所周知夏光耀水性極好,他不是專業(yè)游泳健將,但無論是游泳還是潛水,他的表現(xiàn)都如具備天賦般自在,從容不迫,像長出四肢的怪魚,不因時長或水流影響他在水里的呼吸。夏光耀笑了笑,端起桌面的冷飲,薄薄的嘴唇抿著吸管,插在杯沿的青檸擦過他下巴的胡茬,冷飲的氣泡跟著浮動。他向費琪投來的眼神曖昧不清,有點輕蔑女性的意味,又或者是因為第一次聽到有女性在他面前發(fā)起挑戰(zhàn)。
“我姐姐定會說我欺負(fù)女孩,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p>
“你不敢嗎?”費琪馬上接道。
“行,來吧?!毕墓庖趾攘艘豢诶滹嫞瑑?yōu)雅地從太陽椅上起來,走向池邊?!坝H愛的,讓一下,我要跟這位小姑娘——”他轉(zhuǎn)過身問道,“你叫什么?”
“費琪?!?/p>
“費琪,我們得來個游泳比賽?!?/p>
他姐姐回到池邊,摘下泳鏡朝他們這邊看了一會兒。一撮發(fā)絲從泳帽里鉆了出來,緊貼臉頰,她用手撥開,露出略帶威脅性的眼睛。她沒說什么,只是擺擺手動了動嘴型,像在說“幼稚”,沒人聽得見。
“自由泳?”夏光耀問。
“沒問題?!?/p>
“需要我讓你一些時間嗎?”
“不用了,天賦比努力有優(yōu)勢。”
“你是這么認(rèn)為的?”夏光耀大笑。
“誰相信努力的成分會占到更多呢?”
“但你還是會努力的?!?/p>
“你怎么會輸呢?我只是想看看差距而已?!?/p>
夏光耀隨意做了幾個熱身動作,隨后戴上泳鏡站在起跳臺上。費琪也已做好準(zhǔn)備,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彎下腰,雙手抵在起跳臺邊緣。姐姐發(fā)出倒數(shù)信號的音量令人驚訝,聲線渾厚。兩人起跳的瞬間有激動的小孩在尖叫,引來周圍所有人的觀望,堆在一起看一場突如其來的比賽。泳池的人原本也不多,玩水球的那位男人也坐到邊緣去觀戰(zhàn)了,水球在他身后被風(fēng)吹得越來越遠(yuǎn)。
起跳的瞬間明顯能區(qū)分爆發(fā)力,夏光耀跳入水池的距離要比費琪遠(yuǎn)不少,但驚訝的是,他能感到身后的水花聲噗噗向他追來,雖然距離一直保持著,但對方緊跟其后,絲毫不能松懈。同樣,費琪也能感到來自隔壁涌過來的小漩渦。
夏光耀抵達(dá)終點時,回頭一瞬間費琪也幾乎到了,不過差了四、五秒。他不停地喘,好像沒法控制體內(nèi)的氣息似的,看起來吃力。但周圍的小孩子都在鼓掌,并大聲歡呼——飛魚!飛魚!
“大家都叫你飛魚啊?!?/p>
“你游得很好?!?/p>
“你太快了,我輸了?!辟M琪笑笑。
“哎,我年紀(jì)大了,如果回到五年前,或者只是三年前,你會看到我像真正的飛魚一樣?!?/p>
“你現(xiàn)在也很年輕啊,能游泳的都是年輕人?!?/p>
夏光耀勉強笑笑,他知道女孩給他臺階。他當(dāng)然還很年輕,但也深知自己早期因為沒有做好防曬的緣故,長期在戶外游泳令他的臉比同齡人看起來要粗糙一些(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不過,他身上的肌膚因為保持運動而特別緊致結(jié)實。他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冷酷無情,他臉上露出的微笑顯然松了一口氣,似乎剛才的比賽非常重要,因此寫滿了好勝和坦然。那一刻陽光正灑在他身上,濕潤的肌肉熠熠生輝,臉上滑落的水珠令他顯得可愛,連笑容都變得不一樣。費琪覺得自己無法招架了,雙手在水中不自覺地抓起拳頭——從她第一次看見夏光耀開始,她就對他有一種迷戀,那些傳聞本身已經(jīng)給這個男人涂了一層光澤,他整個人散發(fā)著令人詫異的合理性,出現(xiàn)在她無數(shù)次的幻想中。費琪不確定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她等了一年——過去那段時間她一直等不到合適的機會,他總是忽然消失,又悄然出現(xiàn)。直到母親無意中說,她看見那個著名的飛魚在布蘭薩游泳,這讓費琪冒出念頭——她覺得母親工作的地方會是個很好的切入點,而她過去游泳的身份則可以很好地協(xié)助她開啟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主動。
“我有時真的受夠了,這幾個月就回來過一次,錢也不多?!毙禧悑烧聡?,甩在凳子上。
“如果你一早知道婚姻危害那么多,也不該急著讓我嫁出去?!辟M琪平靜地替母親收好圍裙。
“這不是同一件事?!?/p>
