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青之
作為一個甘肅本土詩人,牛慶國的詩歌有著天然的濃得化不開的地域性特色,我們看到他的文字很“小”而詩情很“大”,凝聚著鄉(xiāng)土中國的內(nèi)在意識流、凝聚著生生不息的東方審美精神、凝聚著當代人無法回避的鄉(xiāng)愁思緒。他詩歌中厚植的鄉(xiāng)土精神與家國情懷,以深沉的甘肅特色,塑造了甘肅本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范本。
牛慶國始終是一個將故鄉(xiāng)捧在手心里的詩人。他以靜水流深的潛靜和清水酌茗的雅致,提煉著靈魂深處沉浸的鄉(xiāng)愁與心香。他不急不躁,輕言細語,讓文字自燃的光亮洞穿鄉(xiāng)土往事,透過他柔和的語言,我們似乎可以俯拾他心頭馥郁的情感、靈感、痛感,這是詩人有別于他人的幸福感。
牛慶國的老家在甘肅會寧,我的老家在甘肅張掖,我和他后來都“偏離”故土,都在城市居住。對于并不寫詩的我來說,關(guān)注牛慶國的詩歌,完全是一次偶然。多年以前,面對眾多詩人朋友紛紛出籠的詩歌集子,我這個癡迷于小說和評論的人曾經(jīng)在多個場合聽到朗誦者讀他們的詩,忽然有一天我被一首《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灌滿了耳朵,我很久不曾體驗淚流滿面的感覺了:“媽 /我知道你的微笑/是對所有苦難的藐視/只是我們老牛家沒有家譜/你連一個存放名字的地方都沒有/因此/我只能給你寫首詩了/在詩里寫下你的名字……/埋在杏兒岔的一片苜蓿地里/誰在我的詩里讀到你的名字/誰就是和我一起為你祈福/媽——”聽到這里,我一下子回想起我的母親,她帶我去挨家挨戶討口飯吃的那個情景。天底下的母親大體上都是一樣的,仁慈的力量統(tǒng)治著她們的一生。
杏兒岔是甘肅會寧的一個不起眼的村落,那里當年的貧困和不算風(fēng)景的風(fēng)景與牛慶國詩歌里飛出的句子如出一轍,東倒西歪的屋子在山岔岔里隨意安排,窮人家的孩子在院子里照顧著干癟癟的生活,唯有在母親慈祥的眼神里坐在石板上讀書的情形讓人感到這里與世界發(fā)生著某種意義的連接。
我個人特別由衷地喜歡牛慶國的那首詩《杏兒岔》,詩里的每一行都仿佛憋足了勁,要把帶著泥土芬芳的“杏兒岔”引導(dǎo)進你的眼簾:“左邊是山 右邊還是山/像大地的兩條光胳膊/在風(fēng)中哆嗦/杏兒岔/就被兩山抱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風(fēng)吹走/有人默默地從岔里出來/然后又默默地回去/但幾個人抬著一座木頭的房子/后面再跟上幾桿嗩吶/這就成為盛大的風(fēng)景/至于雞鳴狗叫 炊煙升起/這些最普通的日子/都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從岔里出來時/后面跟著祖國一樣的父親/他用扇過我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后腦勺/仿佛要把曾經(jīng)留在那里的疼/輕輕摸去”。也許很多人注意到他的詩遠離城市、將詩句彎低到塵埃里,他用心去咀嚼城里人不曾體驗過的喜怒哀樂,從“鄉(xiāng)土中國”里找到自己的詩歌之根。他恍若穿越了人世間的山山水水和生生死死,用詩歌的精神之線縫合了時空的隔閡。他的詩歌既不是氣宇軒昂、高亢有力的朗誦詩,也不是自言自語、自彈自唱的“花間詞”,而是平心靜氣地凝聽來自鄉(xiāng)土往事和故鄉(xiāng)情愫的呢喃低語。
