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
遺憾的是,我出門沒有帶手機(jī)。我沒有及時拍下那位老人和她的哭聲,還有從她的哭聲里升起來的紅彤彤的朝陽。
我努力地想用文字去還原當(dāng)時的情形,但我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不可描摹性,無論我調(diào)用怎樣的詞語都無法恰如其分地記錄下那一腔哭聲從我背后傳來時,以及老人蹬著一三輪車?yán)鴱U物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帶給我的那種心靈的震蕩?;秀遍g,我以為我置身在鄉(xiāng)間村野,或一片長滿荒草的墳地,聽見那些鄉(xiāng)下女子,扯著嗓門向埋在地下的人大聲哭訴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大哭而訴是村里女人最擅長的表達(dá)悲傷的方式。她們受了委屈,無處申訴,或遇到難事,無法解決,就選擇哭訴。通常她們不跟身邊的人訴說,或身邊人也沒有人聽她們訴說,她們就選擇獨自一人跑到野外,或蹲在路邊,或扒著墳頭,扯開嗓門大哭??抟膊皇菍こ5目蓿沁吙捱呎f。說也不是尋常的說,是哭唱式的訴說。她們在田壟上或荒地里席地而坐,頭裹一塊三角頭巾。一只手拽住三角頭巾的兩角,半捂在臉上,對著空無一人的荒山,旁若無人地哭??拗V,訴著哭,哭訴不分,伴有高低起伏的韻律。也有人不會訴,只會哭爹哭娘。有的大張著嘴,干哭沒淚。這樣,不管不顧地大哭一通,然后,扯下頭巾擦干眼淚,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走回家去,該做飯做飯,該下地下地,繼續(xù)過自己以為過不下去的生活。
此刻,這種消失了很多年的曾伴隨我長大的哭聲突然在這個遠(yuǎn)離鄉(xiāng)村的城市響起,且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黎明。無論幸運的還是不幸的昨夜剛剛過去,萬物都還沒有醒來,新的一天正在滿懷生機(jī)的五月誕生。我迎著東方日漸泛紅的曙光,舒展開自己的身心。我確信,我此時的心情,和夏日曦光一樣暖紅而柔軟,充滿了無所欲求的寧靜。我走在樹影里,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讓我想到草葉上搖曳的露珠,和漫過土地的清澈的溪水。我?guī)缀醭恋搅四撤N遠(yuǎn)離塵世的空谷之中,伴著蒼茫的日出之光,生命的云霞慢慢浮動升起。
正當(dāng)我沉醉在這種無我無他的狀態(tài)之中時,那腔哭聲,突然從背后傳來。 爸爸呀……我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哭訴聲,像從一個遙遠(yuǎn)的夢里響起,我頓然驚覺,回頭尋望,那哭聲正是從那位老人干癟的嘴唇里發(fā)出來的。她兩條黑瘦的胳膊緊緊握著三輪車的把手,兩條腿騎在三輪車上,黑色寬大的褲管隨風(fēng)飄動,使得她看起來很瘦。三輪上裝著三大捆廢報紙和廢塑料。她一邊扯著嗓子哭,一邊用力蹬著三輪車的腳踏板,扭曲的面貌看上去讓人心疼。三輪車帶著晨風(fēng)從我身邊擦過去。我近距離聽到她那略帶嘶啞的哭腔,看見她清瘦蒼老的容顏,平靜的心瞬時動蕩起來。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并不喜歡這種干號似的哭訴,也并不想要知道這位老媽媽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樣的悲情。甚至她蹬著三輪車快速經(jīng)過我的身體時,我來不及向她表示悲憫和安慰。而讓我無法揮去的是,她那扯天扯地的哭訴和她奮力蹬動三輪車的腳踏板,“咔嚓咔嚓”離去的背影。
我想, 這是一位拾荒的老人,至少有七十多歲了吧。拾荒的日子給予她的委屈、苦難和不幸,壓在那一捆捆廢舊的報紙和塑料瓶里。我不敢去猜測她的生活,我害怕去想象那些睡在大街上或墻角橋洞里的夜晚,我也無法去推測她的丈夫和子女是以怎樣冰冷的面孔將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推向了一個拾荒者的命途。我只是被此刻她的悲壯所感染。是的,當(dāng)時我的感受,就是這位老人將她悲壯的哭聲宣泄給了整個世界。在這個無比寂靜的黎明,她敞開老邁嘶啞的嗓音,對著天地大哭而訴。天地萬物都是她的聽者,它們以靜默無語的姿態(tài)傾聽著她。她那悠長悲怨的哭聲,如同一首帶著淚水的晨歌,突然昂揚起來。她不是一個隱忍者。我也不希望她是一個隱忍者。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要有大哭而訴的權(quán)利。而不是蹲在黑暗的夜里,獨自吞咽苦澀的眼淚。