徐麗嬌在餐桌上用筷子胡亂攪拌,對所有食物都毫無欲望。費琪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狀態(tài)了。父親常年在外打工,使母親的性格變得更急躁,毫無期望的日子聽起來很糟糕。早些年家庭狀況還不錯的時候,母親曾鼓勵費琪繼續(xù)游泳,當(dāng)個專業(yè)運動員。除了并沒有真正規(guī)劃這件事之外,費琪還受當(dāng)時男朋友溺水的影響。鎮(zhèn)上鮮有男孩不會游泳,在這些到處都能找到景點或水流的地方,孩子們都愛在夏天里戲水,費琪也因這個嘲笑過錢陽陽。但因為有過對水的恐懼,錢陽陽也不會再有學(xué)會游泳的決心了,這件事誰也逼不了他。之前有一次費琪試圖拉他下水,但他只是坐在池邊,雙腳在池水里輕輕晃動,眼睛盯著書本?!拔铱梢酝兄愕南掳?,你放輕松擺動身體?!卞X陽陽平靜地看著費琪好一會兒,勉強答應(yīng)了。他聽著她的指揮,先是張手、張腿,再收縮,看起來像在水中畫圈,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姿態(tài)怪異,池水讓他折射成侏儒。費琪一直在鼓勵他,來回幾次之后,她悄悄縮回在錢陽陽下巴上的手,但他還沒游出一米就往下沉了。錢陽陽不僅是生氣,他覺得費琪不該在那種時候突然松手,至少應(yīng)該告訴他一聲,他嚴(yán)肅指責(zé)她的不誠懇,說忽然遠(yuǎn)離的身體讓人害怕,口氣充滿了絕望。費琪解釋游泳多少會遇到這種情況,有時需要激發(fā)本能去推動自己的身體,才能克服一些問題。但錢陽陽憤怒地否認(rèn)了這種激發(fā)?!拔也荒堋!彼f。從那以后,費琪對游泳的興趣也慢慢減半,少年人之間只要有任何一件不能提的事,情感就慢慢變淡。退出校隊之后,費琪也不怎么游了。有一年他們?nèi)胰チ耸欣镒钪暮_叾燃?,但她只是整天坐在泳池邊看書,或躺在沙灘上曬太陽,聞著咸咸的空氣,聽人們在海浪的拍打下尖叫,唯自己身上的泳衣一直沒濕過。不過,那個假期同時充斥著浪漫與恐懼,發(fā)生了什么她從未告訴過父母,她也沒有要好到可以傾訴的朋友?;爻棠翘祜w機延誤,父母在機場休息室昏昏欲睡,費琪趁著空閑給錢陽陽寫了一封信,坦白自己在海邊度假時被一個身材高大、聲音沙啞的女人欺騙,并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侵犯。那天晚上她跟那位陌生女人喝了不少酒,兩人在幽暗人少的浪邊散步,直到她感到頭暈,因同為女人,她卸下防備心,讓對方帶自己回去休息。她甚至無法解釋一場沒有受傷的性愛該不該被定義為侵犯,因為她難堪地在頭痛中感受到了欲望,她反抗過,但沒有力氣。那天傍晚的時候她還見證了一對恩愛的戀人在海邊舉行婚禮,女方手捧一束紫羅蘭,兩人深情擁吻,周邊的掌聲有一瞬間蓋過了浪花。這兩件事發(fā)生在同一天,從傍晚到夜晚,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寫完信的時候費琪流淚了,她詢問工作人員機場郵局在什么位置,又買了一張明信片,一同寄給了錢陽陽。但她只知道他以前的地址——也許他并沒有收到,她不得而知,但也不再重要了,因為她當(dāng)時只是急需把這些事說出去。
“布蘭薩的薪資這周也沒給我,說要到月底一起結(jié)算?!?/p>
母親打斷了費琪。
“如果父親不回來,你也可以過自己的生活?!辟M琪說。
“我當(dāng)然在過自己的生活啊?!毙禧悑烧f,“我每天起來就覺得神清氣爽,我在過自由的生活。但如果我曾經(jīng)聽老人家的話,我或許會有更好的今天,而不僅僅是神清氣爽。誰會真正稀罕神清氣爽?你聽聽這是什么話?”徐麗嬌用一種失落、自嘲、遺憾的聲音說道,但她沒有停止手中的活,餐碟之間發(fā)生響亮的碰撞,就好像是她生活中常見的磕碰,絲毫不在乎有沒有撞破。她端著碗筷回到廚房,對著陳舊的水喉與不銹鋼洗碗槽,想到這間小屋里所承載的一切,忽然泣不成聲。
“要不給他打個電話?”費琪依靠在水槽旁。
“有什么用呢?”
但那天稍晚,費琪還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他如常告訴女兒自己一切安好,但當(dāng)他問起家里狀況時,費琪很坦然地說她們母女都過得很糟糕?!斑@是一種沒有盡頭的生活?!彼f。
“但你需要什么盡頭呢?”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p>
“我干不動啦!”父親在那頭嘆氣。“我不再有什么能力?!?/p>
“如果你空手回來也沒人怪你啊,母親需要你?!?/p>
“沒錢的生活只會逼瘋大家,我不回去,你們還能減少負(fù)擔(dān)?!?/p>
之后,電話那頭就只是沉默。費琪有一瞬間忽然明白了什么,父親似乎不想再回來了,他逐漸減少跟她們見面的次數(shù)早有預(yù)謀。她想起父親過去躺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的情形,他因為胃痛而忍受一種無望,也不想讓妻子兒女來關(guān)心。他的執(zhí)著與屈服同時建立了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并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
“你會不會有一天就不再回來?”費琪忍不住問。
經(jīng)過長久的沉默之后,父親才說:“跟現(xiàn)在沒什么區(qū)別。那個錢陽陽怎么樣了?”
