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
雖然不知道誰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但根據(jù)文獻記載,中國人吃螃蟹不遲于周代。“謂四時所為膳食,若荊州之魚鱃,青州之蟹胥,雖非常物,進之孝也?!薄吨芏Y·庖人》中提到的“蟹胥”,據(jù)說就是一種螃蟹醬。
在魏晉以前,螃蟹只是很小眾的食物。在春秋時甚至鬧過“蟹災(zāi)”,一大波一大波的螃蟹橫行田間,無人問津,聽著就讓人氣憤,怒其不吃。但是春秋之后,再無“蟹災(zāi)”的記載。為什么呢?
當然是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了螃蟹是種美味!人生只要有酒有蟹,夫復(fù)何求。
晉代著名隱士畢卓,魏晉名士中的代表人物,熱衷為螃蟹代言,引領(lǐng)了吃螃蟹的時尚。畢卓這樣描述他的人生理想:“得酒滿載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隨著時間的推移,吃蟹從極具個人體驗的“獨樂樂”漸漸變成了合家歡式的“眾樂樂”,這一點在明代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從皇家到百姓莫不熱衷于此。
不過,論中國歷史上的“蟹癡”,還是明末清初的大文學家李漁,他在《閑情偶寄》中論述各種美食的烹飪,大多能冷靜客觀,擺事實,講道理,但談到螃蟹的時候,完全是如癡如狂:“予于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則為飲食中癡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
真?zhèn)€是無法言喻之愛。李漁對吃蟹是“嗜此一生”的,每年螃蟹還沒上市,他就存了一大筆錢等著購買,因為家里人都笑他以蟹為命,所以他就管這筆錢叫“買命錢”。等到螃蟹上市,他沒有一天不吃,以至于他干脆給九月和十月取名為“蟹秋”。他害怕十月份一過就突然“斷頓”,無論心理還是生理上都難以承受,因此命令家人滌甕釀酒,以便灌醉了螃蟹好多保存一段時間,這酒么,便叫“蟹釀”;甕么,便叫“蟹甕”;專門從事螃蟹料理的婢女,易其名為“蟹奴”……盡管如此,他還一肚子牢騷,抱怨自己沒有到盛產(chǎn)螃蟹的地方當官,好“以權(quán)謀私”,大飽口福,抱怨每次雖然買上百筐螃蟹,除了供給客人外,剩下的與五十余口家人分食,結(jié)果自己并沒有吃夠,“蟹乎!蟹乎!吾終有愧于汝矣!”
由于吃蟹太多,李漁還悟出了一些人生道理,他覺得螃蟹本身就很美味,“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而偏偏有人喜歡加入各種佐料,用復(fù)雜的烹飪技術(shù),“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泄氣而變形者也”。他認為吃蟹的正確方式應(yīng)該是整個下鍋蒸,熟了就放進盤子開吃——“世間好物,利在孤行”,惟有至簡主義,方能體會人生的真味。
無獨有偶,另外一位美食家袁枚與李漁的觀點不謀而合,他在《隨園食單》中亦指出:“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不過他覺得蒸法略嫌清淡,“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為妙。”
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真味永遠不如重味,所以,對螃蟹的烹飪還是越來越復(fù)雜和精致了。