對牛慶國這樣的“本色詩人”來說,詩是非常簡單的“歌”——不是歌頌,而是洗禮。比如那首苦澀的《記憶:糖》是這樣寫的:“那么熱的天 父親從縣城回來/從兜里掏出一把糖/不用猜 肯定是8個/我們兄弟姊妹每人一個/共6個/一個給奶奶 一個給母親/我們嘴里噙著糖的那個下午/陽光都是甜的/那塊小小的糖紙。對這首被牛慶國稱為“寫給自己的詩”,他做出這樣的解讀:“這是一首簡單的詩,我從來不會寫復(fù)雜的詩。但簡單的詩并不好寫,必須把繁復(fù)的生活刪繁就簡,選取生活中獨特而有代表性的一個細節(jié)或場景,并以舉重若輕的手法,以詩歌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這種詩的語言也必須是簡單的,或者叫做簡潔,簡潔到只有生命的溫度和生活的質(zhì)感,簡潔到只有自己的體驗和真情,而沒有其他的雜質(zhì)?!?/p>
讀這首《記憶:糖》時,讀著讀著,懂的人會流淚,不懂的人也會先甜后苦,“糖”不過是他靈魂的詩眼,它的本質(zhì)不在于“甜”,而在于“生命之重”。我知道,與父母的恩情相比,詩歌是輕的,在詩人的眼里,父母就是故鄉(xiāng)的根,就是祖國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一直在生命的更高處照耀經(jīng)久不衰的記憶,盡管詩歌已經(jīng)老淚縱橫,但記憶猶新的“糖”始終保持著父母的體溫,會留下無數(shù)苦樂年華的影子縈繞在心頭。仿佛這就是杏兒岔的詩歌意識流,從貧瘠之地噴涌而出,天空中回蕩著欲說還休的愛與哀愁。
杏兒岔,對地理來說是小得看不見的地方,對牛慶國來說則是他自己的詩歌發(fā)祥地。他沒有做一個紅袖添香的小資情調(diào)詩人,而是一個吸吮著大地恩情的抒情者,對故鄉(xiāng)、故土、故地、故人、故事賦予了詩意的思量。細細品味牛慶國的詩時,我播放著不同版本的朗誦《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邊聽邊看,我覺得那是一種將深情釘在夢里的配音。記得葡萄牙詩人佩索阿說過:“我夢想的詩篇,只有在我寫下來之前才完美無缺”“我信任這個世界就像信任一朵雛菊”。讀牛慶國的詩歌就是這種感覺,他寫“一個不識字的母親/對她的孩子說/字紙/是不能隨便踩在腳下的/就像老人的頭發(fā)/不能踩在腳下一樣/那一刻/全中國的字/都躲在書里/默不做聲”;他寫“誰若從骨子里嘁一聲河啊/你便永遠是一條河了/在旱塬最深刻的地方/一瀉千里/流經(jīng)我們曲曲折折的生命”。從中仿佛可以看到他把心留在了杏兒岔,原地不動地聆聽杏兒岔的一詠三嘆,并以口語訴說、以鄉(xiāng)音抒情,在波瀾不驚的語言中追逐詩句的低昂回旋。酣暢淋漓,意境深遠。
牛慶國集冷靜與溫度、柔和與熱戀于一身,將詩句與人生、詩意與煙火、詩情與鄉(xiāng)情完美地鑲嵌在一起。他是這樣定位他的詩歌情懷的:“西部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我詩歌的根據(jù)地。西部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不管我走多遠,在哪個角落,都會感應(yīng)到那里的吸引、召喚和關(guān)切。在我心里,中國西部是人類的一片高地,不僅是地理的,也是精神的,是需要詩歌仰視的一片土地。在那里,艱難掙扎中的生命有著它的莊嚴和高貴。我的詩歌或是生長在高地的小草,或是如豆般的一點亮光,但都與這里的生命心心相印。這些詩的生命也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guān)。在寫作的技術(shù)層面上,我用原生態(tài)的敘述,用細節(jié)的描繪,用土地般質(zhì)樸的語言,力求抵達西部人真實的生存境況,尤其是西部農(nóng)民的生存境況,但這一切都源于本真的悲憫,源于我對西部的熱愛。而閱讀和經(jīng)歷,也使我的詩歌在不斷變化的路上。我詩歌的寫作要素都在詩里?!?/p>
