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偽”之“情”的語言闡釋

何和平

摘? 要：闡釋學(xué)是一門綜合性學(xué)科，各學(xué)科都能有所借鑒，語言的闡釋是其重要內(nèi)容之一。以“情偽”之“情”的“實”義為研究對象，以詞義演變和語境限定為視角，研究發(fā)現(xiàn)：在產(chǎn)生機(jī)制上，語言本身的語義衍生、語法變化、語用偏義等客觀因素，語言主體的層次認(rèn)知、心理共識、譬喻思維等主觀因素，共同促進(jìn)了“情”之“實”義的形成。在解決方法上，闡釋循環(huán)、以意迎志、知人論世等，有利于“情偽”之“情”的正確理解。

關(guān)鍵詞：“情偽”;闡釋學(xué);方法

語言是表情達(dá)意的工具，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表情達(dá)意的需要，它也會發(fā)生一定的演變。具體來說，其演變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詞義的派生，舊有的詞義根據(jù)類推的原則進(jìn)行演變，包括分化（基于本義的引申義，通過由此及彼、由粗到細(xì)、由具體到抽象等形成）、增加（無關(guān)本義的假借義，通過聲近而義通，并由于使用頻率高而逐漸形成固定義）和減少（低頻率的偏僻之義消亡或被替代等）。其中，涉及詞義的擴(kuò)大、縮小和轉(zhuǎn)移。雖然漢語基本詞匯較為穩(wěn)定，但是一般詞匯的更迭卻相對頻繁。其中，“情偽”之“情”屬于后者[1]（P323-327）。另一方面是語境的限定，在眾多詞義中選擇一個最符合上下文內(nèi)容與情景的義項，即通過語境排除其模糊性而呈現(xiàn)其單一性和具體性。其中，“情偽”的詞語組合，就限定了“情”的“實”義而排除了它義[1]（P302-305）。

一、問題的提出

“情偽”在古代的經(jīng)史子集中均有出現(xiàn)，“情偽”之“情”應(yīng)釋為“實”義。就實際運用而言，其具體情況表現(xiàn)為三種，如下所示：

（一）正解的

這類“情偽”，原文均有注疏，“情”俱訓(xùn)為“實”。如《周易·系辭上》：“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盵2]（P82）《周易·系辭下》：“是故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yuǎn)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韓康伯注：“情以感物，則得利;偽以感物，則致害也。”孔穎達(dá)疏：“情，謂實情;偽，謂虛偽。虛實相感。若以情實相感，則利生;若以虛偽相感，則害生也?！盵2]（P91）又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民之情偽，盡知之矣?！睏畈ⅲ骸扒椋瑢嵰?情偽猶今言真?zhèn)??！盵3]（P456）再如《管子·法法》：“彼智者知吾情偽，為敵謀我，則外難自是至矣?！崩柘桫P校注：“智者，即道正之士……既知我情，必為敵謀我，所以外難至也。”[4]（P315-316）此處的“情”雖有校注，卻未明釋，但據(jù)黎氏之文義，當(dāng)訓(xùn)為“情況、實情”，亦是也。

（二）未釋的

這類“情偽”，雖然原文無釋，但據(jù)上下文義和相關(guān)旁證，亦可推出“情”當(dāng)釋為“實”。如《戰(zhàn)國策·韓策三》：“外內(nèi)不相為，則諸侯之情偽可得而知也。”[5]（P1022）又如《呂氏春秋·論人》：“內(nèi)則用六戚四隱，外則用八觀六驗，人之情偽、貪鄙、美惡，無所失矣。”高誘注：“言盡知之?！盵6]（P162）再如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書記》：“張湯、李廣，為吏所簿，別情偽也。”[7]（P457）

