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過兩回的人

赤·桑華

羅布走了。

確切地說：羅布失蹤了。

跟羅布有關(guān)的很多往事，仍舊在我的記憶深處不停地浮現(xiàn)。他上學(xué)很晚，我小學(xué)二年級時，他大概也就四年級。在我眼中，那時他已經(jīng)是個大哥哥了。在我們學(xué)校，除了達杰老師，同學(xué)們最怕的就是羅布。我從沒見過羅布拿著書背誦，或者寫作業(yè)。他幾乎天天跟著王老師，一起去打獵。這個王老師，沒給我們好好上過一天的課，他就領(lǐng)著羅布，去學(xué)校旁邊的樹林里打野雞，抓兔子。

羅布跟獵槍差不多高。他背著王老師的那桿笨拙的獵槍，每回經(jīng)過我們面前時，他的臉上就掛著一副很得意的表情。我們羨慕地看著跟在王老師身后的羅布，直到他們消失在學(xué)校那個破鐵門后。

有時候，王老師和羅布回來的時候，會拎一只野雞，或一只兔子。也有兩手空空的時候。拎著野雞或者兔子從學(xué)校大門進來時，王老師的臉上帶著滿滿的微笑，羅布也很得意的樣子。空手而歸時，王老師一臉的沮喪，羅布的臉上仍舊掛著得意揚揚的表情。

有段時間，天一黑，卓香卡的那個大碾場里就放露天電影，那時的大部分電影，都是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們這些小孩子，一聽到晚上要放電影，就像過年一樣高興。每個人臉上掛著微笑，個個都合不攏嘴。要是八路軍打死一個日本鬼子，我們高興得直喊：“打死！打死！再打死一個！”就在那時，羅布會說：“假如我是八路軍，我會這樣打他們。”他說著便做出打槍的姿勢。有時，他還會說：“我像打兔子一樣，把他們一個個送到陰間去。”他說話時的認(rèn)真勁，影響了我們，也鼓舞了我們。我們圍在他的身邊高喊著“打死！打死！”

我們中間摸過真槍的也就羅布一人，我們那時非常羨慕他。要是日本鬼子打死了一個八路軍，我們嘴里罵著日本鬼子，有人還為此流淚?？墒呛迷诎寺奋姾苌俦淮蛩?，有些八路軍可能快要死了，但是高喊著“共產(chǎn)黨萬歲！”我們都從心底里認(rèn)為八路軍是最英勇的部隊。說來也可笑，那年頭，我們誰都不知道抗戰(zhàn)早就勝利了。有一次，我們?nèi)フ疫_杰老師，說“我們要加入八路軍，去打日本鬼子?！边_杰老師看著我們笑了半會兒，然后嚴(yán)肅地說：“去去去，你們的任務(wù)是好好學(xué)習(xí)。”從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到，他很蔑視我們。但是，我們一直沒有放棄過做一名八路軍的偉大理想。

按我們家鄉(xiāng)的話來說：羅布是個心里長著黑牛毛的孩子，意思是心很黑，是個大壞蛋。那可不是我隨便說說的，我二年級，羅布四年級的時候，卓香卡小學(xué)里只有十幾個孩子，每次玩耍時，各年級的學(xué)生都聚到一起玩。通常學(xué)生們分成兩個組，一組扮演八路軍，另一組扮演日本鬼子。這時侯，大部分同學(xué)都不愿意扮演日本鬼子，羅布讓同學(xué)們排成一隊，命令道：“你你你……來扮演八路軍。”“你你你……來扮演日本鬼子?！蹦切┮缪莅寺奋姷耐瑢W(xué)們，會高興得跳起來。而扮演日本鬼子的那些同學(xué)，很不情愿地看著演八路軍的孩子們?？墒?，羅布一發(fā)話，誰都不敢反對。羅布指著要扮演日本鬼子的同學(xué)們，對他們說：“不想要‘五青六腫①的話，給我乖乖地去扮演日本鬼子?！痹俨磺樵傅耐瑢W(xué)，也只能乖乖去準(zhǔn)備。同學(xué)們各自拿起自己的武器——木制的槍和劍，嘴里喊著沖啊，一個個上戰(zhàn)場似的奮不顧身往前跑。