牛慶國自幼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尤其是家鄉(xiāng)故地的黃土高原文化,構(gòu)成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深厚底蘊。走進他自己裁定的代表作《飲驢》(1999年)、《杏花》(2000年)、《字紙》(2003年)、《一點憂傷》(2009年)、《岔口》(2012年)、《撈一只水桶》(2013年)、《如數(shù)家珍》(2014年)、《一個人忽然想鞠躬》(2014年)、《杏兒岔》(2015年)、《我把你的名字寫在詩里》(2015),沿著這些佳作所鋪就的詩歌的小路,再一次抵達他心靈的故鄉(xiāng),就能夠領(lǐng)略到他前前后后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在詩歌界具有藝術(shù)傳染力的作品的獨特魅力,雖然無不是吸收了古今中外詩人的經(jīng)典作品的營養(yǎng),但在詩歌精神上他有自己的初心和匠心,他堅持追求詩心如父老、詩情如沃野、詩句如故土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戀情結(jié)。
詩歌的根是情感(有的人說是思想),而葉子是語言,葉落歸根,語言最終還是要回歸內(nèi)心情感這個本質(zhì)要素的。牛慶國的詩歌似乎根本不用考慮語言的外在屬性,語言對他不是問題,情感在語言中的投射是否準確和全面才是他耿耿于懷的。與大多數(shù)手法“現(xiàn)代化”的技術(shù)派詩人不一樣,牛慶國喜歡語言原汁原味,用母語自由自在地表達勝過歐式句法,勝過十四行詩的影子。在他眾多非常直白的詩歌中,散文化、情節(jié)化的語言很像西部散文詩人劉亮程,但與劉亮程寫的“成年人的童話”相比,牛慶國的詩歌語言更加純粹、精煉,追求“意味深長的短句”。在他那近乎自言自語的獨白式表述下,意象、意境、意蘊都是統(tǒng)一的,不需要過度解讀,你就能明白他的理智與情感、寂靜與喧囂、速度與激情。
的確,在詩歌的遣詞造句上,牛慶國看似“無為而寫”,實則有新穎的突破,較好地突出了人在旅途、心在鄉(xiāng)土的精致、氣韻、神采、質(zhì)樸、厚重、真誠、清新之美,我稱之為“壟上行”的詩歌體,形成了牛慶國自己的獨特藝術(shù)風(fēng)格,其獨到之處就是:沒有刻意制造“土得掉渣的鄉(xiāng)土詩”,但是竭盡全力融入鄉(xiāng)土情思;沒有在鄉(xiāng)土題材上鉆牛角尖,但是對父老鄉(xiāng)親的生死離別保持最深厚的敬意。他的詩歌涌動著純樸的鄉(xiāng)村智慧,樸實無華又輕盈松軟、柔情似水又莊重凝重。這樣的美學(xué)特質(zhì)和美學(xué)意境,在他那首備受贊譽的代表作《飲驢》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走吧我的毛驢/咱家里沒水/但不能把你渴死/村外的那條小河/能苦死蛤蟆/可那畢竟是水啊/趟過這厚厚的黃土/你去喝一口吧/再苦也別吐出來/生在個苦字上/你就得忍著點/忍住這一個個十年九旱/至于你仰天大吼/我不會怪你/我早都想這么吼一聲了/只是天上沒水/再吼 也無非是/吼出自己的眼淚/好在滿肚子的苦水/也長力氣/喝完了我們還去耕田”。