然而,她和所有的哭訴者如此不同。她不像那些鄉(xiāng)下女子放下手頭的勞動,跑到?jīng)]有人的野外哭訴。她選擇在黎明城市的大街上,蹬著她的收撿垃圾與廢物的三輪車,一邊迎著晨風(fēng)開始她一天的生活,一邊大聲向著天地釋放著自己的哭聲??蘼曁弁?,而她卻像一位英雄,像一團(tuán)燃燒的野火,她這樣恣意地燃燒著自己,又像一朵野生的苦菊,在這個空無一物的黎明,以大聲哭訴的方式猛烈地綻放。
我知道,在這一切的發(fā)生中,我是一個多余的觀察者。我無法走進(jìn)那哭聲的內(nèi)部,去觸摸那位老人堅硬的生命之核。我只能在她旁若無人的哭聲中,感受到一種淺痛。這種淺痛,是因為我從她的背影里看見了我的父親。
記得母親去世后,父親總是一個人坐在梨園的木板房門口,大聲地喊叫那些落在梨樹上的麻雀。他的聲音很大,仿佛要把滿腔的悶氣都喊出來?;仡^看見我時,他就笑了,說,你看看,今年的果子掛得滿樹都是,喜人哪!好像他不是大聲呵斥那些麻雀,而是在贊頌?zāi)切├婀H缓?,他起身一邊唱著那些聽不懂的老曲子,一邊走到梨園深處開始勞動。那些老曲子從他那滄桑的喉嚨里發(fā)出來,像是哭聲??墒牵菚r候我并不懂得父親的悲傷和堅強(qiáng)。直到我經(jīng)歷過同樣的生活。我知道,這世間有一種人,在哭泣中仍然昂揚著自己頭顱。他絕不匍匐著跪求生活的恩賜,而是迎著生活的晨曦,一邊哭,一邊默默前行。
朝陽,在她的哭聲里升起來。她的哭聲像無處不在的飄揚在人世間的宣言,讓剝蝕了她生活的光陰輕輕戰(zhàn)栗。
一位漫畫大師給我畫了一張簡筆畫。我拿給一個朋友看,她說,猛一看不像,細(xì)看有幾分神似。我想,無論如何,這應(yīng)該是畫家眼里的我吧。
我們一生要遇到很多人,他們將會記住我們的,不僅僅是我們的容貌,還有我們的精神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形的氣息。這位漫畫大師眼中的我,一定是寂靜的安然的沉默和謙卑的,同時也是獨立的叛逆的和充滿詩意的。這幅畫傳達(dá)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我?
八年前,一位姓柴的老師在王莽嶺給我畫過一幅簡筆頭像。畫完之后,他舉起來讓我看,我看著畫中人那略顯古典美的頭飾,茫然若失的眼神,我頓然恍惚了。是我嗎?我怎么會是這樣一副模樣?后來,突然有一天,我完全相信了那幅簡筆畫里的人就是我,我在與她日復(fù)一日的對視中,漸漸發(fā)現(xiàn),我和她已經(jīng)無法分離。那種不可分離的感覺不是來自畫像的相似程度,而是來自某種精神的默認(rèn)。她是進(jìn)入我靈魂的線條,還原著那個看不見的我的存在。她甚至經(jīng)常讓我想起那個特定時刻的我,在山野之上孤身聆聽著時間與山風(fēng)的行走。那側(cè)身聆聽的樣子,成為一種獨特的姿態(tài)緊緊貼在了歲月的泥土之上,并成為我之為我的另一種表達(dá)。
今日,這位漫畫大師潛心畫出了另一個我的形象??v然我第一眼看著她的時候,仍舊忍不住問了一句,是我嗎?但之后,我隨即確認(rèn)了她。她當(dāng)然是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是一個畫家筆下的我,心中的我,是另一個視角下的我。她或許和我每天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個自己是迥異的。但她似乎正在以另外一種神情在異度空間與我相望。太陽,那太陽密集的光束正在穿透一切。形已不在。我與她在精神的射頻里相認(rèn)。我們成為同一個人,成為他者與自我共同完成的一幅肖像。這幅肖像將會永久地留在這里,或那里,比我們自己留在這里的時間,或許還要長久一些。