“都是上個世紀(jì)的事情了。不說了,拜拜?!?/p>
掛掉電話后,費琪發(fā)現(xiàn)母親正驚訝地看著她,她挪步坐到母親身邊,開始替她可憐——不是第一次了,費琪有時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到母親這些年生活不幸的樣子,男人們沒有做錯什么,但男人們把女人娶回家就好像會開始榨干她們似的,什么也不做就能傷害妻子。徐麗嬌也一樣。過去,費琪在女性雜志上看到了許多人的難言之隱,她們其實無法通過一目了然的文筆交代自己真正的苦楚,如果非要那么寫的話,那些關(guān)于性別歧視的文章與偏激的理論不會得到發(fā)表。但編輯漂亮而婉轉(zhuǎn)地修改了文章,保持得體控訴的同時,也能讓每個女孩(至少費琪是)都能從中明白一些道理。她在雜志上看到過一個做人情婦的文靜太太,足足過了八年,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那樣。那位太太因為把家庭照顧得很好,從來沒有被丈夫懷疑,但同時,她意識到自己幾乎喪失了最真摯的那份魅力,在丈夫的圈養(yǎng)中逐漸淪為一個只會做家務(wù)活跟哄孩子的女人。掉價的感覺令她忍不住外尋新人,重拾一種受人尊敬的熱情。費琪有時會受這些故事影響,她雖然會跟母親討論,但通常她事先就保留了想法。她可能是那種忍辱負(fù)重的人。
“可能你需要等一會,光耀出門去了?!?/p>
“這樣啊,那我改天再來?!?/p>
夏光耀的姐姐熱情地拉著費琪往回走,但臉上并沒有露出喜悅?!斑M(jìn)來坐會吧,他很少邀請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他欣賞你專業(yè)的泳姿?!?/p>
“見笑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游泳?!?/p>
“我看你那天就游得挺好。我叫夏秋?!?/p>
他們家的泳池不大,但水非常清澈,上面沒有一片落葉。池底是深藍(lán)色的瓷片,如果夜晚不開燈,看起來也許會像一池黑水。泳池南邊是白色的過渡帶,圍欄種滿了矮竹柏,另一面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賓利轎車。
“你想要什么?”夏秋問,費琪以為她要問喝點什么,還沒反應(yīng)過來,夏秋又接著問?!澳闶枪室獾膯??”
“什么意思?”
“你跟我弟弟的不期而遇?!?/p>
“我沒有想要什么,希望你別誤會?!辟M琪不知道對方是否相信她說的話,如果不是喜歡夏光耀,還能是什么?
夏秋轉(zhuǎn)身拉著費琪往屋里走,領(lǐng)她坐到沙發(fā)上,不慌不忙地倒了兩杯冷飲?!澳阆裎业倪^去,過去的我也是這么做的。我曾經(jīng)跟一個真心相愛的男人在一起,為了得到他,我不惜一切代價,想盡辦法靠近他。后來因為我們無法配合彼此的工作,生活中的默契隨著時間慢慢消散。”
費琪有點不知措施,對方開門見山,坦誠相待,她卻無法如此輕易開口。
“僅僅因為工作嗎?”她試著問。
“大家都說我是高材生,我在國外讀了文化研究,拿了碩士學(xué)位,回國后工作一直很順利。但那段感情嚴(yán)重干擾我的工作,你明白那種感受嗎?這件事我會說一輩子的,我不甘心?!?/p>
“挺遺憾。但你可以重新工作?!?/p>
“兩者兼得才是最佳的?!?/p>
費琪笑笑,有點苦澀。
“我在研究南美洲神話,帶你看看?!?/p>
真正熱情起來是因為談到自己手頭上的工作,夏秋似乎很重視自己的事業(yè),又或是她本身具有研究的熱忱。
工作室有整整一面的落地玻璃,外面是一片樹林,正值傍晚,樹頂上的綠意都鋪滿了金黃的光澤,緩慢地?fù)u曳。辦公桌上擺滿了資料,有不少色彩鮮艷的神像與海陸怪物(或者是神獸?),還有幾座殘缺的小型雕像。電腦前是成堆的稿紙,筆跡潦草,當(dāng)費琪繞過書架抬起頭,另一邊的墻上是一幅巨大的南美洲地圖。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低估了這一切,有點不自量力,不管她靠近夏光耀的目的是什么,不管她原本想要做什么,此刻都因這位優(yōu)秀的女性而變得卑微。
“南美洲地區(qū)的文化極其多樣,與北美、拉丁美洲不一樣,南美洲大多數(shù)地區(qū)都會有自己的一個造物神,這是我目前研究的方向。神話是我在留學(xué)期間最感興趣的,你相信神話嗎?”
費琪撫摸著一塊淺藍(lán)色的石頭,說:“如果相信星座也算的話?!?/p>
夏秋大笑?!爱?dāng)然,當(dāng)然?!?/p>
“我只記得一個神話人物,那耳喀索斯。”
“他很自戀嗎?”
“他——他很熱愛不一樣的自己?!?/p>
似乎話中有話,但費琪聽不明白。太陽下山后,她們坐到泳池邊去,冷飲早已不再冰凍,杯壁的水珠也都要干了,夏光耀卻仍然沒回來。
“我該回去了?!辟M琪眼看天色不早,打算離開,只是夏秋又試圖留下她。
“不著急,我們也可以聊天啊?!?/p>
“我怕會打擾到你?!?/p>
“沒關(guān)系,你最好常來,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有時候我跟光耀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不是我們賭氣,但總會這樣的。當(dāng)然我們有時也有很多講不完的話,視當(dāng)天所發(fā)生的事。你做著什么工作?”