有那么一次，羅布指著我的腦門，說：“你你你……扮演日本鬼子去?！蔽也恢滥膩淼挠職猓艺f：“我不演日本鬼子?！绷_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說：“什么？”接著又繼續(xù)說：“你不扮演日本鬼子？你說不扮演就不扮演？立馬給我把墨汁抹到鼻子上去！”每當(dāng)玩起這種游戲時，日本鬼子的扮演者們像電影里一樣，要把自己的鼻子要抹成黑黑的。我說“要把鼻子抹成黑的，你自己把自己的鼻子抹成黑的吧，我絕不會扮演日本鬼子！”話音未落，他順手打了我一巴掌。

那天，我沒有像狗一樣甩著尾巴逃走，而像猛虎一樣向他張牙舞爪。剎那間，他被怔住了?？墒俏医^不是羅布的對手。他說：“我像拌糌粑一樣拌了你，你信不？”他說著便抓起我的衣領(lǐng)，猛地摔了一下，把我摔倒在燙土里。好一會兒我眼睛都睜不開。等我睜開眼睛時，他正拿著多布旦的“槍”準(zhǔn)備打我。恰好那時，教室旁大柳樹上掛著的破鐵鐘“叮當(dāng)叮當(dāng)”地響了，那是上課的鐘聲。孩子們放下手中的“武器”，跑回各自的教室了。

羅布當(dāng)著同學(xué)們的面欺負(fù)我的事，我牢記在心中，我揣度過他是故意選中我，讓我難堪的。我心想，有一天我肯定會打過他。我會讓他吃不下飯，拉不成屎?？墒牵@些話我不敢對著他說。放學(xué)后，我把羅布欺負(fù)我的事告訴了父母。阿媽聽后非常生氣，說：“走，我們倆到羅布家去問個究竟！”阿媽拉著我的手正要出門的時候，阿爸擋住了我和阿媽，阿爸對著阿媽說：“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不要給我做蠢事！”說著便把我從阿媽手中搶過去，說道：“去！去寫作業(yè)！藏族有句諺語：叫‘玩著斷了腸子也是活該。有本事，自己打回去。”

阿爸的那句話，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重重地壓住了我所有的希望。

在發(fā)生那件事之前，我也是一個……羅布說去東就去東，說去西就去西的家伙。自從發(fā)生那件事后，我怎么看都看不慣羅布，我心里想的全都是怎么報復(fù)他，為了報復(fù)他，我制定了各種各樣的計劃，而且幻想著計劃實行后的結(jié)果。明明知道是幻想，可我高興得合不攏嘴。

跟羅布有關(guān)的另一件事是，他從一個貨郎手里搶了東西。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我們跑到學(xué)校外面，去村子下方的那個池塘里游泳。大伙正在池塘里盡情玩耍時，有人聽見了貨郎的叫賣聲。雖然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大伙還是很激動。貨郎的叫賣聲有一種說不盡的誘惑力，我們連忙穿上衣服，似乎貨郎給我們發(fā)糖似的向他跑去。貨郎雖是漢人，可他經(jīng)常在我們這些藏人的村落里跑來跑去，慢慢學(xué)會了藏語，交流不成問題。我們圍在貨郎的貨箱跟前，貨箱里有玩具槍、氣球；還有梳子、毛線等雜貨?？墒亲顡屟鄣摹且恢痪G色的東西。我們從沒見過那個東西，也不知道那個東西叫什么。

“這東西我看一下?！绷_布指著那東西對貨郎說。

“你有錢嗎？”貨郎沒有把東西從箱子里拿出來，只是看了看羅布。

“我沒錢，不會跑到這兒來?！绷_布說。

貨郎再次看了看羅布，便從貨箱里慢慢拿出來那玩意兒，給了羅布。

那玩意兒上有很多大小一致的窟窿，同學(xué)們都圍過去盯著看，可誰也不知道那綠色的到底是個啥？

“這叫口琴。”貨郎終于開口了。他說著便從羅布手里拿走那玩意兒，對著嘴唇吹起來。那神奇的東西剎那間響起美妙的曲子。大伙沒想到它是個樂器，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異的表情看著貨郎。

