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莊紀事 九章

曉弦

收舊貨的敞篷車

暫且把它看做是一面不和諧風景，一首常年晃蕩在小區(qū)的硬朗的詩。它，向世界示眾，也可說是無期限地公示著家產(chǎn)。

除了蕪雜的廢品，便是茍活于城郊結(jié)合部，那十四平方米出租房門縫里的嘆息。

起句，是那套破舊迷彩服的男人，城管特許他做殘疾車駕駛員;

作為詩的外延，副駕座上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不停搖響變了形的鈴鐺;

第三句，像只彎曲的絲瓜，一位十四歲的腦癱女孩，被一根麻繩系著，她邊上，我說的是這首詩的結(jié)句，是一個小男孩。

他趴在敞篷車上，用斷了柄的玩具槍，不時向四方作瞄準樣，最后指向擦肩而過的一輛烏黑锃亮的轎車，作童音清脆的“叭叭”狀。

疊彩洞之戀

把一斗水中的每一縷光亮疊起來，把萬善寺里的每一瓣鐘聲疊起來，把千年大山無盡的惆悵疊起來，把力拔山兮的沖天干勁疊起來。

甚至，把一道道亮劍似的閃電和一個個炸開的雷霆，疊起來……

我看見的漢子郭麥旺，在青龍峽呼嘯著奔來，他屬龍更是舞龍高手，他揮舞長鑿的舞龍棍舞龍。他舞的時候，身后跟著一條行云布雨的青龍;他舞的時候，身后跟著一條消災降福的福龍;他舞的時候，自個變作一條身披祥瑞之氣的神龍。

他喊醒眠龍?zhí)兜那帻埜黄鹞璧?他喊醒醒龍?zhí)兜陌埜黄鹞璧?他喊醒子龍?zhí)兜狞S龍跟他一起舞蹈;他喊醒游龍?zhí)兜某帻埜黄鹞璧浮?/p>

連少年王維也來為他舉旗吶喊，連竹林七賢也搖著削瘦的身子做龍尾……

他們舞的時候，延綿的大山也在舞。白云為他們激情飛渡，山崖與他們推心置腹，美妙神奇的疊彩洞，用一泉一溪一潭問路，用金龍銀龍祥龍福龍疊彩。

而此刻，陽光以鳥鳴疊彩，峽谷以飛瀑疊彩，我看見一條條神龍在疊彩洞里悠游，而每朵太行花，都是疊彩洞的出口。

驀然發(fā)現(xiàn)，郭麥旺那句“寧可干死、累死，絕不困死”，早已羽化成無數(shù)條吞云駕霧的真龍了。

拖鞋浜傳奇

此刻，天上的云，與河浜里的云，在眉目傳情。

一只拖鞋，讓水鄉(xiāng)的慢生活，露出了端倪……

不管是草編的，還是實木、皮革的？也不管是用卡諾娃美人蕉，還是用百日紅紫薇、夜皇后郁金香裝飾的？

只知白墻黛瓦的數(shù)十戶人家，黑白棋子般散落于一只狀如拖鞋的河浜兩側(cè)，圍成一座疏朗有致的詩意村莊;

仿佛是一個急著趕路的仙人，一不小心在霧嵐里遺落的一只神奇的拖鞋？

或者根本沒遺落，只是把她當一只淺淺的盆景，栽種在水鄉(xiāng)澄澈的云影里？

我想到了尼加拉瓜一個叫“阿卡華林卡”景區(qū)的古巖石上那只褐色的腳印，想到九華山天臺巖上被時光的云靄撫摩得很光滑的神的足印。

遠眺，金燦燦的油菜花鋪展到滬杭高速大云出口處。側(cè)畔，有炙手可熱的云瀾灣溫泉度假小鎮(zhèn)……眼下，有蘆荻深處的船屋茶室，有趣味野釣、親子采摘和DIY插花;