（三）相關(guān)的

此外，還存在不是“情偽”之“情”，亦作“實”義的情況。其具體情況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正解的，如《左傳·哀公八年》：“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倍蓬A(yù)注：“有大國名，無情實?！睏畈ⅲ骸扒椋瑢嵰??！盵3]（P1647）第二類是誤注的，如三國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欲降心順?biāo)?，則詭故不情?！鼻叭擞?xùn)“情”為“本性”，張銑注：“詭，誑也。言欲下意順人，則為誑之道，情不愿為?！薄段倪x鈔》曰：“詭，違也。言降下心意，隨順世俗，則違我故志，不得本情也?！盵8]（P121）不過，《漢語大字典》則與之不同，將“情”釋為“真實、誠實”[9]（P2313）。第三類是未釋的，如《史記·呂不韋列傳》：“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實?！盵10]（P2512）《三國志·吳書·吳主傳》：“忠不匿情，智無遺計?！盵11]（P1143）原文之“情”雖無注釋，但據(jù)語境之文義，若訓(xùn)為“實”，亦是也?！扒閷崱敝扒椤庇?xùn)為“實”，某種程度上具有同義復(fù)合的關(guān)系;“情實”若訓(xùn)為主謂結(jié)構(gòu)的“情況真實”，則“具得情況真實”語句不通，與同素異構(gòu)的定中關(guān)系的“實情”不同。“匿情”之“情”訓(xùn)為“實”，指的是隱匿實情;若訓(xùn)為“情況”，則不夠準(zhǔn)確，未能充分考慮語境的限定。

二、成因的分析

在《漢語大字典》中，“情”共有12個義項，“實”義為其中之一[9]（P2312-2313），為本義演變而來，先秦兩漢之時已經(jīng)形成。不過，關(guān)于其產(chǎn)生機(jī)制的論述暫未發(fā)現(xiàn)。歐陽禎人《〈荀子〉中“情”字的哲學(xué)意涵》，也只是重點論述了“情”字“是什么”和“怎么樣”[12]，而未涉及“為什么”。趙春萬《釋“情”》，則重點闡釋了《曹劌論戰(zhàn)》中“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之“情”，否定“情況，實情”之義而推求“盡心盡力，誠心誠意”之義[13]，該文也只是闡發(fā)了“是什么”，亦未談及“為什么”。鑒于此，本文以“情”之“實”義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傳世文獻(xiàn)的檢索，試圖推導(dǎo)出其內(nèi)在成因。

（一）語言本體的客觀原因

1.語義衍生

1）字義引申

《說文解字·心部》：“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與之相同[14]（P502）。其本義是感情、情緒，后引申為實情、情形[9]（P2313），再引申為真實、誠實[9]（P2313）。因此，“情偽”應(yīng)釋為并列式的“真?zhèn)巍保侵髦^式的“感情有偽”。

2）字音假借

情，上古從紐耕部韻[15]（P277）;誠，上古禪紐耕部韻[15]（P266-267）?？梢?，兩者上古韻部相同而相通。因此，“情偽”通作“誠偽”，聲同而義近?！痘茨献印た姺Q訓(xùn)》：“凡行戴情，雖過無怨;不戴其情，雖忠來惡。”高誘注：“情，誠也。”[16]（P320）

2.語法變化

“情”由名詞性的感情、情緒，演變?yōu)樾稳菰~性的真實、誠實，其詞性發(fā)生了變化，語法功能也有所不同[17]（P8-10）。因此，“情偽”之“情”，與“情緒”之“情”不同。

3.語用偏義

由于同一語義場的各個義項之間具有不平衡性，因此，詞義使用之時存在偏義現(xiàn)象。其中，低頻率的義項有所弱化甚至消亡，故而存在詞義的縮小或轉(zhuǎn)移現(xiàn)象。比如，在古代反訓(xùn)詞語中，存在著詞義兼具正反的現(xiàn)象[18]（代序）：

《爾雅·釋詁下》：“治、肆、古，故也;肆、故，今也?！惫弊ⅲ骸啊良葹椤?，又為‘今;‘今亦為‘故，‘故亦為‘今：此義相反而兼通者?！盵2]（P2575）《爾雅·釋詁下》“徂、在，存也。”郭璞注：“以‘徂為‘存，猶以‘亂為‘治，以‘曩為‘曏，以‘故為‘今：此皆詁訓(xùn)義有反覆旁通，美惡不嫌同名?！盵2]（P2577）

清代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三：“‘?dāng)繛椤譃椤c;‘乞‘匃（同“丐”）為‘求，而又為‘與;‘貸為‘借，而又為‘與;‘稟為‘受，而又為‘與：義有相反而實相因者，皆此類也?！盵19]（P98-99）