大伙要求貨郎再吹一次那玩意兒時，羅布從貨郎手里拿過它，說，“我來，我來?！比缓笈e到自己的嘴唇邊吹起來。那玩意兒居然被吹響了，只是沒有貨郎吹得那么悅耳。

我們大伙還在想著，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時，羅布拿著那玩意兒往后退了幾步，然后突然轉(zhuǎn)身向田間的小道跑去。我們沒想到羅布會拿著它跑走，連貨郎都好長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傻傻地望著羅布的背影跑出去很遠，才突然清醒過來?！百\孫，那個賊孫搶走了我的口琴！”他喊著向羅布跑走的方向追了幾步，又立刻停下來，跑到擔(dān)子跟前，把貨箱子緊緊鎖住。

那個陽光毒辣的中午，羅布搶走了貨郎的口琴。麥田間的小道上，羅布像閃電一樣，在我們眼前閃爍了幾下，然后消失了。

我心想著，那個貨郎要是跑去抓住羅布，把他的腿打斷了多好?？墒牵谴镭涁浝?，只是罵了幾句毫無作用的臟話，從箱子里拿出一根香點燃，插在一堆土丘上，然后嘴里不停地念著什么。貨郎的舉動讓我失望透了。他做完了那些后，向剛才羅布跑走的方向，唾了幾下唾沫。最后，像是嚇唬我們似的說：“那個孩子今天天黑之前，要是不把口琴送到我的跟前來，他必定會被洪水卷走，或被雷劈死。不信，你們等著！”

第二天早晨，東山頂上的日頭，像碗中的酥油一樣早就化開了，四處一片金黃。

我走到學(xué)校，準(zhǔn)確地說，我是一路小跑著來的。到學(xué)校后，不見同學(xué)們讀書，大家統(tǒng)統(tǒng)跑去羅布所在的教室里看羅布，我也跑過去看時，羅布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沒有被洪水卷走，也沒有被雷劈死，手里還擺弄著那綠色的玩意兒。我的心里涼颼颼的，非常失望。

按貨郎的說法，羅布應(yīng)該被洪水卷走，或者被雷劈死?？墒?，羅布身上連個傷口都看不到，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就在那時，達杰老師和王老師一前一后來到教室里，同學(xué)們一見到達杰老師和王老師便跑出去了。然后又聚攏到窗口，你擠我，我擠你地向教室里張望。我們看見，羅布把那綠色的玩意，匆匆裝進課桌里了。

“拿出來！”達杰老師吼道。

“什么……？”羅布嘟嘟囔囔，裝著很委屈地看著達杰老師的臉。

“什么？你還問我什么？”達杰老師重復(fù)了一下羅布的話，然后說：“還不拿出來！你再不拿出來，我會剝了你的皮?！边_杰老師很是生氣的樣子。

羅布臉色刷地紅了，可是他仍然說：“我的手里什么也沒有。”說完頭又沉下去了。

這次達杰老師沒說“拿出來”，而是狠狠地扇了羅布一巴掌。那時本該高興羅布挨了一巴掌的我，卻極其慌張地愣在窗外，甚至沒有了竊喜的心情。我們看見，達杰老師氣得在發(fā)抖。站在他身邊的王老師像個木頭一樣站著，一句話也不說。

那天早晨，我不得不佩服羅布，達杰老師再次把右臂舉到半空中，他那鐵鏟子一樣的大手“啪”地落在了羅布的臉上。我想，這次羅布會老老實實地告訴真相?？伤尤淮舐暤卣f：“我的手里什么也沒有！”

“這兔崽子，還不說真話！”達杰老師頓時火冒三丈。他揪住羅布的頭發(fā)說道：“我看你能堅持多久，”就在這時，王老師抓住達杰老師的手，說“達杰老師，您不要生氣，會傷身體的，他肯定會說出來的?！闭f著便給羅布使了一個臉色。

“我，我……拿了個口琴，我……”羅布吞吞吐吐地說。

“什么？拿了……”達杰老師的嗓門一大，“你那叫拿嗎？”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接下來羅布一陣慌亂的沉默，間或有些語無倫次的話冒出來。