“我從學(xué)校輟學(xué)了,暫時沒有工作。”
夏秋點點頭,似乎也沒在意。費琪開始整理她所接收到的信息——要知道,夏光耀并不是真正的游泳運動員,他只是擅長而已,他秉承了父親的審美藝術(shù)和商業(yè)思維,在全世界到處觀摩度假酒店的設(shè)計與經(jīng)營模式,為父親開創(chuàng)的咨詢公司出了不少力。
“他見識過很多東西,有不少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在工作方面他還是能做出些成績的。他曾經(jīng)到過羅馬尼亞的一個莊園,在那兒住了很長時間,回國后為公司的一位大客戶寫了一份度假村綜合管理的計劃書,我認(rèn)為那是他職業(yè)生涯的巔峰,也就是從那時起,公司的業(yè)務(wù)開始增多,他那份自由的職位也就名正言順了?!?/p>
“難怪他總是不見人影?!辟M琪恍然大悟,同時感嘆于他的工作能力。
“哈,你一直留意他嗎?”
費琪害羞地?fù)u搖頭?!皼]有?!?/p>
“那你還是不夠了解他,他是個大膽、前衛(wèi)且熱愛生活的人,你會見識到的?!?/p>
夏秋這么說倒讓費琪覺得為難,好像自己過去一年所做的一切均無意義——事實上她好像也沒做什么,等待與期望都不過發(fā)生在獨自一人的夜晚里。而此刻,看著暗下來的泳池,費琪又忽然感到不安,仿佛自己無端闖入了一家富人的別墅里,無所適從。他們究竟還有多少愛好、多少學(xué)識,他們會不會成為她真正的朋友——想想吧,階級的差距是難以逾越的,她明天還要去布蘭薩幫忙,母親接了大量的工作卻無法完成,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許那天晚上跟父親的通話讓她魂不守舍。
夏秋打開院子里的射燈,連同泳池池壁的燈光也亮起來了?,F(xiàn)在,藍(lán)色泳池變得更加動人,有一種過分清澈的視覺效果,湛藍(lán)的絢麗令人產(chǎn)生漂浮感,哪怕沒有跳進(jìn)水里,也漸漸感到透涼氣息的散發(fā)。費琪伸直雙腿,在舒適的沙灘椅上,緩緩躺下,她看到自己廉價的粉色指甲油有小部分開始脫落了。
如夏秋所預(yù)料,夏光耀錯過了飯點便不再回來,車子沒開出去的話,他很有可能會喝點小酒。于是她們一同晚餐,夏秋做了兩個簡單的菜,她在廚房忙碌的時候,費琪又進(jìn)了一趟工作室,出來時恰巧又走到了夏光耀的房間——至少那是男性的房間,從桌面的擺設(shè)猜測。好奇心驅(qū)使她探究更多男性的東西,一些隱秘的、私人的、不為人知的小物件或者日記——她滿懷期待又緊張地拉開抽屜,一層又一層,除了文具、文件與票證,并沒其他能夠窺探的東西,直到她拉到一個上鎖的大抽屜。沒辦法,她只好轉(zhuǎn)移到衣帽間,像酒店一樣,奢華的深棕色衣柜,里面分了不同的功能區(qū)。西服與運動服分別陳列,還有領(lǐng)帶、袖扣、棉襪,以及幾個不同顏色的旅行包、公文包。就在她覺得要離開的時候,懸掛領(lǐng)帶旁邊的全身鏡讓她眨了眨眼,鏡身邊緣有一塊像旋轉(zhuǎn)開關(guān)一樣的藍(lán)色東西——她已經(jīng)聽到夏秋在喊她吃飯了,但她控制不住去觸碰——那確實是個開關(guān)。她輕輕擰開,鏡子回彈帶動側(cè)面的柜門,變成可推動的一扇門,在這扇門后是一個更大的衣櫥,感應(yīng)燈相繼亮起,照耀著一排質(zhì)地非凡的裙子,還有一些垂掛的首飾,金光閃耀。
回到餐桌吃飯時,費琪還是有點疑惑,腦海里只有夏光耀的衣帽間,她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夏光耀很可能已經(jīng)有親密的對象了——或者是一位長期陪伴卻又不在身邊的人,就像人們說的青梅竹馬,他們不具備真正的愛情,卻又能睡在一張床上,這很可怕。還有一種可能是,夏秋(或者是他們的母親)的衣服太多,占用夏光耀的地方。再不然——她也不知道那能代表什么。這一切似乎充滿迷思,一時間費琪不知自己究竟是擔(dān)心什么。
“讓你過來幫忙,不要給我偷懶,如果你認(rèn)為自己很有能耐,就跟老師認(rèn)個錯,回去上學(xué)。”徐麗嬌說。
“我都這個年紀(jì)了還回去念什么?我準(zhǔn)備找工作,我不會回去的?!?/p>
“這種事也就只有你那個父親會理解。”
也許事情就是這樣的,只有無望的人才會理解,那種失意中的相通。那天下午工作還沒結(jié)束,費琪就離開布蘭薩了。在門口,一輛大巴正前往布蘭薩,當(dāng)天晚上有個晚宴會議,市里一家工程公司租賃了場地,徐麗嬌按照大廚的要求準(zhǔn)備甜品。費琪在噴泉旁停下腳步,大巴里的人們好奇地往外看,也許他們今夜就入住在布蘭薩,這個本鎮(zhèn)最大的度假村。
并不是說費琪就要過上多么好的生活,在她這個困惑的年紀(jì),找到喜愛的人并不容易。她想要去找夏光耀,但如果他不在家,迎接她的只會是夏秋,盡管對方很歡迎自己,但她還是見不到夏光耀。她答應(yīng)母親來幫忙,也只是因為夏光耀有時會出現(xiàn)在布蘭薩的大泳池里。她以為自己找到了接觸他的機會,卻在緊要關(guān)頭失去了好運氣,但今日太陽好像特別溫暖,她十分詫異腦海剛剛閃現(xiàn)的事情突然就降臨到現(xiàn)實中,運氣在這張時候出現(xiàn)了。
“費琪——”身后有人在喊她,是夏光耀。“沒穿泳衣,差點以為認(rèn)錯了?!?/p>
“啊,夏光耀!”費琪很高興,“你最近常在布蘭薩游泳嗎?”