類似于《飲驢》這首詩歌中的精神留白和內(nèi)心獨白讓人印象深刻、流連忘返。其語言清澈細膩,勢若飛動,韻律感和節(jié)奏感溢滿字里行間。他的詩意空間如行云流水,十分廣闊、澎湃,痛快淋漓,瀟灑自如,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高品位的審美享受。牛慶國的詩歌突破“鄉(xiāng)土詩歌”的創(chuàng)作模式,契合心跳、裹挾體溫、暗含節(jié)奏,以較為自由變化的神態(tài)與寫意性的氣息,極大地豐富了現(xiàn)代詩歌對鄉(xiāng)土精神深層律動的詩意呈現(xiàn)和美學(xué)張力。
牛慶國認為,他擁有詩歌的時候,多數(shù)情況是因為他“有話要說”,他不會“為賦新詞強說愁”。他的詩歌精神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初心,為生活本身作出活生生的表達,不要虛擲自己的時代良心,不要醉臥于無知無畏中,不要讓語言的假象遮蔽人生的悲歡離合,不要把詩歌的情感因子注入到媚俗、庸俗和低俗中。他的詩歌具有情節(jié)硬核,盡管不那么浩浩蕩蕩,但具有一波三折的表現(xiàn)力,折射出詩歌的審美內(nèi)核。很多朗誦愛好者都愿意拿牛慶國的作品去朗誦,雖然看起來他沒有寫過一首正兒八經(jīng)的朗誦詩,但觀眾面前朗誦他的詩歌常常是充滿戲劇性敘事和抒情,讓聽眾直呼過癮。很多詩人創(chuàng)作的朗誦詩,詩語不可謂不精美到爐火純青,節(jié)奏、情感、表達、意韻也都有板有眼,但在詩歌的精神層面和情感表達上,總是缺少耳目一新、令人難忘的瞬間感動,不如牛慶國的詩歌始終在心靈的位置上保持著真情吐露。
牛慶國在《自述》一詩中這樣寫道:
脊梁骨一彎 背就駝了
頭一低 就知道自己錯了
回到杏兒岔
我不敢再說自己是一個好人了
想起這些年來
我只是以奮斗的名義留在城里
而愧對了所有的親人
風(fēng)就一下下抽打著我的老臉
新增的幾道皺紋里
都是風(fēng)的指痕
如今 低著頭 彎著腰
我羞于接受幸福
羞于別人對我的一點點贊揚
我把所有的苦難和付出
都看成是一種償還
這首詩是他最家常的一首,沒有過度設(shè)計的意象,但它安靜、平和、智性、唯美,仿佛把他的詩歌寫作動機一語道破:從蘭州城到杏兒岔,一個詩人的精神苦旅,該如何以詩歌的平平仄仄面對生活的皺皺褶褶——父老鄉(xiāng)親的皺紋里有他記憶猶新的祖國,有他對舊日子的深重回望,對生命內(nèi)涵的重新打量。
牛慶國從走上詩路的那天起,就被鄉(xiāng)下的風(fēng)雨席卷:“這么多年/你把城市當成深山老林/青苔也曾爬上下巴/如今卻落滿冰霜/親人給你糧食/也給你蔬菜/但你仰望著星空/卻淚光晶瑩/刮風(fēng)的夜里 就摸著黑/在自己的骨頭上刻下詩篇/你聽見雪花/紛紛回到天上/這是一個叫蘭州的地方/你從來不大聲朗讀詩歌/像一棵小草/只在自己的愛里 慢慢變老”(《這么多年》)。他沒有離開鄉(xiāng)土的心安理得的靈魂家園,因為他覺得油膩的生活不值得珍藏;他沒有失去故鄉(xiāng)的自以為是的精神圣地,因為一個黃土高原的孩子更渴望跟隨一滴雨振翅凌空。如同《詩篇》所表達的那樣:“你已經(jīng)活得面目全非/但杏兒岔還是老樣子/驢還是被鞭子打著/土豆總是不小心被镢頭挖破/日頭總是被風(fēng)刮跑/卻又刮出來一個月亮/雪總是在最冷的時候才下/而遠走他鄉(xiāng)的人/只有回來時才被想起/一想起這些/你就一直給那里寫詩/當然 除了你/沒有人給這里寫過詩/你寫 是因為你離開了那里/卻又常常想著回去/你把詩念給頭頂?shù)脑坡?念給窗外的風(fēng)聽”。因此,他的詩歌走勢就是翻越苦難而苦難還在心田,走過光明而光明忽明忽暗,打開詩的本質(zhì)而發(fā)現(xiàn)文字離不開鄉(xiāng)愁。在他心目中,生活是捏疼的泥土,詩歌是雨打的印記,詩人千姿百態(tài)的千情萬感一遇到杏兒岔就軟化成水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