“拿出來！”達杰老師的聲音抬得很高。

羅布摸摸頭，慢騰騰地從課桌里拿出那個綠色的東西，放到桌子上。

達杰老師拿起那個綠色玩意兒，翻來倒去看了兩眼，伸手揪著羅布的耳朵把他拎了起來，說：“去，去把東西還給人家。那貨郎肯定沒走遠，聽見了沒？”羅布摸了摸自己被達杰老師打得變成紫色的臉龐。然后，一言不發(fā)走出了教室。達杰老師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喊住了羅布，把久美和多布旦叫到跟前，吩咐道：“你們倆跟羅布一起去，一定要把東西還給人家，記住了嗎？”久美和多布旦同時喊道：“記住了?！?/p>

卓香卡小學(xué)的師生們死死看著他們?nèi)齻€走出學(xué)校，直到他們消失在對面那個埡口為止。

他們?nèi)齻€不見蹤影后，達杰老師向同學(xué)們喊道：“兔崽子們，你們愣在那里干啥？趕緊進教室！”同學(xué)們這才緩過神來似的跑到教室里去了。

最后，羅布和久美、多布旦他們?nèi)齻€有沒有還了那個東西，我不知道?？赡翘煸绯砍霭l(fā)時的情景，仍舊記憶猶新。

羅布小學(xué)畢業(yè)時，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他的阿爸阿媽讓他繼續(xù)上初中，羅布就是不愿意。他的阿爸說：“只因為我不認(rèn)識一顆字，所以放了一輩子的羊。你也想一輩子都放羊嗎？”羅布的阿爸怎么說也說服不了羅布。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羅布在家里差不多放了一年的羊。一年之后，羅布不見蹤影了，跟羅布一起不見蹤影的，還有他們家的三只公羊和兩只母羊。大人們猜測說：“羅布可能去了西寧，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上小偷了呢？”也有人說：“羅布有可能去西藏當(dāng)喇嘛了，他不是識字嘛！”大家都各說各的，羅布到底去哪兒了，誰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小孩們想著他肯定去找八路軍了，還想著有一天他會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回來，那時羅布要多威武就多威武。

羅布就像滲在羊毛里的水一樣不見蹤影后，他的阿爸阿媽一直擔(dān)心著他去哪里了，可是他的哥哥說：“那個賊孫，偷走了我的五只羊，可惜死了。”

羅布的阿爸聽到后，對羅布的哥哥說：“那幾只羊重要，還是弟弟重要？”

羅布的哥哥說：“當(dāng)然羊重要！”

羅布的阿爸很失望地?fù)u了搖頭，便說道：“如今這世道真變了?！比缓缶统聊徽Z了。

其實，羅布的哥哥隨便說說氣話罷了，他也盼著羅布早日回家。

但是，羅布像是從一個夾縫里鉆到另一個夾縫里似的，快到一年了，也沒有任何音訊。

有一天，羅布的阿爸來到羅布的哥哥面前，很認(rèn)真地問，“你說實話，那幾只羊重要？還是你的弟弟重要？”羅布的哥哥說：“阿爸，你不要說蠢話，我那是隨便說說，肯定弟弟重要?！彼f完便哭起來了。

羅布的阿爸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密咒師仁增身上，他去請求密咒師仁增，一定要保佑羅布。

那天早晨，密咒師仁增正準(zhǔn)備去鄰村做法事，他頭上禳著一條嶄新的辮巾，遮住半張臉的石頭鏡下，密咒師的眼睛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說：“我算了一下，卦是好卦，不要太擔(dān)心！”一聽到密咒師的話，羅布阿爸的眼里撲閃著淚花。

“瓜真切②！阿卡密咒師，你再幫我算算他去的方向”。

密咒師仁增閉了閉眼睛，沉默了一段，用肯定的語氣說道：“去了東面?！?/p>

“阿卡密咒師，東面應(yīng)該是哪個地方？”

“東面……東面有拉卜楞，你能去就去拉卜楞找找?！?/p>

……

不要說拉卜楞，比拉卜楞更遠的東面羅布的阿爸和哥哥都走遍了，但都徒勞無功。找羅布，就像找烏龜?shù)拿?，找兔子的角一樣難。

后來，羅布的阿爸很沮喪，見誰跟誰說：“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讓他上學(xué)，如果他不認(rèn)識幾個字，也跑不了那么遠的地方?！?/p>

