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颋
波伏娃《第二性》一個重要的觀點,即女性是被塑造的。性別差異性從自然差異到社會差異,體現(xiàn)在對性別身份的認知、規(guī)定和塑造。其實,作為社會人,無論女性、男性,都是被塑造的。只不過,男性的被塑造,是在自己的話語中的塑造;女性的被塑造,則是在男性話語為主導(dǎo)的話語體系中被塑造。如果簡單點說,也可以理解為女性默認了性別認知的規(guī)定性并被這種性別觀念塑造而成。當下,關(guān)注女性性別規(guī)定、性別認同和性別差異的作品越來越多,葉滴綠的短篇小說《婪尾春》,是一個人到中年的女人的孤獨、寂寞、不甘和惶恐,也是一個女人在“第二性”的陰影下左沖右突的內(nèi)心困境的真實展現(xiàn)。
連笙四十歲生日,丈夫江止水沒有回家陪她,反而被連笙看見給年輕女子送花。連笙帶著對丈夫的失望和猜忌獨自去了夜店,顧影自憐間,陰差陽錯地與一個年輕男子有了關(guān)系,而素來晚歸的丈夫正在家里等著連笙回家。
錯位是這篇小說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推進的關(guān)鍵。先說小說敘事時間線上的錯位。連笙等丈夫回家陪自己過四十歲生日,丈夫音訊全無,連笙不能忍受空蕩蕩的家和空蕩蕩的內(nèi)心,找了個小酒吧打發(fā)自己的生日之夜。等到她發(fā)現(xiàn)別人的熱鬧只能讓自己更加孤獨,準備逃離酒吧回家時,小背包意外被搶卻邂逅了一個年輕養(yǎng)眼的“半熟”男士,半推半就成就了一段露水情緣。而此刻,回家后不見妻子的江止水第一次品嘗到了連笙獨守空房的孤獨,并暗下決心以后要多回家陪陪連笙。他要讓身心回歸家庭的時候,她的身心剛剛滑出了家的軌道。這是小說里的第一個錯位,時間和空間上的錯位讓婚姻里的雙方漸行漸遠,令人嘆惋卻又無能為力。
芍藥與玫瑰是小說里的又一個錯位。連笙生于4月,也就是俗稱的“殿春”,也即婪尾春,而婪尾春又是芍藥的別稱,于是江止水一直送給連笙芍藥。而事實上連笙不喜歡芍藥,她喜歡玫瑰。生日當天江止水買了兩束花,一束玫瑰送給年輕女孩,一束芍藥準備送連笙,不料女孩吃醋搶走了芍藥,江止水只好把玫瑰留給了連笙。當連笙回家看到江止水和茶幾上的那束玫瑰時,一切已經(jīng)物是人非。無論玫瑰還是芍藥,在錯位的感情和錯位的關(guān)系里,都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本該有的意義和價值。這一錯位還非常明顯地勾勒出了雙方在婚姻里的位置和關(guān)系。錯位源于不了解,不了解源于沒有想要真正平等認識的武斷和自以為是。這種婚姻中的不平等狀態(tài),成了雙方婚姻危機的不定時炸彈。
錯位一個接著一個,讓連笙和江止水的婚姻陷入了困境。相對于小說對這一連串的錯位的展現(xiàn),我更感興趣的是,這一連串的錯位形成的原因?,F(xiàn)實當中類似連笙和江止水婚姻狀況的并不少,有多少人進入婚姻,慢慢把自己熬成了一頭困獸。有多少婚姻,最后變成了兩頭困獸的斗爭,以廝咬得遍體鱗傷告終。
小說對困在婚姻里的連笙的內(nèi)心活動有著非常細膩真切的描摹?!百即笠粡埓?,中間空得可以再多睡兩個人”,是連笙空蕩蕩的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夜深時,寂寞的人能聽得見整幢大廈的聲音”,是寂寞的連笙在品咂寂寞的滋味;“她想要逃離那個空得讓人發(fā)慌的大房子——那已經(jīng)不是有靈魂的家了,它只是一個房子而已”,對連笙或者婚姻里的女人而言,家不只是房子家具,優(yōu)裕的物質(zhì)條件,家更是雙方互相的看見和聽見。而連笙在家里越來越不被看見不被聽見,也越來越看不見丈夫的身影聽不到丈夫的聲音。于是,在四十歲這天,連笙告訴自己,“江止水不在乎她,那么她自己在乎自己好了。”連笙在混亂與失望中走出了家門。然而,在失望與混亂中走出家門的連笙,卻又走入了新一輪的混亂之中。
連笙四十歲生日當天走出家門,讓人聯(lián)想到魯迅的《娜拉走后怎樣》。當年的娜拉走無可走去無可去,今天的連笙依然走向了混亂,如果她不能解決對自己身份和性別身份的再認識。正如波伏娃的“第二性”論,與其說連笙困在婚姻里,不如說連笙困在“第二性”里。在婚姻關(guān)系里,連笙“守著一份逐漸失去愛情的婚姻”,注意是“守著”而不是別的什么;“她像芍藥一般,抓不住最后的春色了嗎”,是“抓不住”而不是別的什么,無論是“守”還是“抓”,都是主動中的被動,是一種需要和訴求,都不是完全獨立站立的姿態(tài),這暗示了連笙婚后一直存在的依附姿態(tài)。也就是說,在她的婚姻里,江止水(男性)成了她的支撐點,成為她生命重量的依附所在。所以,她想的也是,“她為什么要別人的祝福?她自己祝福自己就好了”,這多少有種賭氣的成分在里面,這才有了此后混亂中的迷亂。事實上,連笙走出家門,從另一面證明,家在她的生命中有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位置。這樣,才有了小說結(jié)尾處,連笙在迷亂之后回到了家門口,卻覺得自己已沒臉見江止水。從走出家門到走進家門,連笙從一種混亂走向了另一種混亂,除了內(nèi)心多了一點虛弱之外,連笙內(nèi)心的混亂并沒有解決,她在婚姻中的依附關(guān)系也沒有改變?;丶颐鎸顾畷r的冷淡,其實是連笙的色厲內(nèi)荏,與外表的冷漠相反的是,她的內(nèi)心依然在害怕婚姻的垮塌,依然想要抓住婚姻的救命稻草。與娜拉相比,連笙連跨出門的那只腳都是盲目的,甚至,她并不想跨出去,她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著丈夫,守著自己的家。一百來年了,娜拉出走以后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答案。
如果說娜拉離家出走表達的是女性獨立的意義,那么《婪尾春》更能喚醒讀者認識的,是對于連笙的“第二性”表征的刻畫。要解除連笙婚姻及精神困境,促使連笙真正地強大和成長起來,就要打破“第二性”的壁壘,變他塑為自塑。連笙的成長、女性的成長,或許還有作者的成長,在第二性的世界里,可以很熟練地摸清自己的喜怒哀樂,掌控自己內(nèi)心的微瀾,甚至還能很體貼自己,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舍棄,是對完整的獨立性的舍棄。只有跨出第二性的壁壘,才有可能真正地認識自己,并超越自己,進而獲得擁抱全世界的機會和可能性。
作為小說處女作,《婪尾春》的小說語言是精致時尚而老練的,時代感氛圍感很足,對連笙的情感微瀾拿捏到位,分寸感和節(jié)奏感都很好。小說結(jié)構(gòu)緊湊自然,敘事節(jié)奏把握得比較老到,是一部完成度較高的、能給讀者帶來思考的小說。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