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羞

葉淺韻

她坐在我對面，像一株被太陽暴曬后的蔫苗，失去了綠油油的光澤和水色。我知道，在此時此刻，任何滔滔的語言對她都是無益和多余的。時間的寬大，可以治愈她的創(chuàng)傷。這個，我有經(jīng)驗?；蛘哒f，我從傷害里一路走來，確定只有時間最為可靠。她低頭吮吸了一口檸檬水，我也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咖啡，浮在杯子表面那張飄花笑臉正一點點地殘缺，就像我已經(jīng)失去的青春。

盡管我一直在強調(diào)一個觀點：愛是世界上最可再生的資源。然而，這種愛已經(jīng)寬泛到天空和海洋。如果有幸是一個男人，這得多大的運氣呀。我看見一顆青春的水晶玻璃心掉在地上，碎了。眼下，她正需要一個恰當?shù)娜萜魇捌鹚鼈儭?/p>

我沒有成為她預期的容器。沉默，麻木，愚蠢，我在時間的嘀嗒聲中構建的著相，在她臉上陰沉地擴張。我想起了那些被遺棄的豬食槽，木式木樗，腐朽衰敗。四平村的每戶人家都曾有過用木頭挖鑿的豬食槽，笨重而實用，它們被固定地擺放在某個位置，喂養(yǎng)豬，喂養(yǎng)一家人的生活。從有用到無用，緩慢地走出視線。

時間沒有停下，有一束光穿過玻璃照在她的左臉上。她厭惡地往后靠去，眼睛不再看著我。大概是我太遲鈍的反應讓她有些失望，她以為我會跟隨在她的劇情里，有驚有乍，有哀有傷，最不濟也應該現(xiàn)場煲一碗有營養(yǎng)的心靈雞湯，雙手奉上，小心燙著。可是，如我這般年齡的女人，再聽到年輕人們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已經(jīng)看不見春天樹葉嫩黃的柔軟和欣喜，倒是有些像上了年紀的老人，需要在夏天穿上一條秋褲。

滿地的珠子滾到我的腳邊，我看著它們奔跑，停止。這些年，我連首飾都不愛佩戴了，年輕時喜歡的環(huán)佩叮當，到了現(xiàn)在已是累贅。掛在她脖子上的青春項鏈，只是暫時脫了線，那些掉了的珠子，只要彎腰拾起，重新?lián)Q一根線便會完好如初，甚至比從前更美好。這是青春的規(guī)律，有愛，有傷。到最后，都跌落在平常里。

此時，有人在她的心上刻下一道醒目的傷疤，而她又無法給這種傷痛及時止損。那個在她心里被剁碎了的男人，沒準已經(jīng)另有新歡，或是正在一場狐朋狗友的酒局鬧騰呢。對于女人的離開，有太多男人灑脫得像丟棄一件舊衣裳。她說，我們整整好了五年。五年，青春歡暢，他們交換著身體和心靈的秘密，相信唯一和永恒。所以，她不顧父母的死活反對，不顧萬水千山的隔阻，追趕著他的影子。

在雙方都花費著父母的心血時，責任還只是一陣風，愛情也可能是純粹的、光鮮的、甜蜜的。現(xiàn)實的壁壘卻那么堅固。一個不努力的男人，像一根提不起來的豬大腸，卻時時埋怨她要求太多。事實上，她要的，從未變過。那種有細節(jié)有溫度的可以觸摸的沁進心肝脾肺腎里的愛。大學時，他們有一桶方便面，也可以你吃一口，我吃一口，相對傻笑，忘情地親吻。可是，愛已經(jīng)變成若即若離的影子，她像是一團從未被他抱緊過的白云。

她以為他應該重視她，在乎她，可誰又會對一件熟悉的事物懷抱長久的熱情和新奇呢。他狡辯說，這是我的習慣?？赡銖那暗牧晳T不是這樣的呀。要知道，在愛情里，有什么樣的習慣是不可改變的呢？他追求她的時候，巴不能讓自己變成周幽王，只為博她一笑。她曾經(jīng)多么沉迷被他寵溺的愛呀，像是身心都躺在厚厚的棉花上，溫暖踏實，幸福得就像永遠不會死去。

愛情應該是這樣，我的眼睛里只有你。從前，這是無須提醒的，自覺自愿，并為此而時時感動和幸福。如今，他變了，變得像個軟綿綿的老太爺，吸著一根長煙袋要看老天的臉色吃飯。不肯努力工作，也不愿意再對她好，常常是她在努力導演一場情愛，追著喊著要巴結他似的。她覺得自己的自尊被踐踏了，更或者說他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和后悔。

