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傍晚,下起了雨。不大,細細的,綿綿的。
躲藏已久的霧,便借著暗淡的天,極膽怯地在荒山間抬起頭來。戰(zhàn)亂,讓草木都不敢生長。
石洞內(nèi)。大狗說,兩天了,我們也該出去看看了。
埂子說,不行,槍聲還沒有停。埂子邊說邊挪動下身體,活動活動胳膊和腿。匍匐久了,連頭發(fā)都在發(fā)僵。石洞是埂子到后山放牛時發(fā)現(xiàn)的,能容納三四人藏身。若把洞口封嚴,活脫脫就是口棺材。
埂子與大狗同年,都過了十四歲,但埂子輩分比大狗高,說出來的話,自然就是權(quán)威。
埂子,你耳朵是不是有問題?我一說出去,你就說有槍聲。你仔細聽聽,早沒槍聲了。
埂子移開一塊大石頭,往洞口湊了湊,側(cè)著臉,盡量把耳廓往外靠。還有!埂子肯定地說。
大狗心里一驚,學著埂子的樣,認真聽。他聽到雨水聚集在草葉上落地的聲音。
埂子,你太緊張了,太膽小了。你不是耳朵有問題,是心里有問題。大狗聳聳肩,把破爛的衣袖打了個結(jié)。
我是你叔,不要埂子長埂子短的,要尊重長輩。埂子說,這年頭,膽小才能活命。唉,也不知楞子哥如何了。提到楞子,倆人心中都慌慌的,同時伸出腦袋向外瞄。
山坡下的村子,被細雨一淋,更顯得弱不禁風。就在這破敗不堪的村子中間,忽地,一縷炊煙裊裊升起。
啊,有人在燒火。
是的,在煮飯。
倆人有些驚喜,互相望了望,都看到對方眼里的光。
有段時間,他們好怕冒煙,一冒,整個村子就是片火海。這些年,他們就是在火海中逃生,逃得茍延殘喘,上氣不接下氣。
幾天前,村里就得到消息,說有隊伍經(jīng)過,大家晚上留點神,別睡得太死。一說過隊伍,腳下土地都會發(fā)抖。它們見證了太多的國軍、地方軍、保安團、還鄉(xiāng)團,還有土匪等,拉鋸似的你來我往。每過一次,村子都會瘦一圈,人口、牲畜都會少幾成?,F(xiàn)在,方圓十里,想聽聲雞叫都難。
為了能給村子留住香火,楞子爹找出一面破鑼,主動到村頭窩棚里放哨。楞子想阻攔,被爹喝住。我一個老頭子,這條賤命早活夠了。你們不同,今后的村子還要靠你們。特別是你——爹盯著楞子,你大些,要照顧好埂子和大狗。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爹走了,他們?nèi)司退谀シ焕?。沒想到,前天晚上,破鑼突然響起。咣,咣咣,響得嘶啞,瘆人,如厲鬼般怪叫。
三人翻窗而逃。憑直覺,隊伍應(yīng)該從西邊來。不曾想,東邊也來了支隊伍。兩邊人馬交了火,子彈嗖嗖地飛。三人憑著熟悉的地形,從空隙中穿過,向后山跑。突然,楞子停住了,對埂子說,你帶大狗去石洞,我去看看爹。
我們也去。倆人不走。
聽話,快走。楞子吼了埂子一句,轉(zhuǎn)身向黑暗深處跑去。
倆人氣喘吁吁鉆進石洞內(nèi),就聽到村子里的槍聲越來越密集。打了一個多時辰,槍聲漸稀,天亮時,還有零星的槍聲。
倆人已在石洞內(nèi)躲了兩天了。大狗說,叔,我餓。
埂子舔舔嘴唇說,忍忍。
忍不了。一看炊煙,就想到鍋碗瓢盆,就想到家。大狗越說,肚子越發(fā)咕嚕嚕地響。叔,我們下去吧。
我就怕下去了,再也上不來了。
不會的,有人在煮飯,就說明不打仗了。
可是,你想過沒有,要是有隊伍在那里煮飯,我們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聽埂子這么一說,大狗便把整個腦袋探出洞來,他想數(shù)數(shù)有幾道炊煙??上?,天色已暗下來,村子與天空連成一片,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見了。
大狗的眼淚立馬涌出來,他開始小聲哭泣。
哭啥哭,都十四歲的人了,還哭。
叔,我想回家。大狗還想往下說,埂子猛地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并順勢把大狗摟在懷里。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這邊奔來,在泥水中踏得格外響。埂子摸到一塊石頭,緊緊握在手中。
腳步聲越來越近,大狗身子開始發(fā)抖。埂子雙眼緊盯外面,朦朧中,他看到一個人穿著帶血的軍裝,靠近了洞口。埂子決定趁來人不備,將他砸倒。就在此時,來人叫了一聲,埂子、大狗,你們在哪里?
竟然是楞子。
大狗這次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
倆人爬出洞外,將楞子緊緊摟住。別哭,別哭,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急事告訴你們。我準備跟隊伍走,去當兵。
啊,不是說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嗎?埂子急了,楞子只比他大兩歲,楞子走了,他的世界就空了。
這支隊伍不一樣。他們打仗都是為了窮苦人。前天晚上,爹被國軍抓住了。為了救爹,他們犧牲了好幾個戰(zhàn)士??纯次疑砩线@衣服,就是其中一名戰(zhàn)士的。他和我同年,為了救爹,犧牲了。他臨死時告訴我,為窮苦人打天下,能讓窮苦人翻身得解放,他死的值!所以我穿上他的衣服,我要跟他們一起走。
細雨中,村里再次響起銅鑼聲,這次的聲音厚重且悠長。隨著鑼響,村內(nèi)亮起了無數(shù)支火把,把陰暗的天空照得一片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