羅布失蹤后的第二年，我到縣城上初中。卓香卡離縣城差不多百里路，所以我很難回一趟家，也就很少聽到有關(guān)羅布的話題了。暑假回家時，人們在暗地里議論，羅布早死了。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說法怔住了。有些人還說：羅布被一個惡棍打死在拉卜楞寺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也有人說：羅布去拉薩的途中凍死在小唐古拉，總之，大家說的內(nèi)容是羅布早就死了。雖然那些話是暗地里說的，但是，你傳我，我傳你，最后傳到羅布阿爸的耳朵里了。

羅布的阿爸再次來到密咒師面前時，密咒師仁增眼睛閉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卦仍然是個好卦?？墒?，村里的人們都在傳羅布早就死了。密咒師仁增猶豫了一下，有點含糊地說：“你先回去吧，明早再算算。”

卓香卡的人們就斷定羅布真的死了。

羅布的死，對卓香卡的人們來說：沒什么影響。他們?nèi)匀辉缙鹜硭胤拍?、種地，或唱歌跳舞。但是，羅布家的變化是明顯的——最初由羅布阿爸的頭發(fā)開始的——羅布阿爸的頭發(fā)一夜間變白了。眼看著，羅布阿爸的臉上鋪滿了一條條深深的溝紋。

羅布的阿爸真的好可憐，他就這么一下子老了。曾經(jīng)能說會道的，一個不乏幽默感的男人，如今變成手里拿著念珠，只會念經(jīng)的老頭子了。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安慰羅布的阿爸說：聽天由命吧，你不要難過了，如果他還活著，他早晚會回家的，要是死了，唵嘛呢叭咪吽！也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你就請個喇嘛好好念個經(jīng)吧！讓他投胎到一個好人家。雖然，話是這么說：可失去兒子的痛苦哪會說沒有就沒有的。羅布的阿爸不管下雨，還是刮風(fēng)，每天都站在村頭有拉則③的埡口旁，像一根孤單的經(jīng)幡，誦著經(jīng)，期盼著羅布的到來。

羅布的阿媽就更不用說了，見個人就拽住問：“你們見沒見我們家的羅布？”說著眼淚便嘩啦啦地流下來。羅布的阿媽說：“如果沒有羅布，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無奈之下，羅布的哥哥跑到密咒師仁增跟前，請求密咒師仁增開導(dǎo)一下羅布的阿媽。

羅布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那幾年，我偶爾還會想起他。想起他的時候，覺得他也不是那么壞了。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跳到村口的江措叔叔家的菜地里去偷紅蘿卜。當(dāng)我揪住一只紅蘿卜的葉子使勁拔的時候。菜園外面，傳來一位老人咳嗽的聲音。我的同伙們一下子跳起來，爬到菜地對面的墻上去了。我也跟著他們跑過去，準(zhǔn)備爬墻。我本來就身材小而無力，怎么爬都上不去。我怦怦亂跳的心幾乎要從嘴里蹦出來。因為太緊張，雙腿都顫巍巍地有些站不住。這時，羅布看到被困住的我，便跑了回來。他抓著我的手猛地往上一拉，我也爬到了墻上，跟他們一起溜出了菜地。

我們平靜下來時，已在村子旁邊的樹林里，緩過神來的同學(xué)們都懊悔還沒來得及拔到紅蘿卜，可羅布卻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紅蘿卜，給我們每人分了一根，這真讓我們驚訝。

“你拔了這么多紅蘿卜，什么時候拔的？”多布旦問羅布。

“我不是你們，我是羅布，羅布沒有這樣的本領(lǐng)能叫羅布嗎？”羅布說。

大家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他，羅布又補充了一句：“痛苦的包袱一起背，幸福的馬兒一起騎?！闭f著便狠狠地咬了一口蘿卜，滿嘴咔嚓咔嚓脆響。