身在異鄉(xiāng)，獨自孤寂，一個姑娘自愛的悲憐被無限放大。她自動建立的自尊之籬、隔膜之墻越來越厚，厚到難以推倒。而他卻時常把她當作他隨身攜帶的一根肋骨，甚至偶爾還流露出些許厭倦。最離譜的是這一次她的母親病了，她收拾行囊想立即飛到母親身邊，這個男人本是答應了的，卻在中途接到朋友電話，說是有重要人物的晚餐，想讓她等他應酬結束再去。這世界那么荒誕，他居然無視她的情感，無視她最親愛的人的死活。她傷心地一個人回去了，并在路上拉黑了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連句道別也省了。

母親好了。她卻病了。在一場虛妄的愛情里，病得很恍惚。她可以選擇不回來的，但這里有她剛經(jīng)營起步的事業(yè)。舍棄了哪一樣，都疼。衣食父母和愛情，都是身體的疼痛。她已經(jīng)把他們都安置在了最不恰當?shù)牡胤健Ｎ鞅憋L喂不飽的身體，愛情喂不飽的身體，更不能再去依賴父母喂飽。他們已經(jīng)老了。他們的責任也該退休了。

剛回來時，她還指望著他巴巴地來求她原諒他。即使他沒來，也想聽見一些他為她酒醉了心碎了的消息?？粗?，我想起自己幼稚的青春，自以為深情就應該不被人辜負。哪堪是，一場流星劃過天空的陶醉。我舉起杯子慶賀她的正確決定，分開，才可能是最大限度的止損。她的小臉上終于泛起了一絲笑容。大概是愛得太深，說的話也十分狠辣絕情。她說，若是一個人死了倒好，問題是一個活人，在你等他呼他盼他多次不應不答，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永遠有無數(shù)的借口，這完全是傷人自尊給人羞恥。一次對不起之后的無數(shù)次對不起，太廉價了。當初不顧母親的死活要托付的終身，竟然是這樣的結局，該怎么向父母交代呀，這又是另一種羞愧之心。

我說，姑娘，你的這點小羞恥心，不過是因為太過自尊自持，自己與自己過不去產(chǎn)生的情緒。要學會松手，放開，當你把手中緊握的一捧沙撒出去時，大地應該不會有什么改變。因為無論多少沙，在風的去向里，它都太渺小了。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是黑的，但凡世界上與自己有關的不幸，到了最后，大多是自己與自己鬧了一場挖心瀝血的執(zhí)念。那些哀傷，那些羞愧，那些不平，那些悔恨，終會變成生活的魔爪，鮮血淋淋地抓傷自己。身體和精神的戰(zhàn)爭，烽火連日，硝煙彌漫，要戰(zhàn)勝的往往不再是敵人，而是自己。不能饒恕的，亦永遠只是自己。

而羞恥只是生活的一個小切口，它會蒙上你的眼睛和心靈，讓你一時覺得活著很艱難。然而，只要人還有一口氣，怎么活下去，怎么活好了，就是跨越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去觸摸的冰與火。有時，是浴火重生，有時是冰海沉淪。在極端的維度上，都是生與死持劍較量的練兵場。姑娘說，她為自己心疼。是的，我明白，疼的地方，皆因愛過。

終有一天，她會明白，疼是肉身的苦海，也是記憶的扶手。它提醒著生命的覺知，過往的冷暖，甚至某種因果的使然。在黑暗，在光明，昨是而今非，今非而昨是，皆不急在一時一刻。像冰一樣，像火一樣，像火與冰一樣。年輕時，覺得世界很宏大，未來很廣闊。到了一定年紀，才發(fā)現(xiàn)生命更是一種向內(nèi)的回歸。從自己走向自己，內(nèi)觀、自省、收斂、緘默，才能照見一些知行的微芒。正是這些微芒，讓一個人有了抵抗平庸和俗氣的底氣，讓精神的層級在邁向死亡的途中不斷上升。

