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纂典籍與傳承文化

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指出：現(xiàn)代人類的祖先智人如何能戰(zhàn)勝包括尼安德特人在內的其他類人物種？主要是得益于語言文字的發(fā)明與講述故事的手段的進步。用文字撰寫的典籍正是人類為記錄歷史、傳達思想而發(fā)明的重要傳播手段。典籍對于各個民族來說都是重要的文化載體，但是它對中華民族有特別重要的文化意義。從本質上講，中華民族是一個熱愛和平的民族。后人常說重文輕武是趙宋王朝的時代特征，其實中華民族的整個歷史都是如此?！渡袝の涑伞酚涊d：“王來自商，至于豐，乃偃武修文?！薄百任湫尬摹焙髞沓蔀闅v代君主莫不崇尚的立國精神，歷代思想家的論述更將此種精神上升到民族文化性格的理論高度。墨家主張“兼愛”與“非攻”，當然將和平視為至高的原則。儒家追求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但實現(xiàn)大同的途徑卻絕非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的武力征討，而是“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文化懷柔?！墩撜Z》中說“和為貴”，《中庸》中說“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都包含著重視和平的思想。即使是中國的“武圣”孫子，也認為戰(zhàn)爭的最高境界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像西方軍事家克勞塞維茨那樣將“消滅敵人的軍隊”和“占領敵人的的國土”視為最重要的戰(zhàn)爭原則。中華民族并不害怕戰(zhàn)爭，但是反對“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的非義戰(zhàn)爭，擁護的只是“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的衛(wèi)國戰(zhàn)爭?！蹲髠鳌分姓f“古者天子，守在四夷”，杜甫說“茍能制侵凌，豈在多殺傷”，都是如此。所以有些民族向外輸出的文化以船堅炮利為主，中華民族貢獻給人類的卻是包括造紙與印刷在內的四大發(fā)明。造紙也好，印刷也好，都是用來生產典籍的重要技術。人稱第五大發(fā)明的方塊漢字更使先民們生產典籍時如虎添翼。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那雖是神話傳說，但也是先民們在發(fā)明漢字時驚喜心情的生動描述。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約翰·亞當斯大樓的大銅門上，鑲嵌著對世界文字有影響的各國傳說人物的雕像，其中就有倉頡。國會圖書館對倉頡的介紹是“中文書寫的守護神”，說得非常到位。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史上，漢字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要是沒有漢字，神州之大，各種方言的語音差別幾如外語，不同地區(qū)的人們如何進行思想交流？要是沒有漢字，歲月流逝數(shù)千年，我們怎能通過閱讀典籍而理解列祖列宗留下的深刻思想？在中華典籍向外傳播的同時，漢字也傳至若干鄰國，以至形成了東亞的漢字文化圈。漢字曾經(jīng)遭到誤解，“五四”時期，錢玄同和魯迅都說過“漢字不滅，中國必亡”。但如今漢字仍然體現(xiàn)出無窮的生命力。隨著形形色色的漢字輸入法在電腦鍵盤上大放異彩，那種把電腦時代視為漢字死亡之期的說法已無人再提。

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能夠代代相傳，是人類成為萬物之靈的根本原因。如果說動植物的生命奧秘在于一代一代地復制基因，那么文化的生命就在于某些基本精神的代代相傳。一種觀念也好，一種習俗也好，一定要維系相當長的歷史時段，才稱得上是文化，那種曇花一現(xiàn)、人亡政息的觀念或習俗是稱不上文化的。一種成熟的文化需要千百年的積淀養(yǎng)成，那種“破字當頭”、熱衷批判的輕率態(tài)度只會割斷文化的血脈，從而導致民族虛無主義。中華文化五千年來生生不息，正是得益于綿延不絕的代際傳承，正如莊子所云：“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睆膬热輥砜?，中華傳統(tǒng)文化大致可分成三個部分：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觀念文化。所謂器物文化，是指具有物質形態(tài)的文化：大到萬里長城，小到各種器具。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過程后，器物文化一定會過時。萬里長城當年曾是國防的重要屏障，但今天已經(jīng)不具有任何實際意義。博物館里的青銅器和玉器雖然精美絕倫，但早已退出人們的實際生活。制度文化主要指社會結構及政治制度，比如古代的私人書院、古代朝廷的六部衙門，今天早已不切實際。所以我們真正能夠繼承、發(fā)揚的主要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觀念文化，就是列祖列宗的意識形態(tài)、倫理準則、價值判斷、人生理念等，例如關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倫理學原理，關于“民貴君輕”的政治學原理，關于“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民族關系和國家關系準則，關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愛觀念，關于“天人合一”“民胞物與”的自然觀，乃至關于“數(shù)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的環(huán)境保護思想，關于“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戰(zhàn)爭思想，這些觀念有可能成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類共識，更是當代中國人可能從歷史中汲取的正能量，我們應該深入研究，準確領會，廣泛弘揚。觀念文化的主要載體便是歷代典籍，《尚書》云“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從殷商以來，用漢字書寫的典籍浩如煙海，“經(jīng)、史、子、集”四大類圖書的驚人數(shù)量便是明證，于是“盛世修典”成為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歷朝歷代，中國人都自覺地通過各種方式來保存、整理古代的典籍，進而從中擷取精華，闡釋義理，以達到“溫故而知新”的目的。正因如此，整理典籍，領會、闡釋典籍記載的文化精神，便是我們繼承傳統(tǒng)文化最有效的手段。