其實,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個恒常不變的自己。我們不斷地被改變。在別人的眼里和自我的眼里,我們常常是完全不同的人,縱然是我們?nèi)杖彰鎸Φ淖约海苍谀陱?fù)一年的四季輪回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仡^望見曾經(jīng)的自己,我們會有一種不能確認(rèn)的錯愕感。一切被時間摧毀,一切又在時間里重塑。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我們自己生活的主角,在瞬息萬變中走過一生,留下無數(shù)正面和側(cè)面的影子,笑著的,或哭著的,談笑風(fēng)生的,或沉默不語的,都似乎只與我們自己有關(guān)。我們在不斷學(xué)著接受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中年的、老年的,那一夜之間改變了的形容,是我非我,似幻如真。
每一天過去,都像一個消失的夢境,每一個昨晚的降臨,都像重新遇見了黑暗。
我們不斷在生命流亡的路途上,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在迷失的荒漠上不斷找回自己。當(dāng)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出現(xiàn)在時間的長堤之上,我們會驚慌于自己的改變,驚慌于無法回頭的一切。我們在半信半疑中,反復(fù)辨認(rèn),那個人和自己的關(guān)系,反復(fù)辨認(rèn)自己和周遭一切的關(guān)系,反復(fù)辨認(rèn)完全變了模樣的生活。
不得不讓自己沉默下來,眼睛已無法適應(yīng)這種一夜之間的突變。需要反復(fù)地聆聽,那來自生命深處的聲音,是不是自己的原聲,是不是愛的原聲,是不是生活的原聲。那變了調(diào)的命運交響曲,有時候變得紛雜凌亂。于是,我們只需在夜晚張開耳朵,聆聽月光,或來自某處的弦動。文字,或畫,都是線條組成的音符。我們的視力無法辨認(rèn)時,就側(cè)耳聆聽那些線條發(fā)出的音響。那些音響在夜晚是清晰的、明凈的,如同畫幅里天光的深邃與無窮。
我在聆聽那幅畫像,聆聽來自另一個我的精神之音,寂靜、渺茫、無極!
幾次搬家,鏡子帶給我的痛苦成為記憶的一部分。鏡子是整個新居的核心,適應(yīng)了鏡子,就適應(yīng)了新居。或者說適應(yīng)了鏡子,就適應(yīng)進(jìn)入新居的自己??墒?,有時候很久我都無法適應(yīng)一面鏡子。它帶給我的不適感,會持續(xù)很長時間。比如這次搬到高樓之后,衛(wèi)生間的那面鏡子就讓我一度失眠和恐懼。
那是兩扇在梳妝柜的柜門上裝的鏡面。不小心看到兩扇玻璃門正中間的縫隙,一張臉就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張破碎的臉,讓人頓時就慌張起來,就像破碎的不是一張臉,而是整個世界。
最令人厭惡的是頭頂?shù)臒艄?。?dāng)時裝修房子時,丈夫非要把衛(wèi)生間裝成賓館的感覺,燈都裝進(jìn)頂板里,成為隱形燈,但燈光從頭頂垂照下來,就把兩只眼袋加倍地放大了。一夜之間就看見一張無比蒼老的臉。這種錯覺嚴(yán)重打擊著我的自信心。于是,跑回舊家照鏡子,發(fā)現(xiàn)眼袋沒有那么大,人也沒有那么老。人沒變,是鏡子變了。
我開始對新居的鏡子產(chǎn)生恐懼。每天早晨,? 我要跑回舊家去,照著原來那塊完整清晰的大鏡子,梳頭洗臉。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面鏡子里的自己。新家的鏡子,讓我無法確認(rèn)自己。天天面對一副完全兩樣的臉。我不相信她是我,我也不相信我是她。我與她隔離并隔膜著。我想,我和那個叫博爾赫斯的盲老頭一樣,是一個對鏡子感到害怕的人。不僅面對著無法穿透的玻璃,里面一個不存在的無法居住的空間反映著,結(jié)束了又開始;甚至瞧著水面,那模仿著深邃天空的另一種藍(lán)色,那漣漪上面有時候掠過左右相反的鳥 ,虛妄空幻的飛翔;甚至面對著精細(xì)烏木的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顯得像一個反復(fù)的夢,夢見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潔白;今天,在變化萬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煩惱的流浪歲月的末端, 我自問:是什么命運的乖張,使我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鏡子?