“有位朋友找我咨詢一些度假村管理事務(wù),我來給點建議,幫幫忙?!?/p>
費琪笑笑:“我也是來幫忙的,我母親連續(xù)幾天都來工作?!?/p>
“她身體還好嗎?”
“反正她睡不著。”
“往停車場走,”夏光耀伸出手搭在她肩上,“我送你。你住哪兒?”
“我住城南?!?/p>
“噢不對,應(yīng)該去我家坐坐。我想你跟夏秋已經(jīng)很熟了,那天真是不好意思,我和朋友在俱樂部看表演,很晚才回來。”
“沒關(guān)系。”費琪盡可能讓自己表現(xiàn)更平靜一些。但其實她不說話的時候會露出一點不滿的神色,她自己不太知道,但以前徐麗嬌同她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提到過。
于是費琪上了那輛銀灰色的賓利,車內(nèi)一股香味(更接近女性香水的味道),她小心翼翼扣好安全帶,內(nèi)心開始出現(xiàn)最擔(dān)心的那種糾葛——男人對她到底是什么感覺。有時她是只不畏懼的猛虎,橫沖直撞,主動接觸夏光耀那天幾乎沒有損傷她任何自尊;但有時她又覺得自己寒酸,不配說太多帶主觀性的話語,怕失禮,怕影響關(guān)系的走向。她想知道更多,但如果注定只能成為朋友,這些話問出口就顯得愚昧。
“你喜歡音樂嗎?”
“我喜歡?!?/p>
“聽什么類型多?”
“這些我說不上來,對于流派我不是很懂?!?/p>
“我會唱靈魂樂?!?/p>
費琪很驚喜:“真的?”
“當(dāng)然,但這類音樂的清唱會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怪異,你知道,那需要極其優(yōu)美的嗓音?!?/p>
“那你一定也能唱。”費琪發(fā)自內(nèi)心高興。
“自愧不如,俱樂部里有很多專業(yè)的歌手。你從沒去過嗎?”
她搖搖頭。
“你會喜歡的,相信我?!?/p>
當(dāng)天晚上,夏光耀第一次邀請費琪下水,在他們家那個清澈的泳池里——那是費琪見過最干凈的泳池,她相信有人每天清潔水面的落葉,連旁邊白色的過渡帶都沒有顯著的污漬,依然雪亮。她沒有帶泳衣,夏秋為她提供了一套,她第一次穿上相對來說更性感的泳衣,一時為自己的身材感到害羞,不知自己的身段在他們面前會得到怎樣的評價。讓人意外的是,夏光耀對此贊美有加。
“趕緊把上次那件泳衣丟了吧!”夏光耀說,“相信我,你可以更自信?!?/p>
夏秋沒有下水,穿著絲質(zhì)的連衣裙在泳池邊晃蕩,眼睛也離不開費琪。兩個人同時投來的目光讓她感到局促。
“肩膀看起來很有線條,現(xiàn)在我相信你以前是一名運動員了,好在你沒有用力過猛,你希望自己有那種渾厚的肌肉嗎?”
費琪搖搖頭。
他們在泳池游了一會,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劃來劃去看似無聊,但費琪知道夏光耀的心開始慢慢篤定。她相信泳池對他的影響,也相信一種直覺是因為男人的回頭,在池水中與她相望,像一種珍視機會的凝望。夏秋說,她先回廚房準(zhǔn)備晚餐。于是,在只有兩個人的泳池里,夏光耀漸漸靠近費琪,將她凌亂的頭發(fā)慢慢梳到后面,玩弄她耳垂上的銀色耳環(huán)。她有點怕他弄掉了,因為那是她目前最貴的一對耳環(huán),在池水找東西可不會太容易。她感受著被男人有意無意撫摸的觸感,在水中格外溫柔,像纖細(xì)的海魚滑過肌膚。
那天晚上,費琪感受到了來自夏氏姐弟的豐富見識,他們能從不同的角度表達(dá)觀點,他們的閱歷,無論是對書籍還是游歷,都能給出更有說服力的理解。他們討論一本母親給他們閱讀的文學(xué)作品,里面有個令夏秋難以忘懷的情節(jié),是一位紳士給他的愛人寫信,但他當(dāng)時騎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擺動著身子寫下他的動情時刻。那種交鋒的錯覺,扯開了靈與肉的結(jié)合,在形而上的問題上完美地避開了他的錯位?!皼]人會說那是錯的,親愛的姐姐,”夏光耀諷刺地說,“那不過是在你腦海里打轉(zhuǎn)的場景罷了,你被作家的描述混淆了概念,而非真實體驗到那種感受?!?/p>
“你能嗎?男人們的惡行本該被揭露的,如果夫人給他回信時也坐在別的男人身上,那他又會怎么想?”