沉默，就像樂曲里一個長長的休止符。在她的故事里，有個關鍵詞：羞恥。我一直在想這個詞，以及這個詞語后面站著的女人們。她們被它折磨、戕害、毀滅，也被它激勵、鼓舞、站立，它像幽靈一樣潛藏在每一個角落里，撕咬、吞噬、剝離著這歲月長河中的女人們。這個姑娘口中的羞恥，只是因為自尊受挫后升騰起來的，對自己的強烈的自愛之心。而那些張著嘴巴的羞恥，它讓多少女人懷抱活著的艱難呀。我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對這個姑娘說，天曉，如果有興趣，你就聽我講些故事吧。比起這世界上眾多的女人身上被蒙上的羞恥，你這點從自己身體上盤剝下來的飾物，實在只是一件生活的小道具，只會催你成熟，讓你增益心智呀。

是的，羞恥心是人類身上獨有的，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高貴品質(zhì)。凡是僭越人類情感公約數(shù)的范疇之外的行為，都被大眾的口舌釘在恥辱架上。懂得羞恥，讓我們的行動受到約束，思想得以清凈。然而，事物的發(fā)展常常超出人類的意愿，有人以死去的方式結束羞恥，而有人卻以活著并且活好的方式洗刷羞恥。

我講故事的過門有點冗繁，像一個老匹夫的說教，而這個叫天曉的姑娘的眼睛里卻撲閃出幾點光亮。這讓我再一次確信雞湯對身子骨虛弱的人是大有裨益的，誰家的產(chǎn)婦不喝雞湯呢，誰家的孩子不需要壯骨呢。好吧，言歸正題。我喜歡倒敘。先來一劑猛藥。

天曉，你聽說過一個女企業(yè)家的故事嗎？她經(jīng)營著一個水泥廠，早出晚歸，風雨無阻，硬是把一個破產(chǎn)企業(yè)救活了。人前人面風光無限，回到家里還要照看老人孩子，守孝悌，知禮義，是你們口中常說的“女神”級別的人。丈夫在一個水電廠上班，樸實厚道，看上去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滋潤。兩年前，聽說這個男人跑了。

跑了？是畏罪潛逃，還是卷款私奔呀。天曉瞪大了眼睛。都不是，就是這個男人從人間蒸發(fā)了，從此找不到了。啊?；仡^看看這個女人，是人們心中的成功女人，長得漂亮，氣質(zhì)出眾，又不乏幽默和情趣，在工作和生活中都無人詬病。是許多人心中關于“女強人”和“成功”的代名詞，生了女兒的人家更是喜歡把她當作活教材。

天曉說，也許他跟一個女人跑了，現(xiàn)在的通信發(fā)達，微信、QQ、抖音、快手、陌陌或是什么交友網(wǎng)站，層出不窮。最大的可能是和心儀的女人，找他自己的幸福去了?？墒牵鞎?，他這是拋下他所有的親人呀，父母妻兒，從此天涯。天曉說，那報案呀！報了，自從他坐上火車到了上海之后，只投宿過一家酒店，此后，再不見身份證使用的記錄。偌大的一個人間，哪里去找尋呀。

天曉被這個故事吸引了，她已經(jīng)忘記她是來向我傾訴失戀的，眼前她正在為一個人的失蹤而牽心掛腸。我說，你說對于他的妻子，這個人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天曉撲閃了幾次大眼睛說，這是多么巨大的羞恥呀，無聲無響就消失了，就當他是死了吧。

可是，天曉，一個生死未卜的人能當他是死了嗎？對于她，這是多少眼淚都無法消除一顆被棄的心的羞恥呀?；钜娙?，死要見尸，這是多么淺顯的道理。對于他，到底要下多大的決心才可以做到這么絕情呢。天曉說，會不會他是被人誘惑去做傳銷了？聽說傳銷就像是綁架人一樣;會不會是受了黑社會組織的威脅，讓他去用人體販毒呢？或者他是中了什么蠱，聽說有種迷魂藥，迷倒過許多老年人，迷迷糊糊就跟人朝東朝西了。所有的猜測都只是猜測，所有的同情也都毫無意義。誰又能代替那個無助的女人去生活呢？她的身邊還有未成年的孩子，還有年邁衰老的父母親。對于一個女人，再是風光的事業(yè)，又如何能抵消自己的愛人不聲不響的離棄呢。