我尋著記憶的微光,回到過去,尋找鏡子給我留下的種種陰影。
童年的我是不認(rèn)識鏡子的。就像人類原始初年沒有鏡子的生活一樣。我并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當(dāng)我開始發(fā)現(xiàn)墻頭上那塊只有一面發(fā)光的玻璃殘片,被母親每日用來梳頭洗臉的時候,我知道了它叫鏡子。那并不是一面真正意義上的鏡子,它是條幾上擺放的推光器玻璃鏡面被不小心打破后,留下來的一小塊殘片。它的背面涂滿了金黃色的涂料。正面可以模糊地照見人臉。但是,這殘破的鏡片,在十六歲前,我并沒有用它照過自己的臉。我不覺得自己的臉和身體的其他部分有什么不同。我甚至從未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常常忘了洗臉,一早起來就跟著大人到田地里去。我懷疑,我曾經(jīng)像個野孩子一樣長大。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鏡子里的自己,是十六歲的春天,一個男生在大街上攔住了我。他盯著我的臉看。他的眼神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光芒,讓我感到害怕。我從未看見過這樣的眼神。我躲避著,掉頭狂奔。一口氣跑回家,對著墻頭上那塊長條形不規(guī)則的玻璃殘片,費力地看著。第一次我看見鏡子里一張模糊不清的臉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斑點。我不知道那是鏡面上的推光漆剝落留下的殘痕。我以為我天生長了一張長滿斑點的臉。它讓我自卑又難過。我把那塊殘鏡摔碎了。自然,獲得了母親的責(zé)罰。她罰我一個人在小西屋和兩只山羊待了一個下午。
我發(fā)誓不再照鏡子了! 我害怕看見鏡子里那張布滿斑點的臉。
一天,姐姐從鎮(zhèn)上買回來一面圓圓的小鏡子,這是我見到的第一面真正意義上的鏡子。那鏡子很小,姐姐天天裝在身上,沒事的時候,她就拿出來照一下。姐姐正在談對象。母親說,你姐姐天天長在鏡子里了。我問母親,姐姐在鏡子里看什么?母親說,自然是看她那張臉了。 我趁姐姐不注意的時候,摸到她的小鏡子。是夜晚,鏡子在黑暗中發(fā)出明晃晃的光亮,像個圓圓的月亮。我在這個小鏡子里看見了一張完整的臉。那張臉上沒有斑點,我第一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張完全不同于殘鏡里的臉。是我嗎?我懷疑鏡子里的人不是我。那張臉不同于母親,也不同于姐姐,不同于我認(rèn)識的任何一個人。它是陌生的。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長成什么樣子,鏡子里的那張臉,讓我驚喜,又讓我害怕。那濃密的頭發(fā)和眉毛,鼻梁似乎比一般人高,她看著我,讓我覺得奇怪而害羞。我覺得鏡子是一個魔幻之物,它可以映出兩張完全不同的臉,一張有斑點,一張沒有斑點。再后來,母親讓我拿鏡子去嚇唬那些來偷吃糧食的鳥的時候,我開始意識鏡子的確是一個魔幻之物。鳥也害怕看見鏡子。它既神奇又令人害怕。
一個人通過鏡子認(rèn)識的自己,通常被假定成真實的自己,但我始終和鏡子里的自己隔膜著,我覺得她不是真實的我。那么真實的我又是一個什么樣子呢?我不知道。
當(dāng)我懂得了鏡子的成像原理,卻仍然無法改變對鏡子的固有認(rèn)識。相反,鏡子于我,就像一個反復(fù)的夢境。我必須日日面對這樣一個夢境般的世界。我必須從適應(yīng)一面鏡子開始,去適應(yīng)那來來去去夢境一般的生活。我決定不再回到舊家去照鏡子。我試著去習(xí)慣新家的那面鏡柜,去習(xí)慣鏡柜里的自己,習(xí)慣那張燈光垂照下略顯蒼老的臉。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相信鏡子里那個人就是我。這真是一種奇妙的變化。我竟不知不覺將散亂了多年的長發(fā)扎起來,發(fā)型的改變,讓本來長發(fā)張揚的頭臉顯得更精致了一些,讓頂燈垂照下有些臃腫的五官顯得更熨帖了一些。整張臉更逼近理想中的自己。