白云在淺水灣濕地找到了家，而蒲草在搖曳著另一種柔軟。頃刻間，有水鳥飛出河浜的隱私。

那一排排彌漫地中海風情和民國風格的民宿，閃射出田園牧歌式的迷人風光。

只知這是上海的后花園，與實實在在的云里花事、云上農(nóng)事和云影美墅零距離，與逸云野鶴的濕地零距離，與溫柔村莊的詩意棲居零距離。

與世外桃園，零距離。

石皮弄，一部線裝了的《了凡四訓》

在袁黃故里，我一眼認出，這條逼仄而高挺的石皮弄，是一部線裝了的、有梭有角的《了凡四訓》。

始終立于庭院深深的老宅之間。腳下這條被歲月之履磨得锃亮的青石板路，做了這部古老線裝書的書脊。

相向壁立的老墻，像時光里穿灰布衣衫的慈眉目善的老翁和老婦，他們做了這部線裝書的封面與封底。

……喜歡風雨、雪霜和雷霆的深刻的閱讀，即便只有一時半刻，也喜歡陽光、白云和星星的輕閱讀。

更輕的閱讀，是你以漢字的方式，腳踮青石板，伸臂觸摸兩側(cè)老宅墻壁，在“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悠遠中，懷想當年袁黃將《了凡四訓》，寫在地嘉人善的地方。讀著讀著，便到了小巷盡頭，你的眼前會粲然一亮，內(nèi)心豁然開朗。

這部書，天河繁星閱讀過，清風明月閱讀過。逼仄里顯敦厚，空靈中見雍容。京磚樣孤絕的版本，典藏了人世間善的密碼，閃射出仁者愛人的思想光華。

那些種善、向善的人，那些身帶善念之光的人，原本就是從這本書中走出的漢字。

赴一場別樣的曲水流觴

在夢幻西塘，長長的煙雨廊棚，燈火恍惚。

錢塘人家的兩碗雄黃酒，竟讓我微醺著赴了一場神奇的曲水流觴。

這里是好萊塢大片《碟中諜3》拍攝地，是萬安橋頭被紅燈籠照亮的巷園客?！衣牭轿魈链钡暮粑吹揭粭l悠游的烏篷，船頭站著一個叫袁黃的人，他正“嘭嘭”地敲響雅集的船梆。

名為春天雅集，實是每年一度的“杜鵑詩會”，用的酒碗也是巷園客棧隨手取的敞口深腹的雞心白瓷碗。這會兒，一口口盛了雄黃酒的碗，被袁黃放荷花燈似的輕輕放至水面，隨散落的杜鵑花瓣，順流而去。

一口印有“立命之學”四字的酒碗，被煙雨廊棚下捋著美髯的香山居士白樂天從河面取到，像搶到頭彩般興奮地吟道：“況臨北窗下，復近西塘曲。筠風散馀清，苔雨含微綠?！蓖耆活櫵竺嬗袀€宰相，正候在那里。

歇在陸宣公腳下的，是口印有“謙德之效”的酒碗。只見他炯炯的目光，透過環(huán)秀橋洞，脫口而出：“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笔堑模嗫谄判膭竦伦谙铝恕蹲锛涸t》，以實心行仁政，一時長安無恙，天下太平。故今日有暇回到十八歲中進士離開的家鄉(xiāng)。

在眾安橋頭喝過半壺碧螺春的魏學洢，這回是替被追授“太常寺卿“的家父魏大中而來，他提一只“善”字的燈籠，吟誦完《核舟記》，興趣酒碗一仰脖“咕咚”一聲，像是把家父那冤情之塊壘，吞下肚。

人稱丹丘先生的姚綬，不請自來。他從大云寺做完夜課匆匆趕來。只見他散開銀白的頭發(fā)，一板一眼吟誦起《天人合旨》，像是為他的《秋江漁隱圖》著色。

當晚，正值南社西塘聚會，當柳亞子趁著未盡的詩興，在河埠欲坐小船回黎里時，不想有三口酒碗不動聲色地歇在他面前，他就著芡實糕連喝三碗，不想連一句詩也沒吟出便進入醉態(tài)，急得小船在河心直打轉(zhuǎn)。

孫道臨是中規(guī)中矩抓了鬮才蹲守在臥龍橋頭的，他一邊想著《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的票房，一邊等那口“謙德之效”的碗飄來。他念臺詞般來了一段，真的沒聽清究竟是詩是曲還是賦。

夜未央。我半醉著小跑了一陣趕到永寧橋堍，正好有一口印有“積善之方”的碗停在那兒。我已暗自備下一句“勿以己之善而形人”，想起此為袁黃所作，不如來句“九里灣頭放棹行，綠楊紅杏帶啼鶯?！避P躇了好一陣，仍覺得不妥，此乃西塘宣傳語。猶豫中手機鈴響，是會務方的友情叫醒。