如今，坦蕩蕩地來一場結束婚姻的儀式，說我們在修正從前的錯誤，說我們彼此祝愿未來可期待的幸福。每天都有人在離婚，沒有人覺得不妥當?？梢粋€人，一個與你同床共枕，生下孩子，贍養(yǎng)老人，同甘共苦過的人，不留一言一語，沒有任何預兆，莫名其妙就不在了。滿世界的找尋之后的焦灼與擔憂，被傷進骨子里的背叛和遺棄，深深地煎熬著一個女人的五臟六腑呀。這比起活著見人，床上捉奸的鬧劇更讓人痛心，更傷人的自尊，更讓人覺得羞恥。這種羞恥讓你看不見自己的錯誤，卻知道自己失敗了。這種羞恥，就像刀剮的酷刑，被人明晃晃地看見。因為所有的猜測都無法被證實，故事的版本就有了升級的空間，你將永遠活在眾目睽睽下的疑惑里，成為一個另類的女人。這時候，別人的同情，就成了一個女人的災難?；畹猛纯嗟臅r候，就特別羨慕那些死去的人，眼睛一閉，世界就與自己無關了。

對于一個曾經(jīng)光彩奪目的女人，這是多么巨大的羞恥呀！所有人的安慰里，最有效的只有一句話，你就當他是死了吧！不見尸體的死亡，像是一種殘酷的謊言，不用被揭穿，卻是時時掛在心坎上的劍。風吹一次，她就疼一次。如果要以死來對抗這場恥辱，又如何放得下這一家老小呢，這個家已經(jīng)不能再承擔更大的痛苦了?；钪?，便是殘忍地活著。好在，有一堆閑不下來的事業(yè)要親手操持，可那漫漫長夜時，那逢年節(jié)下時，所有的寂寞和歡娛都在一個人的身體里，被千刀萬剮，鮮血淋淋。

好吧，我們姑且放下她的故事。讓時間慢慢恩待她，在疲憊凌亂之后，長出新的堅毅和歡喜，找回她自己。

天曉，我們一起回到我家鄉(xiāng)的河邊，去聽聽河水的聲音。這條叫作美人河的河流，沒有人知道它流了多少年了。它養(yǎng)育了沿河兩岸星羅棋布的村子，接納了它們的榮耀和羞恥，一代代人在這里活著，死去。

美人河邊有兩個故事最出名。一個是貴州的土匪頭子來搶劫一個叫王敏敏的美人，他們翻山越嶺披星戴月就來了，歷經(jīng)數(shù)次保衛(wèi)與廝殺，這個美人還是被土匪擄走了。山遙路遠的地方，她生死未卜，命運的手是把她推向幸福還是災難，成了一樁懸案。故事到此就像是結束了，連傳說也像被風吹蝕了似的。多年以后，值得炫耀的倒像是這條河曾養(yǎng)育了一個絕色美人，她的美貌曾驚動過省外的土匪頭子。壓寨夫人的故事，除了美貌，還要多長些心眼。王美人的心眼，沒有任何傳說與記載。美人河邊的鄉(xiāng)親們沒有武器，最好的武器就是用頭腦去設想這個美人從此過上了好日子，母以子貴，錦衣玉食。可誰又知道一個被搶劫的女子所承受的屈辱呢，還有她的父兄子侄們因為她被強搶而蒙上的羞恥呢？

美人河邊的另一個故事卻被人們津津樂道許多年。鄉(xiāng)間的書生與美人，就像是平民與皇宮里的故事那樣，永遠都有視覺聽覺上的沖擊力。故事的男主角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可以具體到他的名字和他的白胡子。農(nóng)民對知識的向往和尊重，從遠古至如今都沒有斷線過。據(jù)說，他娶親的時候，用了八臺大花轎，硬是把美人河邊最好看最靈巧的姑娘娶回來了。不僅如此，她還識文斷字。按說，這是一樁羨煞美人河的好姻緣，連河神都應該好好祝福他們。

就在她生下一個女兒后，丈夫托人帶來的不再是綿綿的情書，而是一紙休書。休書的最后是祝福，多么文明的讀書人呀，要兩人各自尋找自己的幸福歸宿?？赐晷輹?，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而村子里的人都是些睜眼瞎，沒有人知道，一張白紙咋個就會要了她的命。她以死來抗拒被羞辱的尊嚴，多次未果，老天就像是要賞賜她痛苦地活著，只是為了等待有一天那個曾經(jīng)恩愛的丈夫，要在幾十年之后，孑然一身地歸來。

