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沙簡金 集腋成裘

林? ? 怡，文學博士，中共福建省委黨校教授。

近日，方彥壽所著《福建歷代刻書家考略》（中華書局2020年版）付梓出版，真乃學界一快事。這部上下兩冊，共計80萬字的著作一經推出，便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早在宋代，福建就是全國三大刻書中心之一，以建本為代表的閩刻圖書對中國文化的保存、傳播和發(fā)展都發(fā)揮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本書收錄福建歷代刻書家共812位，側重于將刻書家的生平事跡與其刊刻本的地點、刊刻本的年代結合起來，進行考證辨析，糾正了不少以往研究中的誤判，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功效。書中勝義迭出，披沙簡金，往往見寶，是閩刻研究的力作。

該書的主要學術價值在于：其一，首次系統(tǒng)地將福建歷代刻書家的面貌幾近“全數(shù)盤點”，和盤托出，既是對過往閩刻研究的集大成，又為今后深入研究閩刻奠定了較為全面的堅實基礎。

該書在體例上，依傳統(tǒng)福建歷史上形成的九州（府）行政區(qū)劃建置，將全書依次分為九卷，分別是：福州（府）刻書家、建寧府刻書家、泉州（府）刻書家、興化軍（府）刻書家、南劍州（延平府）刻書家、邵武軍（府）刻書家、汀州（府）刻書家、漳州（府）刻書家以及福寧州（府）刻書家，每卷之中，又分五目，前四目先按照時間順序羅列宋元明清四個朝代的刻書家，第五目則著錄籍出該州府卻不在閩地刻書的歷代刻書家。如此以空間為綱、以時間為目，將福建歷代刻書家包羅其間，既使福建刻書家的整體面貌一目了然，又可彰顯福建各地刻書的不同風格與特色。

其二，本書極具特色的是，每卷前都有著者對本卷作提綱挈領式的提要敘錄。這九篇提要敘錄足見方彥壽先生對閩刻研究的學養(yǎng)功力，其匠心獨運的研究盡顯其中。譬如言及福建首府福州時，方彥壽先生指出：福州在“北宋中后期以寺院刻書為主，南宋、元明時期均以官府刻書和私家刻書為主，坊刻則罕見著錄”。①“入清以后，由于建陽刻書業(yè)逐漸衰敗，福州坊刻于清中葉迅速崛起。南后街、三坊七巷一帶書坊，承擔起了原由建陽書坊所承擔的接受官私刻書的大部分重任?！雹诹攘葦?shù)語，不僅簡明扼要地說清福州刻書的特點，還清晰說明了福州刻書與建陽刻書在不同歷史時段各自的特點。方彥壽先生指出：福州在宋元明時期以寺院刻書和官私刻書為主，坊刻并不盛行，但福州的官私刻一般是委托當時作為刻書中心的建陽書坊刻印的，或是聘請建陽書坊刻工刊行的，“這些書籍雖然由書坊所刻，但不應視為坊刻本，其性質取決于出資者：由官方出資的為官刻，由私家出資的為私刻。這與現(xiàn)代出版社委托印刷廠印刷書籍，其版權仍歸出版社而不歸印刷廠，道理是一樣的”。③方彥壽先生對官私刻與坊刻作如此區(qū)別，有助于啟發(fā)學界對閩刻作更為細致深入的研究。

更為重要的是，分散在各卷卷端的這九篇提要不是孤立的，而是在內容上前后呼應，互文見義。譬如卷二“建寧府刻書家”前的提要，方彥壽先生不僅指出建本與以武夷山為大本營的朱子理學的關聯(lián)，還揭橥出建陽坊刻的興衰與清代福州南后街坊刻及汀州連城四堡坊刻興起之間的關系。方彥壽先生認為：“建陽能夠連續(xù)歷經宋、元、明三朝，都是全國刻書中心的主要原因，是它能吸引、接受各地官私方的委托刻書，這是‘中心’最主要的作用。不能發(fā)揮這樣的作用，就不是中心?！雹芩M而指出：學術界認為由宋至明，“除建陽外，福州、莆田、泉州、汀州、邵武等地的書坊業(yè)也很發(fā)達”⑤的觀點是錯誤的。他說：“歷史事實是，這一時期福建其他地區(qū)的坊刻并不發(fā)達，主要是官府、私家刻書，是在建陽坊刻的輻射和帶動下，與建陽坊刻形成互補和共同繁榮的局面。入清以后，建陽坊刻逐漸衰微，代之而起的才有連城四堡、福州南后街和泉州等地的書坊?！雹薹綇巯壬绱嗣鞔_的斷語都是建立在對800多位刻書家條分縷析、深入細致研究的基礎上得出的，其立論持之有據(jù)，令人耳目一新。