到清末民初,螃蟹的烹飪方法越來越多,用“花樣百出”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尤其南京一地,紛紛以豐富多彩的菊花蟹宴來招徠食客,做法除了傳統(tǒng)的清蒸大蟹之外,還有透味醉蟹、異香蟹卷、嫩姜蟹鉗、蛋衣蟹肉、鴛鴦蟹玉,等等,光聽名字就讓人食欲大開。用完整剝殼的大蟹制成的“芙蓉蟹”更是聞名遐邇。
京師四大名醫(yī)之一的施今墨,是當時出了名的“蟹學家”,每年深秋必南下一次,專門跑到南京和蘇州吃螃蟹。此公食蟹頗具古風,不喜歡煩冗復(fù)雜的烹飪方法,連姜和醋都不蘸,也不執(zhí)酒壺,蘸點兒醬油便大啖大嚼……施今墨把各地出產(chǎn)的螃蟹分成湖蟹、江蟹、河蟹、溪蟹、溝蟹和海蟹六等,每等還要分成兩級,其中位居最高端的是陽澄湖蟹和嘉興湖蟹。
因為食蟹,還鬧出過人命。著名國學大師黃侃嗜蟹如命,有一年他在南京中了航空獎券,非常高興,攜家人跑到酒樓去“慶祝一頓”,結(jié)果吃得太多,飲酒又過量,導(dǎo)致胃血管破裂而亡。
對于絕大多數(shù)平民百姓而言,吃蟹卻沒有那么多花樣,著名民俗學者鄧云鄉(xiāng)先生回憶他民國時在南京吃蟹,就在一個只有四五個座位的小飯鋪,節(jié)近深秋,天氣已涼,隨買隨蒸,都是半斤多一只大蟹,蒸熟現(xiàn)吃,連姜、醋,只四毛錢一只,“連大小腳都吃得十分干凈”。
當然,最好吃的螃蟹還是現(xiàn)從河岸兩邊的洞里抓來的。北京那時從德勝門直通昌平縣的路上遍布水網(wǎng),無數(shù)的水澤淺沼都成了魚蝦鱉蟹的快樂之鄉(xiāng)。
生活在這附近的孩子們最會捉蟹,捉到之后,帶回家中,用清水泡洗干凈,仰著放到用醋、酒、鹽、姜做成的調(diào)汁里面,用個大蓋子蓋著,有兩個時辰,蟹肚子里的水就吐干凈了,同時把泡蟹的調(diào)汁喝進了腹內(nèi),蟹肉與蟹黃自然也就有了調(diào)料之味。這時再把螃蟹放進籠屜中去蒸熟,然后蘸著有姜末的醬油、醋和香油吃,那味道真的是鮮美異常。
其時,京城最有名的吃蟹之地是正陽樓,“勝芳大螃蟹”好吃是好吃,卻是達官貴人的專屬之物,而平民百姓更喜歡去的是右安門外的尺五莊,所為不是吃蟹,而是品嘗名動京城的蟹肉燒賣。
《春明敘舊》一書中有記: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五放河燈之際,鄉(xiāng)民們從河里捕撈出大量螃蟹,經(jīng)過加工后,把蟹肉調(diào)制成燒賣肉餡上鍋蒸熟,味道別提有多好了!有一首竹枝詞曾經(jīng)稱頌之:“小有余芳七月中,新添佳味趁秋風,玉盤擎出堆如雪,皮薄還應(yīng)蟹透紅。”
螃蟹除了宜酒,還宜詩。詩仙李白就是螃蟹的頭號粉絲?!皳u扇對酒樓,持袂把蟹螯?!薄靶夫唇鹨?,糟丘是蓬萊?!彼脑娎镆辉偬崞痼π?。
以會吃而著稱的蘇軾,為了吃到螃蟹,更是不惜“以詩換蟹”?!跋吺沸∪珏X,喜見輪囷赤玉盤。半殼含黃宜點酒,兩螯斫雪勸加餐。蠻珍海錯聞名久,怪雨腥風入座寒。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保ā抖」万帧罚?/p>
蘇軾與丁公默是同科進士,交情極深,蘇軾寄詩丁公默,丁回報他螃蟹。這螃蟹正對吃貨蘇軾的胃口,又大又美,蘇軾高興得贊不絕口,完全失去了一個正經(jīng)詩人該有的矜持。
持螯、飲酒、吟詩,古代文人騷客如此度過他們的金秋時節(jié)。
沒有螃蟹的秋天不完美,傳說中的“蟹災(zāi)”就這樣被我們消滅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