這一定是美人河邊最大的羞恥，它隨著河流漂散，從這條河到那條河，從這座山到那座山。沒有人知道她流了多少淚，想死過多少回。她抱著年幼的女兒熬過一個個白天和黑夜，眼淚哭干了，身體被抽絲了。被休的女人是不能住在丈夫家了，為了挽回最后一點尊嚴，她向夫家提出，當初是你們八臺大轎娶我來的，如今也要你們八臺大轎送我回娘家。這可為難了夫家，這一個讓羞恥擴大化的條件沒有被接納。趁著夜色，一頂小轎送還了母女二人。美人河的水哭泣了一整夜，她想起了久遠時書里記載的那個穿著黑衣被休的女子，一生的恥辱啊，賽過湯湯河水。

天曉瞪大了眼睛，被這奇異的故事吸引了，連問后來呢？許多故事，沒有后來倒像是一種圓滿。然而，后來總是令人心碎的。被休的女人，如若能下嫁，已是老天恩德。有一個一條腿殘疾的大齡男人愿意收留她的羞恥，不嫌棄她帶著女兒。娘家兄嫂的臉色，族人長輩們的嫌棄，逼著把她推向另一種羞恥里。她的身體只是一塊土地，要按季節(jié)種上玉米和洋芋，要播種要收割。她成為一個工具，繁衍和生產(chǎn)。如果不識些字理，對人世的冷暖可以遲鈍些，倒也是幸事。卻偏偏要像夏天的知了，有一個聲音從心底傳來，知了，知了！知了紅肥綠瘦，知了一生羞恥。

她像大多數(shù)的鄉(xiāng)間婦人那樣，活得忘記了自己。不斷生育，不斷勞作，以減輕些刻印在腦門上的羞恥?？蛇@村子里的人啊，遇見不一不齊的地方，難免有人要把這件事抬出來，戳痛了她的心肝。更痛的是，不通六理的丈夫，有時也不陰不陽地用話語來刺激她。仿佛收留了她，就是他此生做下的最大善事，同時也是他一生的羞恥。

休妻這種只存在于書里的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行走在美人河邊，我的印象如此深刻。許多年后，人們都忘記了這件事，大概她也忘記了她曾經(jīng)受到的羞辱。有時，她會戴上老花眼鏡，坐在太陽下誦經(jīng)。這個時候，一個耄耋老人的識文斷字，倒像是小村子的榮光似的。花甲之年的她，戴上眼鏡讀經(jīng)書時，時光在她的身上慢了下來。人們穿過她的書本，零星地打開一些記憶。那些往事，都不再含有任何輕蔑，時間已經(jīng)洗白了她曾經(jīng)的羞恥。

某一年某一天，在一個艷陽之后的黃昏里，晚霞紅滿了天際。她得到一個消息，她在心里恨了一千次一萬次的前夫回來了，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他做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回來了，投奔他們唯一的女兒家。那一晚，她一宿沒有睡著，隔壁的老者一夜咳嗽了多少次，房屋頂上有幾只老鼠經(jīng)過，以及風吹過竹林的陣仗，她都數(shù)得清清楚楚。她的老心老肝，被幾十年的生活又重重地碾壓了一回。過幾日，又聽說他被鄉(xiāng)間的中學請去教書了。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學子，從英語到歷史，可以不用翻開課本就滔滔不絕，仿佛所有的學科都裝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她平靜了幾十年的心再也不安寧了，在猶豫中抗爭了許多日子后，她帶著殺和恨去了女兒家，她想討還他給她帶來的所有羞恥。事實上，當時光碾過平地與高山，所有的愛恨都被湮沒了，最不能克制那一聲，冤家，你害得我好苦呀！便算是原諒了這一生的恥辱。如果他榮歸故里，拖家?guī)Э?，幸福綿綿，那么她此生的恨便也綿綿無絕期。如今，他像個沒落天涯的可憐人，無親無故，孤單寂寥，他的背叛已經(jīng)被老天懲罰過了。她的心一軟，殺氣和恨意就掉在了地上。

此后，她常常待在女兒家，像是重溫了年輕時的苦和愛，不用牽手，不用擁抱，只要在夕陽下一起擇青菜串辣椒，一起叫雞一起喂狗，日子就回到了年輕時代。而她的老夫，終是無法忍受這樣的結局，抑或?qū)λ麃碚f更是巨大的羞辱，在一個黎明前的黑暗里，吃了幾包老鼠藥自盡了。這悲欣交加的人生啊，該如何是了。

天曉狠狠地喝了一口咖啡說，該死，為什么在愛情里，女人總是弱勢群體。女人一旦愛了，就太把愛當回事，但男人的愛，大多只是事業(yè)之外的附屬產(chǎn)品。女人要求多被愛一些時，就會構成男人的壓力，女人太過自愛時，男人又覺得忽略了他們的存在，這是多么不公平的愛情世界呀！