又如在卷三“泉州（府）刻書家”卷端的提要敘錄中，方彥壽先生對泉州刻書的特點及其與建陽的異同和關聯(lián)作了細微的辨析，指出：“宋元時期，泉州是對外貿易的重要港口”，“但坊刻并不發(fā)達，其刻書規(guī)模和數(shù)量反而不如閩北建陽這樣的山區(qū)縣。主要原因在于，當時圖書的生產以原材料（木料、紙墨等）為主，原材料豐富、價廉之處往往就是書坊云集之地——建陽就是這樣的地方。而泉州其時作為國際大都市，商業(yè)發(fā)達，故其圖書貿易遠比建陽繁榮。建陽等地生產的圖書，有很大一部分是從泉州銷往海外的?！雹叻綇圻M一步指出，已故著名的中國印刷史專家張秀民先生認為南宋時泉州刻書“為諸州冠也”，這應該是指當時泉州的官刻本和私刻本為諸州之冠，因為當時泉州作為國際最為發(fā)達的經貿港口城市，在此地任職的地方官有條件大舉進行官刻或私刻，但“其時的泉州書坊刻書基本上還處于對官府的依附階段”。⑧即便如此，方彥壽先生也實事求是地指出：“這些官私刻本與坊刻之間并非完全不相干。有些官刻本，還有可能出自書坊所刻，即書坊接受官私委托刻書?！雹?/p>

可以說，這九篇充滿獨立見解、觀點鮮明的提要敘錄，是方彥壽先生對福建各地歷代刻書長期深入研究、細致積累的結果，體現(xiàn)了其厚積薄發(fā)的學術功力。在卷四“興化軍（府）刻書家”卷端提要中，方彥壽先生指出，“宋代莆田的刻書，以官刻為主，私家刻書輔之，書坊刻書業(yè)相對薄弱。與同樣有‘文獻名邦’之譽的建陽相比，莆田的‘文獻名邦’之‘名’主要表現(xiàn)為藏書家眾多，而建陽則以刻書見長”。“最早與刻書中心建陽發(fā)生關聯(lián)的莆田名士，是兩位文學家、藏書家，一位是著名詩人劉克莊，他在公元1225年至1228年間任建陽知縣，曾在書坊刻印宋建安黃銖撰《谷城集》五卷，以及《唐五七言絕句》《本朝五七言絕句》《中興五七言絕句》等書。這是歷代建陽知縣刻書中，現(xiàn)今可考的最早記載。另一位則是莆田藏書家方子默，他在劉克莊任建陽知縣時，寄錢十萬，專門委托劉氏代購建陽書坊的刻本。以上兩例，體現(xiàn)了以刻書聞名的‘文獻名邦’建陽與以藏書聞名的‘文獻名邦’莆田，各司其職、相互促進的特點。”⑩“在福建九地，莆田是唯一一處在外地刻書的人數(shù)超過本地的地區(qū)。其在外刻書的人數(shù)，僅次于省會城市福州，而遠高于泉州、建寧、延平等地。從人員構成來看，這些在外地刻書者，幾乎都是仕宦在外者，而非職業(yè)刻書家。由此可知，莆田文化底蘊深厚，歷代進士、舉人眾多，在外游宦者眾多，著述數(shù)量眾多，從而使當?shù)卦谕饪虝娜藬?shù)位居全閩前列。”11這些論述，方彥壽先生從刻書家與藏書家的角度分析了莆田文化的特點及其與建陽文化的異同，視角獨特，觀點新穎而又言之有據(jù)。