清代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毛詩（中）》“遹追來孝”條：“謂‘往為‘來者，亦猶‘亂之為‘治，‘故之為‘今，‘（按：擾）之為‘安，‘臭之為‘香也?！盵20]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卷一《屮部·毒》曰：“‘毒兼善惡之辭，猶‘祥兼吉兇、‘臭兼香臭也?！盵14]（P22）卷一《艸部·葷》曰：“‘殠得名‘薰，猶‘治曰‘亂?！盵14]（P24）卷二《辵部·通》曰：“按：‘達(dá)之訓(xùn)行不相遇也，‘通正相反。經(jīng)傳中‘通‘達(dá)同訓(xùn)者，正‘亂亦訓(xùn)‘治、‘徂亦訓(xùn)‘存之理?！盵14]（P71-72）卷二《足部·躋》曰：“按：‘‘降同謂之‘躋，猶‘治‘亂同謂之‘亂?！盵14]（P82）卷八《人部·傮》曰：“‘遒訓(xùn)‘迫，亦訓(xùn)‘終，如‘亂亦訓(xùn)‘治也?！盵14]（P383）卷九《廣部·廢》曰：“‘廢之為‘置，如‘徂之為‘存、‘苦之為‘快、‘亂之為‘治、‘去之為‘藏?！盵14]（P445）卷十三《糸部·縮》曰：“‘治‘縮曰‘縮，猶‘治‘亂曰‘亂也?！盵14]（P646）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古代反訓(xùn)之詞義兼正反，但是，到了現(xiàn)代往往是常偏一面，至少《新華字典》（第12版）僅錄其常用義[21]。金小平甚至認(rèn)為反訓(xùn)是不存在的[22]，劉忠華也認(rèn)為反訓(xùn)是對郭璞正反同詞現(xiàn)象的誤會與曲解[23]。

“情”與反訓(xùn)之詞雖然不完全相同，卻亦有相似之處。“情”的語義既有“真”也有“偽”，但在語用中，偏于“真”，尤其是與“偽”組成“情偽”之時。當(dāng)然，單音詞的偏義與復(fù)音詞的偏義不同，前者屬于內(nèi)部義項間的聚合性關(guān)系，后者屬于外部語素間的組合性關(guān)系。因此，具體語境中，“情偽”之“情”偏“真”，與偏義復(fù)詞“園圃”之偏“園”、“休祲”之偏“祲”、“得失”之偏“失”、“緩急”之偏“急”等[24]（P90），是不能等同的。

（二）語言主體的主觀原因

1.層次認(rèn)知

如果從認(rèn)知語言學(xué)視角來分析的話，語言則是大腦中有層次的信息系統(tǒng)，其認(rèn)知具有循序漸進(jìn)的規(guī)律[25]（前言）。其中，詞義由簡單到復(fù)雜，由不定到有定，皆是如此。“情”也不例外。

2.心理共識

如果從社會心理語言學(xué)視角來分析的話，言語行為則是言語心理的外化和折射，需要系統(tǒng)剖析其產(chǎn)生的得體性、意向性[26]（P77）。其中，語用偏義是在民族共同心理的作用下約定俗成的。不過，古人“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2]（P78）;今人“日稱而不知其所以”[27]（敘），故“情偽”之義惑矣。

3.譬喻思維

如果從修辭學(xué)視角來分析的話，則說話和寫文章時會根據(jù)思想對象同另外事物的類似點進(jìn)行比

擬[28]（P72），兩者即使涉及不同的認(rèn)知域，也能將其共同特征從一個域投射到另一個域，并借助舊有的對象來認(rèn)識新出現(xiàn)的與之相似的事物?！扒閭巍敝扒椤?，雖與本義不同，卻有繼承和發(fā)展的關(guān)系，至少某些義素仍然相通。

三、解決的方法

（一）闡釋循環(huán)

如果從加達(dá)默爾、錢鍾書的觀點加以分析，則當(dāng)運用闡釋循環(huán)使詞義和語境進(jìn)行互證，從而使“效果歷史”盡量接近客觀事實，避免斷章取義造成的望文生義。因此，“情偽”之“情”，不能孤立起來硬套字典，更不能脫離語境而主觀臆測。理解者和解釋者的任務(wù)就是擴(kuò)大自己的視域，使它與其他視域相交融[29]（P8）。