“我沒有提出性別對等的問題,我指的是,也許那種真心,并不是我們所以為的真心。愛的容量那么大,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理解,必然會促成多元的愛情模式?!?/p>
“多元指的不是多人,除了某些國家多夫多妻制。不要再轉(zhuǎn)移話題了,小說的情節(jié),更多指向一位自稱紳士之人的所作所為是如何一步步傷害他人的。這是你該思考的問題,如果你還認(rèn)為自己比其他男人更懂女性的話。”
費琪聽得一頭霧水,盡管她在極力想象那個畫面,卻仍然難以說出一種看法。她不知道這一切將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但她明白生活的指向其實多是因人而異的,如果此刻三個人同時說出某個決定,那她一定是弱勢的一方。她覺得自己沒能贏得夏光耀的心,但他在池中那些曖昧的舉動,又讓她覺得他對她是有好感的。
然而,當(dāng)夏光耀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撿起時,他忽然饒有興致地看著費琪說:“你的指甲油脫落了,需要幫你補一點嗎?”
雖然比不上夏光耀看過的文學(xué)作品,但費琪也曾在雜志的情感欄目上讀過一個令她記憶深刻的小說,是關(guān)于一個高學(xué)歷又漂亮的女人為愛行兇的故事。女人在旅途中親手殺害自己的男朋友并制造成意外事件,在文章的描述中,她表達(dá)了自己的愛異常膨脹,每天都想要見到對方,但對方有許多行為讓她難以忍受。她編造了一種過于高昂的愛,又用自我保護(hù)的狀態(tài)去維持這段關(guān)系,像是布施戲法、安排終點,目的是阻止男朋友跟外界的女人發(fā)生接觸。她坦然地說自己也不清楚這是怎么發(fā)生的,但對于這一切她并不后悔,還認(rèn)為自己保留了一份真正的愛,而且永遠(yuǎn)不會消失——男人的死帶不走感情,只要她還在世上一天,就能持續(xù)接受這股力量的支配,去過更好的生活。這是一種能鎖住某刻記憶的方法。而在未來,不管她還能愛上誰,這份最初的愛依然會在她心里,她能夠得到疊加的愛?!斑@是大多數(shù)人不能理解的。”費琪當(dāng)時對錢陽陽說。
這則故事最近頻繁浮現(xiàn)在費琪的夢里,她想到女性跟愛情的關(guān)系,許多人并不能對愛情中的瑕疵真正釋懷。也許夏秋也一樣,她指的不甘心可能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誰知道呢?費琪一直覺得,女人的可怕總是被男人激發(fā)出來的,直到最近,夏光耀發(fā)出的訊號讓這一切都變得非同尋常。
起初是徐麗嬌的諷刺,在費琪說自己被飛魚邀請到他家做客的時候,她有點蔑視。“你以為你是誰?。坑绣X人的把戲能當(dāng)真?”
“是我主動靠近他的?!?/p>
“那又怎樣?”
“為什么你總是把關(guān)系想得一塌糊涂呢?”
“因為事實如此。”
徐麗嬌把蔬菜丟進(jìn)油鍋里,嘩的一聲暫時中斷了母女的對話。
費琪并不沮喪,沮喪的是母親,費琪知道自己的生活開始發(fā)生難以預(yù)測的變化。她的打扮與行為激起了平靜生活中的一些水花,她滿足于目前這種未知的狀態(tài)。她覺得夏光耀很迷人,這沒什么不可承認(rèn)的,她想要得到一份感情,感情不僅僅能讓她幸福,還能彌補生活中許多的空缺。
只是她又有點猶豫。不是說她不能去問夏光耀,而是猜不透夏光耀對她的感受處于什么階段,她的立場有些被動。
后來有一次,夏光耀就真的帶費琪去那個俱樂部,她從來不知道在這個鎮(zhèn)上還有如此隱秘的地方,在德興大廈背后一棟看似荒廢的舊樓,外面是石灰墻,路面潮濕骯臟,沒有多余的地方停車,駕駛的客人只能在附近尋找車庫。俱樂部實行會員制,繳足會費才能入場,里面像個清酒吧,有舞臺。夏光耀跟工作人員似乎很熟,能直接帶費琪進(jìn)去,有人在她走過的過道上迅速為她戴上一條黑色的橡膠帶,夏光耀解釋說離場的時候會有人替她摘掉。
落座后,有兩位裝扮浮夸的女人過來跟夏光耀打招呼,脂粉味濃烈。費琪好像在哪兒聞到過這種氣味,好多年以前——但她想不起來,不過,映襯在曖昧燈光下的脂粉香氣又與環(huán)境十分和諧。
“今天不表演嗎?”其中一位女人開口問,聲音之粗獷讓費琪嚇了一跳,是個男人,“后臺又有人送來俗氣的玫瑰,看來我得改名了。”
夏光耀笑笑說:“愛慕者啊?!?/p>
她們甚至沒有詢問費琪是誰,只是祝她有個美好的夜晚,還順手摸了她的頭發(fā),討論天然發(fā)質(zhì)的優(yōu)勢。其中一個準(zhǔn)備上臺,另一個跑到隔壁桌去打招呼。費琪隱約知道這種性質(zhì)的表演了,因為她看清了女人的五官與喉結(jié)。她環(huán)視四周,許多衣著光鮮的男女端著高腳杯,抽著煙談話,很多是像從城里遠(yuǎn)道而來的人,對此,她的驚訝讓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有些局限。當(dāng)她想要開口詢問時,夏光耀暗示她看向舞臺,有人要表演了。
燈光聚攏到舞臺上,看不見的主持人說了幾句夾帶英文的開場,接著便是剛剛那位摸她頭發(fā)的女人上場。她嫵媚的出場令觀眾叫好,優(yōu)雅的體態(tài)裹在緊身連衣裙里,步伐緩慢地挪到麥克風(fēng)前。當(dāng)她開口時,費琪更是難以分辨她的性別。深紅色的高跟鞋、蓬松的波浪卷發(fā)、略夸張的妝容,骨架更為男性、手勢卻又更為女性。她的聲音傳達(dá)出一種纏綿的曼妙,不過分高亢,轉(zhuǎn)換氣息時,低沉的嗓音控制得很好,讓人迷醉。費琪不知這是好還是不好,但她顯然被這種怪異的審美吸引了。
“這就是你說的靈魂樂嗎?”費琪輕聲問道。
夏光耀伸手過來搭在她肩上:“加了點爵士,你聽過這首歌嗎?”