其三，從上述可見，方彥壽先生撰寫提要敘錄有突出的“主腦”，即始終圍繞著建陽這個刻書中心來觀照全閩其他區(qū)域，從而既彰顯各地刻書的區(qū)域特點，又鉤沉出建陽這個刻書中心對全閩其他區(qū)域刻書業(yè)發(fā)展的輻射作用。譬如在其后的卷五卷六的提要敘錄中，方彥壽先生繼續(xù)指出：同為閩北的南劍州延平府和邵武軍，因為距離建寧府和建陽都不算太遠，由宋迄清，這兩地刻書一樣以官私刻為主，罕見坊刻，且官私刻“多委付離其不遠的刻書中心建陽刊行”12，“或聘請書坊刻工刻印”13。在卷七“汀州（府）刻書”的卷首提要中，方彥壽先生指出：“南宋時期，汀州的官刻十分活躍，留下不少精美的古籍善本，……明末清初，長汀四堡刻書崛起于建陽刻書業(yè)衰微之時。……清中葉全盛時期，四堡有書坊73家，主要為鄒姓與馬姓人所經營。”? 學界通常將四堡書坊的興起，歸因于明末宦游杭州的鄒學圣，認為是他晚年辭官歸鄉(xiāng)時，“把蘇杭的印刷術帶回故鄉(xiāng)”的結果，但方彥壽先生指出：“追溯汀州官私刻書源流則不難發(fā)現(xiàn)，宋元至明末清初臨汀的官私刻書實際上已漸成體系。這一發(fā)現(xiàn)，可能會使上述觀點發(fā)生動搖?！鋾r，從事汀州官私刻書的刻工對崛起于明末清初，且在同一塊土地上的四堡坊刻理應產生影響。以故，筆者認為，對鄒氏舍近求遠，‘把蘇杭的印刷術帶回故鄉(xiāng)’，且‘開先河’的說法，似有重新探討的必要?！?5

漳州刻書是福建九州府中起步較晚、刻書家較少的地區(qū)，方彥壽先生在卷八的提要敘錄中揭示出朱熹對當?shù)乜虝挠绊?，指出：“宋元時期的漳州刻書，其中涉及的人和事，大多與朱熹學派有關。因此可以認為，漳州刻書，是與朱子理學的傳播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6朱熹與建陽刻書的關系，方彥壽先生在卷二“建寧府刻書家”中述之甚詳，他說朱熹“以著名學者身份出入家刻和坊刻”，是“開理學家刻書，引發(fā)版權、著作權之爭的第一人”，“除了建陽之外，朱熹刻書種類最多之地應該是在漳州?；蛘哒f，在漳州歷史上，以個人之力刻書最多的是朱熹”。17方彥壽先生草蛇灰線，以前后互文的方式，通過朱熹再次揭示出建陽刻書中心對漳州的影響。

福寧府由于建州較晚，是全閩刻書最晚、刻書家最少的地區(qū)，方彥壽先生依然發(fā)微抉隱，指出：“對建州之前的寧德縣文化做一番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南宋時期的寧德名士與福建刻書業(yè)早已有密切聯(lián)系。如寧德林駉，字德頌，領嘉定九年（1216）鄉(xiāng)薦?！幾氲念悤豆沤裨戳髦琳摗非?、后、續(xù)三集三十卷，宋元時期就在建陽書坊被頻頻翻刻。林駉同鄉(xiāng)黃履翁，字吉父，紹定五年（1232）進士，續(xù)編此書別集，使此書又躋身于明代建陽坊刻本暢銷書之列。”18

總之，方彥壽先生通過九篇卷首提要敘錄，將自己數(shù)十年對閩刻歷史的獨到研究，要言不煩地將精華展示給讀者，九篇提要對閩刻歷史充分起到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作用。

其四，如果說九篇卷首提要彼此呼應、相得益彰，凸顯了建陽為刻書中心這一宏觀的“主腦”，那么，對812位刻書家刻書事跡的詳細考辨，則見方彥壽先生披沙簡金、集腋成裘之功。方彥壽先生甚至挖掘出清中后期福州永福（今永泰）女刻書家、林則徐夫人鄭淑卿的閨蜜張瑞貞，可見其用心之細密。在作者的筆下，800多位刻書家各有令人解頤的刻書故事，讀來妙趣橫生。譬如講到王十朋在泉州刻印蔡襄集，方彥壽先生錄其詩歌一絕，體現(xiàn)他的愛民情懷;同時摘錄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和王十朋的自序道：“乾道四年冬，得郡溫陵，道出莆田，望公故居，裴回顧嘆而不忍去?！?9王氏感慨于在蔡襄家鄉(xiāng)見不到蔡襄的文集，到任泉州后，即“求其遺文”，“訪于故家”，“得其善本”，與泉州府學教授蔣雝合力刊刻了三十六卷的《蔡忠惠集》。該書還引用朱熹稱贊王十鵬云：“疏暢洞達，如青天百日磊落君子也。”20正是通過如此旁征博引，方彥壽將王十朋集名士名宦和刻書家于一身的形象渲染得栩栩如生，也將蔡襄、王十朋、朱熹等人同氣相類、同聲相求、異代相知的文化精神傳承刻畫了出來。