注：袁黃的《了凡四訓》分別為：“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謙德之效”。

喜悅公社

生活的境像，緣于強大的基因，那些被水浸潤的根脈，循著基因譜系圖，帶著固有的籍貫和胎記，抱緊被激活的信念，為春天構(gòu)筑一座喜悅的花園。

一盆被命名為“地嘉人善”的五色杜鵑，以自然主義和超驗主義姿勢，從碧云花園上千個杜鵑盆景，數(shù)萬株杜鵑花中，悠然勝出！

這盆五色杜鵑花，讓我明白這不僅僅是幸福的花兒，這是沉甸甸的五色之漿果，正搖曳在淡淡的春光里。那些紅色漿果、橙色漿果、白色漿果、綠色漿果和青色漿果，在勞動的青枝綠葉間，叮當出一支別樣的交響。

我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我愿把她看作一座用喜悅汗水鐫成的雕塑，一座手握迷人圣果的迷人的千手觀音……

當觀賞過水紅杜鵑、馬纓杜鵑、百合杜鵑、問客杜鵑、錦繡杜鵑……之后，我頓覺，靈魂極喜這種云蒸霞蔚似的況味。

日出東方。這里有真正的中國紅，我看見“紅船精神”在不斷噴薄，我聽見這是一種嘹亮的紅，與南湖紅船押同一個韻。

夜訪“兩彈元勛”程開甲舊居

初春的黃昏，藏匿于盛澤古鎮(zhèn)這幢民國年間的老房子，像個凝固在時空里的爆芯。透過長滿龜裂紋的木窗欞，有人試圖找出程開甲幼年的啼哭，有人揣摩他童年時代在木梯上模糊的漢字，認定是火星的星象。

有人在四合院中央登高望遠，用酒后迷蒙的眼神，打撈不遠處東白漾里的月亮，試圖印證這座位于銀行街深處的陳年老宅，被時光淘洗前曾經(jīng)顯露的芳華。

有人則默默點數(shù)灑進庭院的細碎星光，試圖用心靈的千里眼，搖感出從英國愛丁堡，到中國羅布泊的距離。

這個從綢都盛澤走出的翩翩少年，后來隱姓埋名于戈壁樓蘭，為測到準確數(shù)據(jù)，他鋼鐵俠一般穿插于“蘑菇云”的爆芯……用一顆磅礡初心，編織大國重器威猛的經(jīng)度和緯度。

后來，詩人們驚詫于庭院中央槭樹上一只碩大的鵲巢，有人說有雀巢咖啡的味道，有人說聞到金屬鈾的氣息，無意間驚擾了廊檐下那對撲簌簌飛起的春燕。

春蠶的一場修行

這些馬面羊身的小和尚，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修行，個個滿腹經(jīng)綸，功德圓滿。

誰將它們馬放南山一般輕輕安放于金黃色麥柴稈絞成的龍身上？

它們禪定于一個橢圓形的潔白的夢里……慢慢圓寂，立地成佛。

一個人的殘局

那個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田頭地角，尋覓那些被遺落的谷穗，仿佛豁口的牙床，在尋找早年走失的牙齒。

那些追趕季節(jié)的男女，彎垂著汗?jié)竦纳碜?，用成捆的稻子，去?/p>

亮起大嗓門的打稻機。

披著蛇皮帳篷的打稻機，像個龐大的機器人一樣，帶領(lǐng)木偶樣的男女勞作，卻懶得去想，齊唰唰被吃掉的，是一些什么樣的頭顱？

而我的外祖母，遠遠地被甩在打稻機后面，她像季節(jié)懶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著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

許多事情，開始干的人多如蝗蟲，后來便成了，一個人的殘局。

風吹著

在田壟樣低矮的村莊上空，風吹著;

學著從前上工吹鐵皮笛子的生產(chǎn)隊長，風吹著。

風吹著隊長墳塋前枯黃的紙錢;風吹著那輛來挖大黃桷樹的大貨車;風吹著那一臺臺奧特曼一樣高大威猛的紅色挖掘機。

風吹著白花躥到綠葉之上示威的土豆花，那些亮得耀眼的土豆花，像極了那些為了不讓風吹滅而聚集在一起的，那片羸弱而低矮的燭火……

風吹著塵土飛揚的小路旁白花花的土豆花，風吹著我母親那只一到春天就鬧酸脹的獨眼。

風吹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