由于幅員廣闊，歷史悠久，更由于中華先民一向抱有“和而不同”的文化理念，中華傳統(tǒng)文化既是一個渾融一氣的整體，其中的各個板塊又顯示出鮮明的地域特色。由于中華典籍數(shù)量巨大，先按地域來對典籍進行分工整理便是當代中國盛世修典的必經(jīng)步驟。今天到會的代表中有從事巴蜀全書、浙江文叢、八閩文庫、荊楚文庫、陜西歷史文獻、朔方文庫、安徽古籍叢書等大型地方文獻集成的學者，各位不遠千里，惠然肯來，為我們傳經(jīng)送寶，必將對我們“江蘇文庫”的編纂提供有益的指導。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江南人氏，作為從事“江蘇文庫”的一個大學教師，我想就今天會議的主旨說兩點意見。首先，江南素稱人文薈萃，在觀念文化上貢獻巨大。當然，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的地域與現(xiàn)代行政區(qū)域并不完全重合，除了福建省以外，其他各省似乎都有這個問題。2016年，江蘇省啟動了名為“江蘇文脈整理與研究工程”的大型文化工程。由于工程是按現(xiàn)代政區(qū)來規(guī)劃、操作的，所以名為“江蘇文脈”，相應的典籍整理也就名為《江蘇文庫》。但從學理上說，江蘇文化就是江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江蘇文脈也就是江南文脈。所以當我們思考江蘇文化時，有時會稍稍越出省界，比如江蘇與鄰省浙江、安徽的文化往往存在交叉，很難切割清楚。與整個中華文化一樣，江蘇文化也是源遠流長。記載在《禮記·禮運》篇中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那段言論，最是人類共同的理想，是孔子對常熟人言偃的詢問做出的回答，而且多半是由言偃記錄從而載入文獻的。中國最早的文學總集《昭明文選》、最早的文學理論巨著《文心雕龍》，都產生于南朝的南京。世界上年代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百科全書《永樂大典》編纂于明代的南京。中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總集《全唐詩》則編纂、印行于清代的揚州。江蘇的出版業(yè)興旺發(fā)達，明代的南京是全國最重要的出版中心，在南京印刷的“南監(jiān)本”名重一時，古代藥物學巨著《本草綱目》也初刊于南京。江蘇對印刷術的發(fā)展也有獨特的貢獻，中國最早的銅活字是明代無錫的華氏會通館制造的。江南的藏書業(yè)最稱繁盛，南宋無錫人尤袤所著《遂初堂書目》和浙江安吉人陳振孫所著《直齋書錄解題》是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經(jīng)典。中國古代著名藏書家的名單中，江南人士占了十之八九。晚清的中國四大藏書樓中，江南獨占其三，湖州的皕宋樓、常熟的鐵琴銅劍樓和杭州的八千卷樓天下聞名?？傊袭a生及保存的文化典籍浩如煙海，這是列祖列宗留給我們的寶貴文化遺產。我們對江蘇的文化典籍進行全面細致的整理，對江蘇文脈進行探源索本的研究，不僅能為江蘇鄉(xiāng)土文化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提供學理的資源，而且能為整個中華文化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提供地域的經(jīng)驗。

其次，參加《江蘇文庫》編纂工作的人員基本上都是大學教師。受到現(xiàn)行學術評價體系的影響，大學教師在從事與傳統(tǒng)文化相關的學術研究時，難免要時時想著如何“創(chuàng)新”。因為不管是發(fā)表論文，還是申請項目，要是缺少“創(chuàng)新點”，就會無疾而終。久而久之，追求“創(chuàng)新”似乎成為不言而喻的價值導向。我當然承認學術研究不能陳陳相因，但同時認為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來說，也許更應強調的是保持對傳統(tǒng)的敬畏和傳承?？鬃雍椭熳邮菫槲幕瘋鞒凶龀鼍薮筘暙I的古代學者，他們理應成為我們的典范?？鬃邮侵袊鴤鹘y(tǒng)文化整體上的祖師，朱熹甚至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孔子自己的志向卻是傳承前代文化。他聲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以韋編三絕的精神從事古代典籍的整理研究，所謂“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就是對《詩經(jīng)》的研究與整理。朱熹也是如此，他對儒學的最大貢獻就是《四書章句集注》。在文學方面，朱子并沒有撰寫詩話一類的文學論著，而是用畢生精力編纂《詩集傳》與《楚辭集注》，成為后人讀詩、讀騷的重要版本。我們應該繼承孔子、朱子的精神，以莊敬肅穆的感情看待傳統(tǒng)文化，以嚴謹細致的態(tài)度從事古代典籍的整理，而不必輕言創(chuàng)新。我相信，從根本的意義上說，古代的經(jīng)典作品流傳至今的價值并不是專供學者進行研究，而是供社會大眾閱讀，從而獲得精神滋養(yǎng)，進而推陳出新，繼往開來，這是我們從事大型地方文獻編纂工作的終極意義，也是我們坐冷板凳、鉆故紙堆所追求的人生價值。

（本文為作者2020年12月28日在南京大學“文脈傳承與地域文化——大型地方歷史文獻編纂與出版學術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作 者： 莫礪鋒，中國宋代文學學會會長，南京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著有《莫礪鋒文集》十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