對這一問題，錢鍾書《管錐編》曾有精彩的論述：“乾嘉‘樸學(xué)教人，必知字之詁，而后識句之意，識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義，進(jìn)而窺全書之指。雖然，是特一邊耳，亦只初桄耳。復(fù)須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詞），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詁（‘文）;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dāng)時流行之文風(fēng)、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fù)，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于偏枯，所謂‘闡釋之循環(huán)（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者是矣?！盵30]（P171）

（二）以意迎志

如果從孟子、段玉裁的觀點加以分析，則當(dāng)運用以意迎志的方法來還原其正確之義，從而避免以文（詞）害辭、以辭害志。因此，“情”之考辨雖小而意義尤大。

誠如《孟子·萬章上》所言：“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对茲h》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盵2]（P2735）又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卷九《司部·詞》：“[《說文》：詞，意內(nèi)而言外也。]有是意于內(nèi)，因有是言于外，謂之詞……意者，文字之義也。言者，文字之聲也。詞者，文字形聲之合也……詞與辛部之辭，其義迥別。辭者，說也……猶理辜，謂文辭足以排難解紛也。然則辭謂篇章也。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從司言。此謂摹繪物狀及發(fā)聲助語之文字也。積文字而為篇章，積詞而為辭。孟子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詞害辭也?！盵14]（P429-430）

（三）知人論世

如果從孔子、王國維的理論加以分析，則當(dāng)運用知人論世的方法來考察其研究對象和思想觀點，從而避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時的負(fù)偏離。因此，“情”之“實”義亦需綜合研究，它所涉及的語境除上下文之外，還包括時間、地點、對象、背景等。如《三國志·吳書·吳主傳》：“忠不匿情，智無遺計”，屬于典型的君臣關(guān)系，“情”之訓(xùn)為“實”或“實情”而非“情況”，蓋由此語境所定也。誠如《論語·為政》所言：“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邢昺疏：“此章言知人之法也……言知人之法，但觀察其終始，則人安所隱匿其情哉？再言之者，深明情不可隱也?！盵2]（P2462）

又如王國維《〈玉溪生詩年譜會箋〉序》：“善哉，孟子之言詩也！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顧意逆在我，志在古人，果何修而能使我之所意，不失古人之志乎？此其術(shù)，孟子亦言之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漢人傳詩，皆用此法，故四家詩皆有序。序者，序所以為作者之意也?！睹颉方翊?，魯詩說之見于劉向所述者，于詩事尤為詳盡。及北海鄭君出，乃專用孟子之法以治詩。其于詩也，有譜有箋。譜也者，所以論古人之世也;箋也者，所以逆古人之志也。故其書雖宗毛公，而亦兼采三家，則以論世所得者然也?！盵31]（P571-572）

總之，“情偽”之“情”的語言闡釋，方法上是將語言學(xué)與闡釋學(xué)結(jié)合起來，試圖綜合研究以求有所發(fā)現(xiàn)。倘若因小見大，則整個學(xué)術(shù)研究，俱有總——分——總的次序及規(guī)律：先是整體解構(gòu)，日益細(xì)分，以便教研深入（學(xué)界客觀現(xiàn)狀）;后是個人融合，跨科交叉，以免陳腐片面（學(xué)者主觀努力）。二者前后相承，全都不可或缺。雖然學(xué)科各有所長，但卻最終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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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planation of Qingwei（情偽）s “Qing（情）” under the Theory of Hermeneutics

He Heping

（Chinese Folk Culture Institut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Abstract：Hermeneutics is a comprehensive discipline and can be referenced by other subjects. Language explanation is one of most important contents. Take the meaning of Qingwei（情偽）s “Qing（情）” as the subject， through the meaning evolution and the contextual limitation，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causes can be divided into languages objective factor and language users subjective factor. The former one includes semantic derivation，grammatical change， pragmatic bias and so on. The latter one includes level cognition， psychological consensus， metaphorical thinking and so on. Speaking to the method， interpretation cycle， mutual understanding and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can be useful in the correctly explanation of Qingwei（情偽）s “Qing（情）”. Speaking to the significance，language explanation is the foundation of Hermeneutics and small case is hoped to be useful for the whole Hermeneutics.

Key words：“Qingwei（情偽）”;Hermeneutics;meth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