還有一次，那是個秋日的午后，孩子們在堆滿麥垛的碾場上跑來跑去。我爬上了最高的那個麥垛上向他們喊話：“你們誰有本事，有本事就往這上面爬！”玩伴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往上爬，然后，我站著的那堆最高的麥垛就被他們推翻了。我被壓在麥垛下，能清晰地聽見玩伴們四散逃跑的腳步聲，可是我一動也不能動，連呼吸都已經(jīng)困難了。這時我又聽見有人喊，“扎西、扎西”，那是羅布的聲音，他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把壓在我身上的麥捆一個個搬開，他救了我的命。

我想起這些事，頓時心頭產(chǎn)生一種突如其來的悲涼和恐慌。“羅布有可能早就成了野狼的果腹之食了?！蔽易匝宰哉Z著。

那年，羅布死了已經(jīng)有五年了。

羅布的阿媽天天喊“沒有羅布我活著還干嘛”，也喊了五年了。

那一年寒假我回到卓香卡的時候，大家都在傳說著一件可怕的事——羅布變成了鬼。最先傳出那消息的，是上村的一個老奶奶。這事很蹊蹺，前天晚上上村的一個小伙子名字也叫拉旦，那個小伙子阿媽的娘家是我們村。那天，拉旦到舅舅家?guī)兔⒇i，晚上又吃肉又喝酒，他有點醉了。晚上舅舅讓他住下來，可是怎么說拉旦都不住，非要回家，結(jié)果就在村子下方的河里淹死了。

拉旦被河水淹死的第三天，說是鄰村的一位老奶奶也被鬼附身了，那個老奶奶說：“昨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河灘上一個人黑呼呼地站著，我連聲喊喂喂喂，可那個男人頭也不回。我走到旁邊仔細一看，那不是別人，而是卓香卡的羅布。羅布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他打著一把傘，冬天打著一把傘干嘛？”她說話的聲音不是她原本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有的人認(rèn)出了那個聲音，說就是被淹死的那個叫拉旦的聲音。

這句話猶如一場風(fēng)暴，從卓香卡和附近的村里傳開了，有人說羅布敲他家的門。還有人說：羅布拿著一把雨傘，在村口的河灘里走來走去，雙腿不碰地，懸在離地一尺高的空中。還有人說：羅布半夜在村頭的碾場上放著三只公羊和兩只母羊。

總之，羅布變成鬼的事，一口接一口地傳開了，卓香卡的人們天一黑就把大門關(guān)得緊緊的，沒人敢出來。

我小學(xué)同學(xué)多布旦給我講了村里發(fā)生的事。他說話的聲音時而高，時而低，有時還用手比畫著，簡直不能不相信羅布成了鬼的說法。

“真的嗎？”我問多布旦。

“你不信，今晚就到碾場去看看，你就會明白的?！倍嗖嫉┱f。

“那么你看見了嗎？”

“我……”多布旦先搖了搖頭，語氣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然后他慢慢鎮(zhèn)定下來，“是的，我親眼看見的，他在碾場干巴巴的地上放牧著三只公羊和兩只母羊，不知道羊們嚼著什么，反正都低著頭在嚼著什么東西，羅布在旁邊喝著酒，他好像看見了我，他臉上古怪的表情讓我頭皮發(fā)麻，我趕緊跑走了。你再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了。”

我繼續(xù)問，“那么，晚上你怎么知道哪個是公羊，哪個是母羊呢？”他說：“那是當(dāng)然知道的，我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放羊，我閉著眼睛也能區(qū)別出公羊和母羊?！闭f完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有點不自在地說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羅布變成鬼是實事求是的事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一個事。”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得很不自然，說完就騎著摩托車一溜煙兒離開了。

多布旦走后，我一人站在那里，遠處的農(nóng)田盡攬眼底。太陽已經(jīng)將前方的雪山分出明暗兩部分，漸漸的暗影越來越大，直到那最后一道明亮的金黃色也消失在陰影里，我才回過神來。一群山雀落在我身邊的黑刺上，嘰嘰喳喳地啁鳴不已。