費琪搖搖頭,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夏光耀已經(jīng)向她湊近,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對方的舌頭讓費琪變得輕盈,持續(xù)攪動的攻擊讓她無力招架,索性軟下肩膀。身后依然流淌著歌聲,她聽到了女孩為離去的男孩而憂愁的傷心歌詞,有時燈光會晃到她身上,閉著眼她能感受到眼皮上的熾熱,仿佛自己處在舞臺耀眼的中心。
雞尾酒的醉意在他們離開的時候達(dá)到了峰值,費琪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她絲毫沒有拒絕的意思。她聽到男人溫柔的呼氣。車子泊在半路的一塊草地上,距離路燈有些遠(yuǎn)。“喝酒不好開車,我得歇歇。”夏光耀說,并下車把費琪從副駕駛抱到后座上——從某種角度來看,費琪知道這樣的男人不夠負(fù)責(zé)任,假如,假如他再多一句問候,多一句關(guān)愛,問她是否愿意,她也不會覺得這個男人壞到哪里去。但那天晚上費琪的情緒十分高漲,她覺得這是她過去努力求得的男人的回饋,她不想有任何閃失。當(dāng)男人撲在她身上時,她又聞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像俱樂部里的歌手,像那年海邊吹來的味道。她睜開了眼睛,看見頭頂搖曳的樹葉,還有車窗外的月亮,夜空把他們卷入深深的光和流動的暗影之中。
清晨醒來時還很早,費琪發(fā)現(xiàn)床邊的人不在,空蕩蕩的,白紗窗簾的縫隙透進(jìn)一些藍(lán)色的光,天像剛亮的樣子。她再次注意到夏光耀的衣帽間,藍(lán)色的開關(guān)已經(jīng)被擰開過,在一排整齊的衣服中,有一只衣架孤零零地懸掛在中間,留出一道明顯的空隙。她把手伸進(jìn)空出來的那個位置,衣服質(zhì)感細(xì)膩,隨著手臂輕輕吸附,像靜電,像撫摸。接著她聽到漸漸靠近的高跟鞋聲音,清脆、危險,她開始緊張起來,不知該怎么面對接下來的一切,在她慌亂的時候,夏光耀就開門進(jìn)來了。
他臉上拍過粉,與脖子對比色差明顯,睫毛又彎又濃密,還有口紅,一時讓人感覺驚奇。裙子脫到一半掛在腰間,上半身露出的肌肉與臉上的彩妝讓費琪覺得突兀,但她克制了自己有可能發(fā)出的尖叫。
“怎么樣?”夏光耀聲音溫柔。
怎么樣?他是神經(jīng)病,還是覺得她早早知道?他怎能這么隨意又毫不在乎地問她怎么樣?她甚至不知道此刻意味著什么。
“啊……”
“啊什么呀?你沒在夢里。”
很快,門外又傳來更急促、更繁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夏光耀似乎意識到不妥(或者他熟悉這把聲音),想要關(guān)門卻來不及了,一雙與他穿著幾乎一樣的高跟鞋的腿踏進(jìn)了房間。一個女人直接沖到他們面前大喊,她沒干什么,但還是擺出了來勢洶洶的姿態(tài)。
“剛剛睡過嗎?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
“桃子,你干什么?把手放下?!毕墓庖畹馈?/p>
這會兒夏秋才沖進(jìn)來說:“沒攔住……”
不知怎么的,夏光耀忽然將手里的假發(fā)輕輕套在頭上,這舉動一時間讓大家無話可說,就像四個女人擠在一起,房間無盡地旋轉(zhuǎn),讓人不知所措。
“別戴了。”桃子伸手摘下夏光耀的假發(fā),扔到地上,“你故意告訴我說你跟別人睡了,難道不是為了希望我原諒你嗎?”
夏光耀把假發(fā)撿了起來,說:“那你會原諒嗎?”
“至少給我一個干凈的空間吧?!?/p>
“我沒想要得到你的原諒,我只是坦誠地告訴你這件事?!?/p>
“那我們就該好好談一下。你不想談嗎?”