方彥壽先生長期浸淫于閩刻研究，數(shù)十年來，成果豐碩且專精，本書條分縷析800余位刻書家的生平事跡，其間不乏精彩的考辨糾謬，深化了對閩刻的研究。方彥壽先生的宏愿是“想將歷史上所有的福建刻書家盡數(shù)攬入。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強烈地感受到，僅憑一己之力，這幾乎是一件很難完成的工作，適可而止，留待后人補正，或許才是一種更好的選擇”。21這充分體現(xiàn)了方彥壽先生謙遜嚴謹?shù)闹螌W精神。800多位刻書家已見閩刻陣容之龐大和方彥壽先生用心用力之精勤。但就筆者目力所及，該書至少還可補錄明代泉州府刻書家陳鳴華。萬歷己未年（1619）仲冬，泉州晉江人、進士陳鳴華出資，由崇安孫世昌書坊付梓，刊刻出版了武夷山人徐表然所著的繪圖本《武夷洞天志略》（又稱《武夷山志》），一函四冊。徐表然是陳鳴華的學生。該書的價值在于它樸厚古拙的木版插圖，“最大的特色是栩栩如生的插圖，插圖由作者徐表然自己完成。徐擅長繪畫，又隱居于武夷山山水間，對草木人事體察入微，所以每幅畫都生動可人”。22沈津先生對該書版本收藏情況有較為詳細的描述：“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二十館、臺北‘國家圖書館’及美國國會圖書館、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日本內閣文庫亦有入藏?！?3筆者在美國珀莫納大學圖書館也見到此書，這本17世紀初的武夷山閩刻本是研究閩刻圖書內容和裝幀形式的重要文獻，出資刻書家陳鳴華系泉州人，作者徐表然和印刷的坊刻主人孫世昌皆崇安（今武夷山）人，這也印證了方彥壽先生所論斷的：從宋迄明，泉州官私刻多數(shù)還是委托或依托建陽為中心的閩北坊刻或刻工來完成的。24

“文化的傳播力影響力與書籍傳播緊密相關。福建一直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刻書中心。一千多年來，閩刻文獻在推動中國文化和文明的發(fā)展、推動中外文化交流等方面都有突出的歷史貢獻和重要的歷史地位。”252012年，筆者在美國訪學期間，有感于美國圖書館所藏閩刻善本之富，撰文呼吁對海內外閩刻文獻進行有計劃有系統(tǒng)的調查、著錄和復制，進而在福州南后街三坊七巷建立閩刻圖書博物館。此建議多年來如泥牛入海，但方彥壽先生《福建歷代刻書家考略》的出版，使筆者對此愿景又充滿了樂觀的期待。2019年，福建省圖書館古籍特藏部在許建平先生等人的努力下，花巨資購回了四冊元三山郡庠刻本鄭樵的《通志》。筆者借此機會再次呼吁國家有關方面加大中青年古典文獻學人才隊伍建設的投入，呼吁福建省有關方面重視培養(yǎng)老中青結合的閩刻研究人才隊伍，并為老中青學者們的通力合作研究創(chuàng)造良好的平臺和氛圍。福建省有方彥壽這樣對閩刻數(shù)十年如一日情有獨鐘的研究者，一定會帶動中青年閩刻愛好者的研究熱情。隨著《福建歷代刻書家考略》的出版，筆者對閩刻研究的再度深入推進同樣充滿樂觀的期待。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17? 方彥壽：《福建歷代刻書家考略》（上），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3，2，197，197，197，206—207。

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81920? 方彥壽：《福建歷代刻書家考略》（下），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410，410，411，494，495，566，608，650，651，688，720，414，413頁。

2124? 方彥壽：《福建歷代刻書家考略》（上），中華書局2020 年版，前言 11 頁。

2225? 林怡：《美國所藏閩刻文獻掠影》，《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23? 沈津：《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書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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