說一個人變成了鬼，對于這個家庭來說那是苦上加苦，也是他們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這些話像一陣風(fēng)，從東向西吹，從西向東飄，最后羅布的父親聽見了。起初他絕對不相信，后來，他也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感，不得不再次走進密咒師仁增家里。這次密咒師仁增連佛珠都沒從手腕上取下來，更沒有卜卦，他神情肅穆，面容憂郁，他給羅布的父親提了個建議：“羅布逝世好幾年了也沒給他做個法事，雖然沒有找到他的遺體，可是我們一定要按正常的逝者一樣給他辦個葬禮?！绷_布的父親站了起來，沒多說什么，只是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拉索④”，然后捶了捶腿，離開了。

卓香卡的人們正在為新年做準(zhǔn)備?？闪_布家卻在磨面、榨油，準(zhǔn)備辦喪事。

這種沒有遺體的喪葬方式不僅卓香卡沒辦過，這方圓十幾里都是第一次，實在讓人感到怪異，甚至覺得詭異。

羅布的父親請了七位喇嘛前來祈福。然后，按密咒師仁增定的日子，早晨天色還陰暗的時候，村里的青壯年們已經(jīng)集中在羅布家，氣氛繃得很緊，人人焦躁不安。羅布家正房前的臺階上點滿了酥油燈，微風(fēng)一吹，一盞盞酥油燈隨風(fēng)搖擺，有好幾支被熄滅了。我就擠在他們中間念經(jīng)，然后聽從密咒師仁增的安排，趁著天還沒有亮，大伙兒拿起逝者穿過的所有舊衣服，到他家后邊的荒原上燒毀。

那個光線昏暗的早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恐懼感，連那些羅布穿過的衣服都讓人感覺不僅僅是衣服，而像是變成鬼的羅布了。村民們盯著那些燃燒著的衣服，火光在人們的臉上閃爍。我看著熊熊火焰，眼前浮現(xiàn)羅布詭異的臉。心中猛然一驚，看了看旁邊的人們。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臉上也能看到恐懼的表情。

那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的后背竟然冒出汗來，剛開始汗水熱乎乎的，接著發(fā)癢，并且冰冷地從我的背脊上往下滾。羅布的那些舊衣服已經(jīng)被火燒成灰燼的時候，一股逆風(fēng)突然吹來。沙沙的風(fēng)聲里，灰燼橫飛到人們的臉上。

我心里發(fā)毛，想，難道鬼真的現(xiàn)身了？

我往后挪了兩步。也許，大伙都在這么想，像是商量好了一樣，都往后退了幾步，有人踩了別人的腳，有人推了前面的人。一片混亂中亂哄哄地你推我搡，有人忽然問“那是誰呀？”這一問，慌亂中的人們忽然安靜下來，都扭頭向一邊看過去。

我也轉(zhuǎn)向大家看的那個方向。不遠處，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向我們走過來。

我猛然一驚，動都不敢動一下。我能感覺到我的腿在不停地顫抖。

奔喪的人群一陣騷動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辦。就在那一瞬間，有個人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憤怒地說：“你不去該去的地方，為什么來這里？”接著大家也跟著忙碌起來，各自撿起磚頭和石塊，然后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大伙兒像是瘋了似的用手中的磚頭和石塊向那個黑黝黝的東西打過去。那東西隨著一聲叫喊跌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驚慌錯亂的人們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人敢走近那黑黝黝的東西。

人們站在那里，看著地上的那團黑黝黝的東西時，天邊慢慢亮出一道微弱的光來，人們漸漸看清那是一個人，他還在地上動了一下。雖然大家已經(jīng)知道那是一個人，但是誰也不敢往前走一步。過了片刻，密咒師仁增從人群中擠出來，向那倒在地上的人走去。他走到那人旁邊，伸出右手用力地揪住頭發(fā)翻過來，那人已經(jīng)斷氣了。

密咒師仁增喊道：“是、是……是羅布?！闭f完像個木樁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大家圍過去看時，已經(jīng)死去的羅布一臉疲倦的樣子。但他的眼睛像牦牛的眼睛一樣，睜得很大很大。

那瞬間，天空刷地亮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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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五青六腫：意為打得青一塊腫一塊。

②瓜真切：藏語音譯，意為謝謝。

③拉則：藏語音譯，又稱“瑪尼堆”，是用刻有經(jīng)文的石塊壘起來的石堆，上插許多桿印有經(jīng)文的旗子及一些木刀、弓箭之類的法器。

④拉索：藏語音譯，意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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