窗外楊柳依依，殘月未上，曉風晚來。羞恥在夜色里，任由自己放大，變黑。其實，我特別想在這樣的時刻，把我的羞恥從口袋里翻出來。因為一些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差點殺死了自己。如今，我已經(jīng)不想再去撕開自己剛愈合的傷口了，或者說，我也想在年輕人這里保存自我的一點羞恥心。讓一切看上去能美好一些，這或許是社會公共秩序的一部分。

人們在可以捂得住羞恥的地方歡笑，也在那些明晃晃的羞恥里痛不欲生。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里，捂得住太多的悲歡，剛哭過的臉，化個體面的妝容就得體了。而在村子里，許多缺陷，在拋卻了羞恥心之后，倒成了一種野生的樂趣。人們坦蕩地守著殘缺，覺得殘缺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若要把逢缺不說缺，當作一種德行，在村子里遵守起來，卻是比偷了別人家的婆娘、漢子還讓人為難的事情。

我曾聽見村子里的女人們聚在一起交換生死的秘密，她們決絕地想要維護她們認定的尊嚴。吃農(nóng)藥的，上吊的，抹了脖子的，她們以為殺死自己就是殺死了羞恥。更多堅強的女人為兒為女，拋開輕飄飄的自尊，跌進沉甸甸的生存里。還有女人一生牽掛著給她帶來傷害和羞恥的丈夫，就是死了，也還想在黃泉下相見相認。一生的羞恥，一世的從一而終，禍害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這些被蒙羞的女人，有的已經(jīng)走完艱難的一生，在閉上眼睛的那一時刻，人世的悲苦就解放了。而有的人還在被生活煎熬著，在死面前，活就成了更艱難的日子。比起她們，天曉被蒙羞的心，就像一層薄霧，太陽出來就會散了。

這世上又有多少男人愿意花費精力來關注和維護女人身上的羞恥心呢？他們以為大丈夫之心應在高處，水滸三國英雄好漢誰把女人當回事兒。千古紅樓一夢的賈寶玉，也不過是個成不得大器的粉頭罷了。羞恥心長在女人身上事小，而在男人身上卻是不可碰觸的底線，是男人臉面上最大的籌碼。男人出軌被女人知曉后，一哭二鬧三上吊之后，終還是原諒了。如果是女人，大多是要被掃地出門的?？v然是時代的變化，讓女人們獲取了相對的自由，但幾千年的禮教，到了實在的生活里，終歸還是一劑換湯不換藥的老處方呀。

往大了說，國以四維安邦，禮義廉恥成了治國之道。可以從寡廉鮮恥說到知恥而后勇，至于孔子孟子說的那些箴言就更多了，無非是告訴后人羞恥之心是立人之大節(jié)，治世之大端。往小了說，儒家鼓勵人們用“好學、力行、知恥”的方法來修身。甚至于在“四書五經(jīng)”及諸多賢能先哲的等身著作中，都把知恥放在一種高度，以它作為行為的準則，以齊家國，治心治身。

然而，堂上供奉的立言者又有幾個女人呢。女人的羞恥被凌遲處死了多少，只有大地和天空知道。這讓女人在面對羞恥時，更加敏感和脆弱。事實上，不僅女人應該羞恥，整個人類都應該羞恥，在對自然、對歷史、對同類犯下的種種罪惡面前，每個人都應該有一顆羞恥心。

世界上的許多原罪，都是因為不能承受明晃晃的羞恥，殺死別人，或是殺死自己。而有些一生不能說出口的隱私，同樣是心中不能承受的羞恥。自己的羞恥也許可以把握在手里，然而，那些別人給我們帶來的羞恥，卻會在不經(jīng)意間降臨，讓活著變得比死去更難過。

我與天曉分開的時候，天空正麻霧霧地下了一層黑，更多的黑正在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像生活中那些看不見的羞恥。道完別，我們各自進入黑暗，進入我們將要面對的未知的羞恥里。

夜變得寬大，吞咽了微末，吞咽了宏大，我進入黑暗，看不見自己，也沒有了別人。精神與肉身在黑夜里變得虛無，唯一渺小的我思，由模糊至明晰?；腥灰惑@，那些以為別人帶給我們的羞恥，其實都是我們自己覺得羞恥。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