更令我訝異的是,發(fā)型的改變,帶來的不只是外形的變化,而是我在鏡柜上看見了一個束發(fā)盤頭之后完全異樣的自己,一個全新的自己,仿佛重新誕生了一次。這種神奇的感覺,停留在每一個晨昏之間,形之新我?guī)砩裰挛?。我似乎從一個老舊的活夠了的腐朽世界里鉆出來,看見和風(fēng)麗日的春天,看見了雨露清瑩的晨光,看見了自己,清新如初的自己?;蛟S這個清新如初的自己早已潛伏在天地之間,突然在這個夏天如花綻放出來。 她通過一個鏡面,和真實的我相認(rèn)。我們望著彼此,有一些感動,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說出的寂靜與溫暖。我和鏡子里的自己互換著時光。我似乎已不再害怕鏡柜,不再害怕看見鏡面里的自己。 鏡子成為我的另一片湖水,每天看見蕩漾在湖水中的自己,我開始接受她,觀察她,確認(rèn)她,鼓勵她,相信她。它逐漸成為我的一面心鏡,讓我素面朝天的容顏和潔凈無塵的心合為一體,這樣在深邃的寂靜之中,仰對日月,俯望山河,回望前塵,翹待來日。
自然,生活里還有無數(shù)雙眼睛,像無數(shù)面鏡子時刻在對著我們的各個側(cè)面。當(dāng)你碰著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他們上下打量你的眼神,在告訴你,你在他們眼睛里是令人欣賞的,還是令人嫉妒的,抑或是令人親近或令人疏遠(yuǎn)的。我們在他人的眼睛里認(rèn)識著自己,認(rèn)識著不同的自己,也認(rèn)識著和他們之間種種微妙的碰撞,奇妙的弱淡如風(fēng)的或充滿期待的那種碰撞或交集。就像無數(shù)星星在夜空里彼此映照,互借著微光。
我確信,我不再害怕任何一面鏡子。因為所有的自己我都已經(jīng)一一見識過,所有的夢都無數(shù)次破碎又復(fù)合,所有的光折斷后又續(xù)接。有時候,我會對著一面鏡子,待上很久。我需要在鏡子里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確認(rèn)容顏在時間里的承受力,也需要通過它來結(jié)束一個夢境,又開始一個夢境。
在那如水如光的鏡面上,我日日種下飽滿的愿望,希望長出青禾雨露般的果實。
夢是一種隱喻?夢是日想所致的情節(jié)嗎?不是,至少不全是。夢,是你的靈魂在另一個地域里的行走,有時候驚險奇異,有時候山清水明,有時候荒誕迷離,有時候?qū)庫o澄澈?;虬凳局撤N未發(fā)生之事,或潛含著某種精神指向,抑或是內(nèi)心的憂慮和恐懼,換了劇場和道具。一生夢之無數(shù),成為夜的景色。其實,人生一世,一半在夢里,一半在塵世的跋涉之中。夢想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在于,一場噩夢醒來之后,在混沌的意識里,我們會慶幸或感動地對自己說,我的天,幸虧是個夢啊,原來我還躺在床上,好好的呢!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當(dāng)一個美好的夢醒來之后,我們會使勁地閉著眼,不想睜開,在模糊的意識里對自己說,繼續(xù)啊,千萬別醒來,繼續(xù)把這個夢做下去吧。可是無奈的是,夢斷了,夢里的陽光瞬間消失不見,在昏冥的夜光里,你突然會黯然神傷。為什么只是在夢里?為什么夢里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這么近?到底哪個更貼近生命的真相。
夢里,我獨自開車去往一個陌生的村莊。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村莊。它似乎有一條河,或一口水井。但我并沒有真切地看見流動的河水和井口或井架。我只是感覺,有一種濕漉漉的水汽,有人在提著水桶從我身邊走過。在石頭砌筑的一道矮墻上,有一些人坐在矮墻上看我,我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自然也不認(rèn)識我。有一座石頭房子在矮墻的東面。它高高凸起來,像一個高音符,在整個近乎卑微的村子里,它極其高調(diào)地站在那里。我問一個打水的姑娘,這座樓是做什么用的?她說是個酒店。我內(nèi)心竊喜,在這遙遠(yuǎn)詭異的村子里,居然有一個酒店,真是神的造設(shè)。至少我可以住進(jìn)酒店里,這樣更安全一點。接下來, 我把車停在樓前,走了進(jìn)去。夢就是這樣沒有邏輯,近似神話。走進(jìn)去,我看到的不是酒店,沒有吧臺和服務(wù)人員,而是一個簡陋的農(nóng)舍,里面住著一個女人。