費琪覺得自己攪和進(jìn)來似乎很不妥,但無論幾時想要插話都被他們打斷。
“你不想談?wù)剢??”桃子又強調(diào)了一次。
費琪似乎聽到了一種心碎的聲音,她不知道這個女人跟夏光耀有什么矛盾,至少當(dāng)時,她覺得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分崩離析了。一方的出軌似乎是故意讓關(guān)系破裂,讓自己成為討厭的一方,好惹怒她、得罪她;另一方則在得知后,以氣憤和沖動體現(xiàn)自己仍然在意這段關(guān)系,并找到他希望能好好談?wù)剚頉Q定自己是否原諒他、寬恕他。費琪驚訝地看著桃子,意識到對方比自己可能更愛夏光耀。桃子并沒有因此辱罵費琪,只是在沒得到夏光耀的答復(fù)之后,平淡地看了費琪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高跟鞋兇猛地踩在地上,像另一個隱藏的夏光耀。
夏秋告訴費琪要先冷靜。但再三猶豫下,費琪還是沖了出去,在大門外及時拉住了桃子。
“我不知道你們結(jié)過婚,真的對不起。如果一早知道,我不會介入的?!?/p>
桃子冷漠地看著費琪。
“我們沒有真正結(jié)婚?!毕墓庖妨顺鰜?。
馬路上只有他們四個,以及女人隨意停放的紅色轎車。
“他們沒有真正結(jié)婚。”夏秋又為費琪確認(rèn)一遍?!安贿^,他們確實在海邊舉行過婚禮,叫來了一些親朋好友。你們?nèi)齻€為什么不坐下來談?wù)勀???/p>
“很抱歉,讓大家都失望了?!毕墓庖f。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從來沒有要跟我談的意思。”桃子對夏光耀說,“那些幼稚的誓言早該被海浪卷走。”
費琪忽然感到心痛?!澳銈兪窃诤_吔Y(jié)的婚?”
“那不是真正的婚禮,”夏秋說,“但場景很棒。”
費琪很想告訴他們,她也曾看過一對新人在海邊舉行婚禮。她轉(zhuǎn)身看著夏光耀,忽然——就一瞬之間,對上了一些蹤跡——黑暗中聲音沙啞的女性,扶著她離開海浪的結(jié)實臂膀,獨特的女性香水味——費琪必須承認(rèn)自己的愚蠢,直到昨天為止,她從來沒想過性別的交替。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都喜歡在海浪邊宣讀誓言?!毕那镉纸又f,“但話說回來,你能接受夏光耀的女性裝扮嗎?”
費琪想要回答,但她說不出話,身體變得軟弱無力,雙腿還開始發(fā)抖。除了根本沒睡多久之外,她還沒從夏光耀的打扮中清醒過來,他顴骨上淡紅的妝容時不時讓她感到不安。并且,她覺得她聽見了一把來自上帝的聲音,就在此刻,在他們談到海灘的婚禮時,通過夏秋進(jìn)行了重要信息的傳達(dá)。這詭異的真相讓她失神。
“我能問你們在哪個海岸舉行的婚禮嗎?”費琪在桃子的耳邊悄悄問道,嘴唇哆嗦。
她得到了回復(fù),癡癡地回想那一場海邊上浪漫的婚禮。
“是八月嗎?”費琪又問。
桃子點點頭,似乎見她可憐,也湊近她耳邊陰陽怪氣地說:“他不會愛上你的,他真正愛的是身為女性的那個他。他從你身上索取某種女性的特征,贊美你、感受你、貪圖你,以此來填補他缺失的那部分?!?/p>
過去,費琪從未想過自己的一次試圖勾引(但她確實喜歡過夏光耀)會換來另一個結(jié)果。這件事不像情感對談,也不像預(yù)謀事件那樣去做決定,如果能寫出來,興許比任何她在女性雜志看到過的都精彩。她想起前幾天家里種的竹芋死了,但她沒有覺得可惜,跟去年死去的紅精靈一樣,只是嘆嘆氣,把它從極其旺盛的綠蘿旁邊拿走,扔掉——就像此刻,一種失落感莫名其妙來襲,如同在黃昏或者暴雨的下午,在臺燈發(fā)燙的夜晚,內(nèi)心無盡地下沉。城市的燈海或小鎮(zhèn)的繁星,她都從未特地去留戀什么,但她清楚很多事情都要經(jīng)歷取舍,哪怕她沒有完全丟失某一部分,然而,誰都清楚這樣一種狀態(tài)是在這得失之間被迫做的決定,而非內(nèi)心的愿景?,F(xiàn)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某些過于明確的事件,還有一點惡心感,一點自尊成型的構(gòu)想與實際生活相差太大差距的困惑。這么多年來,費琪一直以克制的心態(tài)去忽略那次侵犯,她把新生活與新力量寄望于夏光耀的出現(xiàn)。卻沒料到,妄念其實都是虛設(shè)的,它讓人蠢蠢欲動,容許了危險充斥在她的時間和空間里,凝結(jié)成一種巧合的傷害。
真相已經(jīng)浮出水面,不攻自破。在夏光耀的身后,藍(lán)色的泳池正接受朝陽的閃耀,像某種強勁的藥效,令人迷醉。
費琪一直沉默,他們也一直沉默著,等待一個從她口中說出來的結(jié)果。但她開始意識到自己進(jìn)入了死角。就在剛才,在桃子鉆進(jìn)車子離開后,夏光耀逐步靠近費琪,并輕吻了她的耳朵,她再次被那股味道警醒——在昨夜親密的車上、在俱樂部、在過去被侵犯的那一夜——她已經(jīng)在心里將它們接連起來了。她看著夏光耀重新戴起了假發(fā),如果——如果她能再聰明一點、再世俗一點,甚至接觸的男人再多一點,興許就會猜到男性荷爾蒙與脂粉混合的氣味。它不難聞,也不特殊,表面的浮粉可能是香甜的,但只要你更仔細(xì)一些,就會聞到一種蒸發(fā)的汗水、燃燒的皮革、某種動物肝臟的血氣,甚至還有勞丹脂與酒精的后調(diào),像引人犯罪的誘惑男香。更諷刺的是,她過去一直在追尋夏光耀、等待夏光耀,最后卻是在情感引導(dǎo)的不經(jīng)意間,在氣味加持的驚慌里,在令人驚訝的機緣中,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他。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