她的面目我始終沒有看清,也不記得她對我似乎感到意外,或者有無熱情地招呼過。只記得,她很安靜地坐在一張古老的方桌前,看著我走進(jìn)來。我也坐下來,開始和她說話。說著什么樣的話,好像近似一種詢問:這個村子離我出發(fā)的地方有多遠(yuǎn)?得到的回答是,很遠(yuǎn)。然后我就焦慮起來,我來到一個離我的故地很遠(yuǎn)的地方,我會遭遇什么危險,我回不去了怎么辦?焦慮間,就聽見有敲門聲,“咚咚”地響,像驢過木橋的聲音。那門是我兒時見過的那種暗褐的木頭門。女人站起來去開門,她的背影酷似某個人,可我想不起來是誰。一個男人走進(jìn)來,站在門口,擋住門外的夜色。他似在看我,又似在看別處。他的眼神深邃遙遠(yuǎn),讓人琢磨不定。然后,他走過來,坐在方桌的對面,問我,你是誰?從哪里來?我突然恍惚不安起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努力地在腦子里搜索著答案??墒俏乙粺o所獲。我尷尬地喃喃自語: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他見我回答不上來,就開懷大笑起來。他說,好了,你不必回答我的問題,既然到了我的莊子里,你就安心住下吧。你可以幫助她收集一些陽光! 說完,他就站起來走了,他的背影落在門外的夜色里,消失不見了。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還在想他剛才的問題。門外又闖進(jìn)來一隊人馬。他們氣焰很高,圍著桌子轉(zhuǎn)了一圈,搶走我手里的一個東西。我記不清我手里拿的什么,一只手機(jī),還是一本書。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他們似乎并沒有搶,只是捎帶過去,我手里就空無一物了。一個矮個男人從我手里抽東西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臉,一張熟悉的臉,他叫春山,是我家鄉(xiāng)的人。哦,春山,我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他認(rèn)出我來。我確認(rèn)他是認(rèn)出了我,但是他并無驚喜。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擺了一下手,就帶著那群人出去了。黑暗的門框后面,傳來他的聲音,不要想著回去,這個村子離我們的家鄉(xiāng)很遠(yuǎn),誰也不能帶你回去。
那聲音讓我絕望,我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醒來,枕頭濕了一片。
發(fā)白的晨光正悄悄映白窗子。沒有人能把我?guī)Щ厝?。我落入此刻的空茫中。誰也無法帶我回到故鄉(xiāng),或去到別處。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于此刻,存在過,也在一點點流逝中。
誰的靈魂沒有遭遇過搶劫,無數(shù)次被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被其他的事物,我們認(rèn)為并不重要的人事,那突襲而來的搶劫就像一個噩夢。同樣,我們也無數(shù)次遭遇過那些陌生的或熟悉的地方。它們酷似故鄉(xiāng),又確如一個完全疏陌的他鄉(xiāng)。我們總是被恐懼驚醒,像有一只黑鳥偶然從夜晚飛過,它煽動的雙翅,卷起我們情感的風(fēng)暴,之后在夢醒之后,在黎明,在未來打開之前,我們再一點點將自己的思緒從遙遠(yuǎn)的夢里趕回,像把一群散落的羊群趕回黎明的藩籬內(nèi),然后靜靜地守著它們,并承領(lǐng)著上天賜給我們的這些個當(dāng)下。
這靜謐的早晨,這把我們從夜晚帶到白天,從夢里帶回現(xiàn)實的時光,讓我們感受到瞬間的意義。當(dāng)你用心感受這一切,你驚奇地發(fā)現(xiàn),生活其實是收尾相連前后呼應(yīng)的。那些如天啟的偶然,那一點點的累積在生命中的水波,會在某一刻匯成江河,沖開生命的峽谷。
責(zé)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